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的冷雾慢慢地飘散着,空气越发的冰凉。
林亦安静静地听着薛子阳陈述七年前的事。他的心逐渐变得比寒潭还要冷。
“道长,五月后,巫山怎么样了……”
林亦安问着,无悲无喜。但更像是,经历了大悲大喜后,淡漠神伤,内心如同一片死海,再也激不起的一顶点儿的涟漪。
薛子阳低垂着眼皮,望着手中拂尘的胜雪白毛,神色恍惚。
“五月后,我从寒洞里出来,回到巫山时,除了掌门和三长老,巫山已经空无一人了。”
“空无一人吗,那其他长老和弟子呢?”
林亦安心里做着最坏的打算,果然还是得来了那个结果。
薛子阳回道:“在后山,成了青冢。”
说罢,他仰头望向无云的天,久不再言。
直到天空划过一只大雁,飘下了雪,他才回神,转身看向了林亦安,道:“我出来那天正好是幼帝登基,大赦天下的时候,但,独独没有赦免巫山和师弟的罪名。”
“怪不得,怪不得……”林亦安呢喃着,眼神空洞,但空洞之中,似乎还藏着些别的意味。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到了如今,几乎没人再谈论起江湖大派巫山一脉,没人再谈论起镇北副将林亦安。因为,讳莫如深啊。”
林亦安的声音沉了下来,半是嘲弄,“此后,江湖再无巫山派门,只因那叛贼林亦安通敌一案。”
“……”
一时间,两人皆是静默无言。
忽然,林亦安狠狠地将落月长枪向着寒潭投掷。
落月枪就这样插进了寒潭的冰面。一时间,自落月枪的枪头处,向着四方,冰面裂出了多道极深的缝隙。
因为刚才突然之间的剧烈动作,林亦安的肩头还在上下起伏着。
他粗喘着气,死死盯住落月枪,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公子……?”薛子阳也是被他这一下惊住了,正想搭上他的肩,说上几句。
可是。
“啊啊啊啊……”
林亦安倏地大喊了起来,白皙的面颊涨得通红发紫,脖上冒着股股青筋。
薛子阳刚抬起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隔了好久才悻悻然地放了下来。
也就在薛子阳刚放下手后不久,林亦安终于止住了喊声。
他闭了下眼,深呼一口气,然后转身背对着寒潭,伸出了手。
眨眼间,落月枪就自发地回到了他的手里。
也不知是染了寒潭的冷气,还是落月银制的枪杆本身的原因,总之,林亦安握在手里时,感觉到指骨间深入骨髓的冰。
他沉浸在这样的冰里,开口道:“道长,伸冤难吗?”
虽是问句,但他说得却是坚毅,就好像,不管多难,都会义无反顾地去做。
薛子阳沉默了一下,还是看着寒潭已经裂出了缝隙的冰面,陈述着一个事实:“难。当年,我试过,失败了。”
“试过?此话怎讲?”
“昔年,我举着巫山的旗帜,到皇宫大门前击鼓鸣冤,然后……”
说到这里时,薛子阳的脸上闪过一层阴翳,也不知道又有什么往事漫上了他的心头,总之,他稍稍缓了下心神,才能继续说道:“然后,失败了。接着,我就被朝廷通缉了。”
“说是,朝廷当年在巫山搜查不到落月枪,就是因我带走了它,又恰好那时我还在巫山寒洞里面,在外人看来,就如同畏罪潜逃了般,所以,这个罪名就理所当然地扣上了。”
“又加之,七年前,我还背上了暗杀国师,协助巫山勾结齐国等等诸多的罪名,于是我就成了朝廷的在逃重犯。此后,我也没再回过巫山了。”
“背着这样的罪,我还怎么回巫山。那时候正是风口浪尖之际,我若回去,不得被守株待兔吗?”薛子阳无奈地苦笑。
末了,薛子阳的神色微微有了些变化,变得晦暗不明,他鼻头有些酸苦,“那段时间,真是像浮萍一样,四处飘零,东躲西藏的。”
林亦安静静地听着,不经意间问道:“你一个人吗?巫山被搜查的那段时间,陈让不也是在巫山寒洞的外面一直守着的吗?按理说,他应该一直在你身边的?”
但当林亦安一问完这些,他就有些后悔和尴尬了,因为,薛子阳的脸色立马就变得很难看。
可薛子阳还是回答了,却是极其的简短,“他的确在。但,后来的后来,一次大火后,我和他失联了。然后,我遇到了郑袖。和陈让再次相遇时,我才终于看清了他,于是……我把他逐出师门了。”
这次,林亦安只是听着,不好再说什么。虽然他还是很想知道,之前,薛子阳是怎么被周恺抓到地牢去的,陈让又为什么会替周恺做事。以及这些年来,受他通敌之罪的牵连,同样蒙了极大冤屈的薛子阳,可曾有一丝丝的怀疑,怀疑自己的师弟真的是清白的吗?
但林亦安听得出来,薛子阳一直在刻意回避着与陈让有关的事,于是,他就缄默着了。
一时,相对无言。
林亦安干脆就把话题转移了回来,问道:
“道长,你觉得,伸冤难在何处?”
“伸冤无门。“说完这四个字,薛子阳长长叹息,复又说道:“当年主理此案的就是朝家,几乎所有的卷宗都是经过了朝家的手。而朝家的态度——”
未待薛子阳说完,林亦安就不屑地轻哼一句:“看来,‘门’就是他朝家堵死的。”朝家二字,林亦安说得毫无波澜。
“嗯。”
忽而,林亦安就粗声骂道:“既然堵死,那老子就给他妈的一脚踹开!”
闻言,薛子阳愣了会儿,但转眼就被感染得豁然大笑,他附和道:“对!踹开就是!管他牛鬼蛇神,踹开就是!”
紧接着,他就鬼使神差地问道:“你真的只是亦安师弟的好友而已吗?我感觉,你很像他。”
“不,我不像他。”
林亦安答得果决,薛子阳竟然找不到话了。明明,性格就是一个骨子里出来的啊。
“林亦安已经死了,他活该。我才不是他。“
“……”
“不然,我拿什么给他复仇?”
林亦安平静地说道,握住了手中的落月枪,直勾勾地望着眼前那片幽深幽深的林子。那就是深渊,他难道还怕凝视深渊吗?
还不待薛子阳从震惊中抽回思绪,林亦安就格外镇静地说道:“如果,这个门一时半会踹不开,那就去找找其它的门?”
“其它的门?”
“既然有明面上堵死了的门,那必然就有暗地里偷偷打开的门。”林亦安将落月枪收好了,然后再次缓缓地开口道:“雪岭之战后的一年内,升迁的有哪些,贬谪的又有哪些?升迁的不一定是门,但贬谪的或许可以试一试。”
薛子阳反应了会,理解了林亦安的意思,遂仔细回想了下,答道:“最明显的,当属升迁最多的,朝凝晔与王言进。哦,现在的皇帝余舒,在某种程度上也算,因为,他是直接被老皇帝传旨继位的。如果这样来看的话,宁太后一家都是升了迁的。贬谪的话,第一个当属废太子余谨。然后,皇五子余析虽被封了淮西阆肆王,但淮西地处偏远,周遭又是蛮夷之地,所以,应该也可以看做是贬谪。”
“嗯,我能想到的,差不多也就是这些人了。”林亦安点头,默了一会,思绪着,又道:“废太子余谨已经离开了晋国。那现在,也就只剩下一个门了——”
“淮西阆肆王。”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薛子阳有些激动,立马就说道:“那些年,我反反复复地调查,就因为阆肆王也是皇族,就直接遗漏了他这个突破口!”
“嗯。”林亦安表面应和着薛子阳,但他却顾虑到了更多的事,怎么,又和淮西那个地方挂了勾?这些天来,好像每件事都在围着淮西打转?
但,他的思绪很快就被薛子阳打断了。
“我现在就动身去淮西。”薛子阳的眼睛发亮,就像是在漆黑的山洞里绕了几百年,终于看到了出口。
他又急急补充道:“正好,前几日,说书老头说他既把郑袖送到了我这,也就没什么事,想回淮西了。为答谢他,我就顺道送他老人家回去。还有,我听说淮西有个神医,医术简直可以和宫中的张太医比肩。我也带郑袖去淮西找找这神医,看看他的眼睛。”
“嗯……也好。”
“那,你呢?”薛子阳问。
林亦安看了一下落月枪,表情变得沉重起来。
他没由头的问道,声音也渐渐小了起来,就像是忐忐忑忑地确认着什么,“师……掌门还在巫山的对吧?”
“我也不清楚。毕竟,我也好些年没回去了。但,大概率会在的。”薛子阳如实回答。
得到了回复,林亦安的心情变得既轻松又复杂了起来,终究还是将那一句话说了出来:
“我,想回巫山,带着落月和老酒。”
薛子阳一惊,他其实也想回巫山,但,还不是时候。不过,他还是对林亦安淡淡地笑道:“这样,也不错。”
林亦安点头,补充着:“回了巫山,再处理好一些事情,我也会去淮西。”
“那,我就先在淮西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