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焕笃定的语气让萧岚有些诧异,“怎么说?”
“一开始,我只是觉得分卷宗给我的人有点奇怪。题目都是随机分配的,可到我的时候他却提了一下我的名字,就像在确认我是我本人一样。后来我暗中观察了一下,他确实只有在给我发卷轴的时候才问了我名字。”
萧焕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当时直觉有危险,以防万一,我偷偷带了玉虚门自用的求救信号弹。给掌门传音,如果我发了求救信号弹,让他越过督察司直接上奏仙庭。当然啦,能找到你最好。”
“为什么?”
饶是见惯了风浪的萧岚都被萧焕这一番行动惊到了,这份洞察危机和人心的能力让他考虑重新调整保护小孩的手段,他隐约预料到萧焕会和正常小孩不一样,只是没想到他心智发育得如此快。
“当时我不确定这个危险到底有多危险,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萧焕眨了眨眼,不经意间露出几分天真,“当然嘛,如果最后是我小题大做了,掌门和长老不会骂我,仙庭和都察司自然也不会拉下面子来为难我这个小孩子。”
“而且……我很想你,我猜你也想我了,所以给你找个完美的台阶下来看看我啊。”
闻言,萧岚一愣,而后哭笑不得地弹了弹萧焕的脑门,“小鬼,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想你的?”
”你当年放我在门口的时候明明就很舍不得我啊!我一哭你就回头哄我了!”萧焕捂了捂脑门,理直气壮,“当然,还有别的原因,我要考虑都察司真的要对我们动手的情况……虽然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杀我和方横。”
“当我半途察觉到这个案子有问题,确认过都察司给的子玉佩发不出求救信号之后,我庆幸自己提前留了一手。”萧焕喝了一口水,继续道:“我让方横在一旁等着,我自己去试探。万一形势不利,我们两个有一人能发信号弹。”
顺着萧焕的思路,萧岚已经隐隐猜出了他的打算,“为什么你要等受伤才发?”
“如果我提前发了信号弹或者没有提前和掌门通气,不知道情况的掌门就会赶来把我俩带走,这场‘意外’没人受伤死亡。那些大人嘛,就会高高拿起……”说着,萧焕捧起装着茶点的盘子,又轻轻地放回桌上,“轻轻放下。”
“最后呢,就会找个和幕后主使有利益冲突的官员出来背黑锅。”萧焕跳下椅子,跑到萧岚面前夸张地表演了一通都察司的倒霉蛋是如何上玉虚门赔笑,给‘意外’擦屁股的。
看小孩这活灵活现的小表情和小动作,显然是见过很多次了……
等萧焕胡闹完,萧岚默默地拉着小朋友的手,把他拉到身前。他看着萧焕干净的眼睛,窝心地想着:明明才这么一点大,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怎么就能活得这么通透,通透得像一面镜子,冰冷地映照周围不堪之人的丑态。
“我当时想,拜托掌门越过都察司闹到你那里去的决定简直不能再棒了,反正……”萧焕略一歪头,眼珠子转了转,脸颊有些红,似乎是不太好意思看萧岚。
“反正有我给你撑腰对不对?”萧岚好笑地捏了捏他的包子脸,心头划过些许异样。说着责备的话,却没有责备的意思,“胡闹。”
“哎。”萧焕自知理亏,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想掩饰过去。而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意淡了,“我一直都知道,我敢这般有恃无恐地踏进这个局里,甚至敢冒险,都是因为你在背后保护我。可若是这个局落在了其他真正普通的学生身上呢?”
“我想要这个真相。”
“陛下,都察司腐烂掉的根应该挖掉了。”
说话时,萧焕认真地看着萧岚,眼中映着清澈纯粹的光。
眼若明镜,心如烈焰。
萧焕的眼神无端让萧岚心狠狠地抽痛了一番,苦涩从心头迸发,流向四肢百骸。
很多年前,有个人也有着这样明亮干净的眼神,一生光风霁月……
在一个雨夜,那个人死在了他面前。
他看向萧焕的眼光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要杀我那人,我估计他官还挺大。”专心想问题的萧焕并没有注意到萧岚后来的眼神,他的指腹不自觉地摩挲茶杯壁,“这个案子里的湖心树又不是什么秘密,给学生的题目都会被抽签检查两遍,两次的负责人都不知道对方是谁,出现纰漏和假报瞒报的可能性很低。”
“从确认这个案子能致死,避开高一级的监察,然后把它放到学生用的任务池里,最后找一个可靠的人确定下手的目标,这一系列的流程,断了任意一环,卷宗都不会到我手上。”
“按照规矩,自下往上汇报给仙庭的事情都要通过都察司的汇总。直接报给仙庭并不太符合章程,可这章程总会给某些人有漏洞可钻。”
“就比如这次,掌门若是去找都察司走流程,那人必定收到风声,用规章制度把掌门拖在那里,或者干脆把信息压下来。你今天再晚来一步……”
“不可能!只要我活着,绝不会让你死!”
萧焕的话语落到萧岚耳里,无意中掀开了那些他小心翼翼粉饰在惨烈上的平和假象,撕心裂肺的过往在脑海中沸腾。肺腑中气血控制不住的翻涌,萧岚下意识地握紧了拳,精神紧绷。
“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萧焕反应极快地拉住萧岚的袖子摇了摇,然后在萧岚面前转了两圈,“你来得及时,看,我还好好的呢!”
萧岚深吸了几口气,把萧焕拉回自己身边,恢复如常,“你猜得很准,都察司内部有问题,仙统司被他们架空了。你让宋竹来找我,很明智。不过宋竹做事比你周全一些,他联系我的时候,同时派了人去试探都察司。都察司果然把消息压下来了。”
“可杀我和方横有什么用呢?”萧焕皱了皱眉,百思不得其解。
萧岚没吭声,他心里很清楚,当年灭口的事情也许并没有做干净。妖蛮族的首领并不是死于他手,而是死于契约反噬,他掏出的心脏上有契约留下的烙印。妖蛮南下屠杀的行为,背后必有一个推手。
萧焕的身世绝不能暴露在阳光下!
“啊……”萧焕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拽了一下萧岚的袖子,“如果一个人,他明明没到该死的年纪,可是身上有死气这代表什么?”
“你能闻到?是谁?”萧岚眯了眯眼睛,黑瞳闪过一丝危险的光,“你怎么确定他没到大限。”
萧焕点了点头,“那个给我分配卷轴的人,我特意看了他的面相。”
萧岚沉默了,萧焕能闻到死气这个事情他确实没意料到,转念一想,却也说得通。
“刚刚那些话,还有你能闻到死气的事情,不要告诉别人。”萧岚看着萧焕的双眼,认真地嘱咐道:“在我面前怎样都可以,但是在外面一定要让自己像个普通的孩子,你那么聪明,一定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不要表现得太聪明了。”萧焕瞬间明白了萧岚的意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交待完萧焕,萧岚又陷入了沉默。如果真如他所猜测的那般,那他需要好好合计合计,他和林樾都不负责这一部分的工作,贸然行动说不定会打草惊蛇。但现在,萧焕既然能闻到死气,可以用来试一试……
“来,听我说。”萧岚起身蹲在萧焕面前,平视萧焕的双眼,“从今往后你的身份是大夏幸存的皇族后裔,也就是我家的小孩。今天是我们两个的第一次见面,是我认出的你。你之前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记住没?”
萧焕感觉到有一丝神力顺着萧岚的眼神进入了自己的意识中,他下意识的点头。
“走。”萧岚摸了摸萧焕的头,自然地拉住了他的手,“等会进去听我指挥”
“陛下!”
见到萧岚出来,守门的沈厌脚根一靠,行了一礼。
“嗯。”
萧岚牵着萧焕的手走出去,正午的阳光刺眼,宽阔的湖岸边汇聚了一大群神官。轮回司的人在寻亡灵,风水司的人在勘察地貌,医护司的法医在验尸……
反正他们战神殿向来只负责杀人放火不负责埋,“后事”都丢给文神殿来料理。
绕过好几个其他司的主帐,萧岚带着萧焕来到了战神殿临时建的另一个审讯帐中。
林樾斜斜撑着脑袋,叼着笔,漂亮的丹凤眼里都是不耐烦。对面毕竟不是邪祟恶灵,他又不能动刑。审讯过程十分的枯燥。此时见到萧岚进来,他眼里才闪出几分光彩。但当看到萧岚身边的小孩事,他又迷惑起来。
“陛下,你来接我班的?”
“不是,我来揍人的。”
林樾:???
“介绍一下,他是我家的小孩,叫萧焕,焕然一新的焕。”萧岚把躲在自己身后的萧焕轻轻带到自己身前,右手自然地搭在萧焕的肩膀上,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刚刚才知道的,我家小孩受了委屈,我是来给他撑腰的。”
“我记得你当年单身到死啊,你哪来的后代啊?这都三百多年了。”林樾纳闷道。
“我侄子和我弟弟有啊。”萧岚摆出一脸关爱弱智的表情看着林樾,“林樾殿下,咱虽然不是一个年代的,但好歹也是皇宫混出来的……”
能不能别给仙庭的皇家派们丢脸了?
林樾翻了个白眼,把目光移到萧焕身上,只见那孩子不安地握紧了萧岚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又往后退了一点,似乎是有点害怕。
得嘞,看把孩子吓成这样。
“嘿,那您可得悠着点,笔录给你搁这儿了。”林樾起身伸了个懒腰,摆了摆手后转身出了门,“动手的时候记得把留像水镜关了,不然仙法司看到了又关你小黑屋。”
萧岚坐在了原来林樾坐的位置,随手翻了翻审问笔录大致了解了林樾之前到底审了什么。
都察司的人咬死了卷轴分配处出了差错,这是一次意外事件。
迅速地将几页笔录翻到最后,萧岚挑了挑眉,将笔录随意地放在一旁,靠在背椅上眼神如刀地直视对面四人,“几位,谁先来?”
“陛……陛下,这件事真的是意外!我们不知道……这位……呃,这位小殿下是您家的孩子。”方才已经听到萧焕身份的都察司的司长杜闫正硬着头皮哆哆嗦嗦的回答道:“冒犯……惊扰了小殿下,下官在这里给您赔罪,给小殿下赔罪。”
萧焕站在萧岚身边,心里生出一丝可笑的荒诞感。
虽然都穿着统一的学宫服,但仙门子弟和家世普通的学生在都察司得到的待遇却是天差地别。外出实习领取任务时,上头指派的文书官都会伴在仙门子弟们身边,耐心细致地为他们提供信息和帮助,甚至将最合适的卷轴挑出来任其选择,手续一概免除。
若只是普通学生,想要申请实习任务,只能耐着性子挂号排队等待分配,短则一周,长则一月。
萧焕清楚萧岚的意思,掌门和长老们也都心里有数,所以出于对萧焕心照不宣的保护,他们都没有给萧焕“特殊身份”,自然,萧焕这么多年来看部分都察司官员那趋炎附势,谄媚的嘴脸看得都腻味了,对都察司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的狗腿一清二楚。
该啊……
萧焕面上维持着拘谨,心里却冷笑一声。
“哦?因为他是我家的小朋友,所以你堂堂都察司司长才会跪在这里赔罪……”萧岚身体缓慢地向前倾,久居上位者的气势随着他的言语与动作悄然流露,“你是不是觉得……”
“普通人家小孩的命就不是命了?嗯?”
萧岚随意地把手肘搭在桌上,明明气势压人,但语气轻松得像是在闲聊。
这轻飘飘的话落在杜闫耳里,宛若惊雷。豆大的汗珠从他脑门滑落,在地上溅成一小片湿意。
“下官……”
“砰!”
萧岚笑了笑,搁在桌上的手只轻轻弹了弹食指,跪在地上的杜闫瞬间被掀到墙上钉住,嘴角流出一道血迹。
“陛下,您有所不知,这学生外出任务,那都是有一定的伤亡率的……”杜闫的副手被吓到了,急忙从角落里爬到萧岚面前解释,“都察司会想办法帮学生规避风险,可是这百密总有一疏,人算不如天算……”
“遇上了,那就是那些学生‘倒霉’呗。”萧岚替他把没说完的话补全,“我知道,你们也不用和我解释。反正我只是来揍你们的,审讯判刑的事不归我管,这些话留着和其他大人说去吧。”
说着,萧岚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到几人面前。落下的影子遮住了光,让几位都察司的神官心中一寒。
“啊——”
凄厉的嚎叫声像惊鸟一般腾空而起,无奈却被消音符捕了去。
半响,萧岚脸色阴沉地拉着萧焕离开了审讯帐,蹲在草地上扒拉野草的林樾闻声起身,“怎么这么快,人没给你弄死吧?”
“没死。”萧岚凑到林樾身边,低声说道:”你进去随便找个合理的借口把这几个人拘着,然后来医护司的主帐找我。”
林樾意识到萧岚兴许是发现了什么问题,拿掉嘴里的野草后转身进了帐篷。
“我们家陛下刚刚损失了几百年的功德,眼下心情不太好,诸位应该不介意吧……”林樾随意地扫了一眼地上咳血的诸位都察司大人,手中翻飞着一把轻巧的匕首,眼神如刀。
敢说出去就打断你们的腿,缝上你们的嘴!
“不不不,怎么会呢……”
“大人您多虑了,咳咳。”
都察司的诸位官员急忙否认。
“那就好。”林樾满意地一笑,“辛苦诸位大人了,一会还需要诸位大人配合。”
说罢,他打了个响指,门口的几位神官闻声化作黑雾进入帐内。
林樾眯了眯眼,“把这几位大人带下去休息,给他们准备单独的帐篷。”
……
处理完都察司几人的林樾匆匆赶到医护司的帐中,他掀开门帘只见萧岚神色严肃地和医仙交谈,其余的医仙们都不知道去哪了。
“怎么了?”林樾走过去,问道。
萧岚画了个隔音符咒,示意那名医仙解释。
“在方才陛下送来的血样中,我们验出了禁药的成分。”
林樾瞳孔骤缩,“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