午时暖阳高照，却进不去阴暗角落。
寝宫内昏暗无光，床榻纱帐垂落，隐约可见人影挣扎，铁链碰撞之声不停作响。突然，伸出一只枯瘦、腕处伤痕狰狞地手出来，紧接着是戴着脚镣的双足，隐约可猜测是个被囚禁他的老人。
他掀开纱帐，露出明黄里衣，胸襟敞开还有欢愉痕迹，披头散发，露出一对眼皮拉耸凹陷地眼。
他隔着银丝间的缝隙，看向端坐不远处，翘着二郎腿胜筹在握的逆子，恨不得像从前抽打！
“来人呐！来人呐，持朕的打狗棒过来！”
干涸嗄哑的咆哮，犹同枯井深处传出，尽管门外的锦衣卫听进耳，却置若罔闻。他们对视一眼，谨记上头交代的一切，面无表情注视前方。
“来人！传护卫队！传锦衣卫！传厂卫！”
“哈哈哈哈……”
彦成项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穿五爪金织盘龙的明黄龙袍，见了他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脸上不羁更盛。身子往前倾了倾，揶揄道：“老家伙，他们都自身难保了，又怎么会来救你？死了这条心，乖乖将传位玉玺交出，老子还能给你留个全尸！”
代国玉玺有二十枚，分布各局专用专管，其中传位玉玺本该由他掌握。但那一日，他为了刺探忠诚，铤而走险换给李长乐，成了如今的一张保命符。
历经食不果腹的日子，他躺在床榻上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孔凡势力没有被李长乐压制，为何次子能够在守卫森严的皇城中起兵谋反。
如今恍然大悟，才知内臣心思缜密之可怕。她以人为兵刃，纵容这两人合谋造反，为的就是除掉他这个皇帝，从而助嫡子登位成帝。
难怪当日提出条件，要保留太子之位！
彦励看向摆放面前的矮桌，上边有一卷锦帛，文官模仿他的字迹很是传神，皆是让位缪言。他一气之下撕碎，嘴唇翕动，哀声道：“项儿，你可知朕为何从小偏袒珩儿，却对你放任不管？”
强者历经千帆，夺嫡夺位之争血溅三尺，他本想放次子一条生路，让他远离京师。万没料到，最希望野草生长的孩子，竟缠住了自己。
彦成项闻言，收敛漫不经心的姿态，脸色骤变，阴沉看他：“老子才不想知道什么真相，老子现在就是天下第一，比你那断了腿的嫡子强多了！”
他从小就活在彦珩的光环之下，逢人必被窃窃私语，说什么天资平庸，难成大器，就连窝在府里的病秧子都有人惋惜布局之术。
原本没放在眼里，可就是眼前这个老东西，他那么敬畏希望得到重视，却被他亲手打入地狱！
“别这么叫老子！你在我娘儿八宝钗里放零陵香，害她去了半条命，成日疯癫乱舞？！”
彦成项起身走去，朝两边撩开彦励的瀑布银丝，注视几日苍老成枯的脸，嫌弃讥笑：“老东西，这皇位你坐得名不正言不顺，还想长生不老？
孔凡可都告诉老子，你就是偷了遗诏，假传由你继承皇位的骗子！不过老子还得谢你，要不是你当日选择了老子，断了那家伙的腿，又架空他的势力，暗中剥削他的兵权，这次谋反也不会顺利。”
彦励浑身一振，犹被当头一棒，心中钝痛泛滥，忍不住红了眼眶。只听次子得意道：“别奢望了，皇城以外的消息全部封闭，从外到里，一点消息都透不到边疆，没人救得了你。”
朝中大臣，半数鼎力支持彦珩，遵照礼法奉为皇太子，也是未来的皇位继承人。其中包括兵部等元老大臣，掌握势力不容小觑。
彦成项是次子，要想逆风翻盘，只能控制皇城，找到传位玉玺重拟圣旨，才能成为天下之主。
彦励深知如此，竟再次感慨内臣布局高深，居然算到了这一步，难怪百依百顺，还指点江山。而如今面对困境，所有希望也寄托于此，只能等她闯出皇城搬救兵，才能反败为胜。
届时嫡子守诺，老三不争权贵，仍有希望。
他血气上涌，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咳咳咳……朕就算是死，也不会把玉玺所在之处……”
“禀报皇上，玉玺下落已有消息！”
孔凡高声传话进去，快步到彦成项面前跪下。
彦成项见了怒不可遏，猛地扑过去，却被铁链锁住四肢，只能剧烈挣扎，像年迈的困兽无能为力。
他气急败坏吼：“孔凡！朕早该除了你！”
孔凡置若罔闻，不紧不慢汇报：“老臣命人排查十九名掌握玉玺的高管，已经得知，是司礼监掌印李长乐持有传位玉玺。”
“又是她……”
之前得到消息，这女人早就不在直廊，同彦珩一样在皇城里凭空消失，仿佛有未卜先知之能。
彦成项摸了摸下巴，忆起那副垂涎已久的身子，颇有耐心道：“她还大有用处，只宜生擒。”
“老臣这就去办。”
孔凡怎么会看不透这小子的心思，脸上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不悦，为嫁过去的女儿感到不值。可事成之后，孔家就是权倾朝野，区区一个宦官不足挂齿，迟早能够斩草除根。
被惦记的李长乐打了三个喷嚏，着反军头盔比甲随队正准备出城，眼角余光瞥向亲王府，听到里边传来不绝于耳的哭喊。
还能哭，说明人安然无恙，不过被囚禁烦闷。
“你，站住。”
反军守在城门，长矛架住去路，持着一张画像对比李长乐的容貌，微一蹙眉，实在没见过这般丑陋的人。脸上有道狰狞伤疤，硬生生将脸劈成两半，身材纤瘦，比例严重不符合。
刚想伸手去碰，听到长噗一声，臭气熏天。
李长乐故作难为情，见他们难以控制地皱脸，还想挨过去，却被架着双臂扔出去，“他娘的少吃葱花，味儿那么大还敢靠过来！”
李长乐连连赔礼道歉，混出了皇城，发现街道上乔装打扮，站哨的反军很多。她跟在队伍最后，忽然看到一家裁缝店，脸色一变，捂着肚子一步三叹，引来领头的不满。
知晓她在城门放屁，自是知晓为何，便不耐烦挥手道：“去去去，别在这里丢我们脸。”
“嘿嘿……多谢头儿！”
李长乐夹腿捧腹，钻进巷子里，却不是往茅房行去，而是翻墙去了隔壁巷子，换下比甲头盔，着准备已久的平民白衣出去。她撕掉面皮，从靴筒里掏出药袋，里边早已没了药物。
她捻起假嘴边，用把脸抹白抹红，堪比如花大姐一般，勒紧腰带出了巷子，在街上乱逛。
“头儿，皇城来报，李二狗已经死了！”
“刚才那人是谁？！”
反军往巷子奔去，派人前去通报守城人。
李长乐眉眼一肃，借着摊位遮挡，快步向城门奔去，顺手捞了同行之人的鱼符，在对方赶到之前亮出，随着人群先走一步。
身后突然传来硬喝：“前面的人，全部站住！”
守城人围了上来，手里提了一桶水跟一块抹布，见一人擦一次脸，而包围圈里莫约有五十人。
很快就会来到面前，不能坐以待毙。
李长乐背后湿汗，不断往后退，由着那些赶时间的人上前，走到一辆马车旁。她斜睇周围的反军，迅速跃上马车，以银笈刺向马匹！
动作干净利落，马儿吃痛仰蹄，踹开拦路的守城人冲出官道，风驰电掣挣脱这座城的束缚！
“快禀报上头，人已经找到了！其他人快追！”
再次出城的李长乐迎风而驰，额角两须青丝飞扬，感觉从未有过的畅快淋漓。她根本就没打算去北疆，要的就是迷惑众人的效果。
倏然耳畔有风声鹤唳，一支羽箭掠过脸颊，削去青丝，阵阵马蹄声追赶而来。她灵机一动，驭马入竹林，发现另一边是斜坡，立马勒停。
李长乐几乎是下意识举动，跃马解开车厢，突然里边伸出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扣住了腕处。定睛望去，竟然是戴着兔子面具的彦洵。
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听着愈发接近的马蹄声，心如捣鼓，做出一个大胆的举动——拽住彦洵的衣襟，在羽箭射来之际，飞身跃下斜坡。
翻滚很快，背后的石块硌得很疼，她故施苦肉计，将彦洵护在怀里，算准了会在反军到达之时到底。依据高坡的弧度，往下看很深很长，有一条看似湍急的河流，会把人冲向下游。
她赌的就是命，显而易见，胜筹在握。
怀里的人怔愣住了，脸颊触及软香，青天白日脸上的红晕染到耳后脖子，只听上方传来声音：“头儿，轿子里有袖里刀的痕迹，地上残有血迹，莫不是有人先下手为强，把人劫走了？”
“现场痕迹来看，人已经下去了，要不要……”
“不必，告知尚书大人，人已经死了。”
马蹄声渐远，绷紧身子的李长乐得以松缓，垂视怀里的人面色不善，迅速掏出手铳抵在他的喉咙，警告：“你是朔月教之人，适才我救了你一命，你应当对我报恩。不然，我就崩了你，”
哪里学到的蛮横霸行，竟如此理直气壮。彦洵定定凝视这张眷恋已久的脸，鬼使神差道：“你要去哪儿，我可以送你过去。”
啊呀，病毒上钩了。李长乐眼底闪过一抹狡黠，皮笑肉不笑问：“我会蠢到相信一个坏人？”
腰间的特制手铐被夺走，彦洵毫不迟疑拷住自己的双手，任由她拿开面具，露出一张陌生干净秀气的脸。不过脖子上刻有一圈赤色符文，琉璃眼映着笑意，看起来畜牲无害。
“我知道你要去哪，我能够带你找到北疆铁骑军。不出意外，他们也在暗度陈仓，赶回京师。”
不是彦洵，胜似彦洵。
语气不自觉的温柔，若非熟知右护法邪气顽皮，李长乐几乎要认为他是了。此刻，她的脑海中有一个可怕的想法呈现，只觉毛骨悚然。
“为什么？”她配合地问。
彦洵莞尔一笑：“我想要看他们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