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焕到了该上晚修的时间，而萧岚也要去处理白天剩下的工作。
看着萧焕进了学宫的门口后，萧岚身上的懒散与温和消融，露出底下的一副无情寡淡。
战神殿，密议室。
密议室全封闭，八十一道阵法加固，除了议会者，没有人会知道议会内的信息。
“都到了，开会。”傅然传了三份卷宗出去，待到他们阅完后才开口，“禁药已经渗透进修仙界，事情已经超出了缉禁司所能处理的范围。”
禁药坊内书阁里的名单已经被缉禁司的文神官统计完毕，保守推测有三分之一的修仙界人口以间接或直接的方式服用过禁药。
有毒的种子已经被播撒了出去。
而效率极高的缉禁司鉴定科已经验出部分禁药样品的具体效果，其中一些新效果让初次看到报告的神官就敏锐地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其一，面向少年与青年修仙者的禁药，增幅极强，服用后留在灵魂里的“种子”会不断地发酵，催化本人的妄念直到服用者堕化成鬼。
以目前仙庭的手段，不能在不伤害本人的情况下清除深入灵魂的负效果。
其二，面向老年期修仙者的禁药，主要以透支生命力主，“种子”的催化效果比对青年人更加强。
使用者身上会有鬼气，而“种子”会成为埋在那些修仙者身体里的，随时都可能会被幕后之人引爆的火药。
四位神官来回翻看着卷宗，皆是眉头紧蹙。
“封锁消息，尤其是不能让督仙院知道。”萧岚“啪”地将一本公文丢到桌上，果断地给出了自己白天在暗查时就做出的胆大包天的判断。
林樾抬头：“理由。”
“看禁药的效果强化到这种地步，完整的生产链与使用群体，背后定有推手。”萧岚在正事上毫不隐瞒自己的想法，“他的目的，推动鬼气超出安全值，打开鬼域之门，百鬼夜行。”
万鬼至尊，那就是人性的极恶，一旦出世，祸乱三界。
能成为鬼尊的鬼，无一例外都是穷凶极恶的疯子。从历史来看，但凡是一个还有救的鬼，都不会应劫成鬼尊。
“敌暗我明，如今终结祸乱的办法有二，一是从源头上就抹除鬼尊出世的条件，二是新的战神渡劫。”
“诸位看看现在修仙界这一群苗苗，再看看凡间那一群连战乱都平不了的饭桶，就能知道第二条路走不通。”
“第一条，以医护司目前的手段，安全剥离禁药对修仙者的负面效果已经不可能，全都捉来杀掉不符合法律道义，督仙院不可能下达这样的命令。”
“若我是仙庭决策者，阻止这场祸乱，损失最低收益最大的决定是，下令让战神殿清洗鬼族。”萧岚不带一丝感情地下了最后的结论，语气冷淡。
这道“清洗令”意思就是：特殊时期，无论鬼族是否作乱，遇之即杀。先掐灭这团不断燃起来的危险火焰，再把幕后之人和他的组织连根拔起。
“我同意萧岚的看法。”理清楚因果的叶菀点头同意，萧岚能想到的，她稍加思考也明白其中原委。
其他两位也点头同意，在清洗鬼族这件事上，战神殿四神有着同步的默契——拒绝。
战神殿千百年建立起来的公信力，不能毁于一旦。且清洗令一旦下达，战神殿不得不执行之时，一定会激起部分中立的鬼族倒戈。
而那些战神殿秘密收容的鬼族又会作何感想？
他们所效忠的神，将刀剑对准了他们，对准了他们无罪的同族。
督仙院与文神殿也许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战神们绝对不会。
与异端打交道最多的神灵，本身也拥有了异端的一部分。
“那目前只能加强工作强度了，确定能捕杀的必须尽快解决，不能再依靠修仙界的消化能力了，战神殿提前进入一级戒备状态。”傅然拿出提前拟好的文件，交给了三位神官过目后轮流签字。
“关于今天行动时见到的所谓禁药坊主，我有一些猜测。”萧岚回想下午看到杜闫的那副神态，“都察司司长杜闫使用禁药已经有一段时间。看他的状态，种子催化的方向，我猜是‘贪’。”
下午萧岚注意到那坊主的特点和杜闫那病态的模样时，就对所激发的妄念有一些猜测。
“这一批禁药的效果会不会是，贪嗔痴爱恨恶欲？”林樾转了转笔，提出自己的想法。
这“七罪”是战神殿多年摸索统计出的，人与妖堕化成鬼的最主要的七种原因，也是藏在人性里最根本的妄念。
“若是说激发强化妄念，倒是可以让鉴定科注意一下。”傅然稍稍记录了一下。
“还有一件事，我也是刚刚得知的，学生里有人使用禁药。”萧岚低头看一眼开会前准备的要点，开口说道。
“这都祸害到修仙界的幼苗了？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干的？”林樾瞪大了眼睛，被那位不知名对手的效率和撒网的广度惊到了。
“安排体检秘密血检吧，先看看到底污染了多少。”傅然闻言也叹了口气。
萧岚：“学生这边我会让小焕注意，有些我们不方便做的事，安排他去做。”
“接下来，来商量一下针对都察司和禁药坊联合行动的细则……”
四神秘密商议的同时，西北某处地下宫殿内，禁药坊主们也集齐了。
“晚上好啊，诸位……”
最后一个姗姗来迟的人，缓缓推开宫殿大门走了进来。出尘的白衣在一众黑雾缠身的人群中格外显眼，白衣金冠，五官端正。
若不是那一双令人心惊的血瞳，倒是会让见到他的人误以为这是凡间哪国养尊处优的小王子。
“殿下。”
他们恭敬地跪在他面前。
“起来吧，辛苦诸位来这一趟。”他走到墙边的花坛，凝视着盛放的昙花，眉眼里像是有化不掉的忧郁。
他轻抚着雪白花瓣，开口道：“钱鑫，你先说。”
“殿下，前段时间仙庭灭了我们养的一只‘瘟’。杜闫那个蠢货把学生引到那里，想制造祭品意外死亡的假象，结果被仙庭察觉。‘瘟’死了，还把我们花了几十年渗透进都察司的人都拔了！”
钱鑫提到杜闫就咬牙切齿，不过杜闫做事还算谨慎，没让仙庭怀疑到禁药头上来。
“哦？那仙庭派下来的神官是谁？”
“萧岚和林樾，主要是萧岚的破军在处理。”钱鑫老老实实回答，“萧岚主导的祈福仪式把瘟所有的痕迹都抹除了，原计划里要病死的那一些人也都活下来了。”
“萧逸遥……”他抚着昙花的手顿了顿，稍加思索后便笑出了声，“哈，他怎么还是这么傻？督仙院就这么利用他，百年功德就这么化作一场天火，救的还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
“一个萧岚已经够了，为什么还要派林樾下来呢？”他语气有一丝不解，似是看不清督仙院的这一道指示。
钱鑫：“我们的人看到萧岚祈福仪式后吐血了，状态看起来不是很好。仙庭的人好像都很紧张。”
他背对着属下轻轻倚靠在花坛边。而那些部下也都识趣的不说话，安静等候他发话。
“萧逸遥，你快要死了。”他肯定地对着空气中的尘埃说道，就好像萧岚本人就站在他面前一样。
“殿下，萧岚死了对您不是更有利吗？”钱鑫不解地问道。
“你懂什么？”他眼神如刀地扫了一眼钱鑫，带着几分警告。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钱鑫低下头，不敢再与他对视，方才那一眼让他感觉自己跌入蛇窟一般。
“殿下，我们的人查到萧岚身边跟着一个孩子。”钱鑫身后的另一名坊主出来为他解围。
那个孩子指的自然是萧焕。
那名坊主把所能查到的消息如实禀报给他。只是萧岚做事谨慎，萧焕明面上的身份做的相当真实。他所能查到的都是萧岚放出去的。
“几岁？”他听到这个消息，提起部分兴趣。
“十岁左右吧，但我看着不像十岁的样子，个子太小了。”那名坊主回答道：“钱鑫之前的意外，这个孩子也在场，就是没死的祭品之一。”
他愣了一瞬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十年前你带走的那种东西就是他啊……十年了，你倒是把他保护的好，若不是这次意外，我还找不到他的踪迹。
你终于还是忍不住把他护在自己羽翼下。
他忽然放声大笑，空旷的宫殿内回荡着这放肆的笑声。他的部下似是早已习惯了主上的神经质，脸上并未表现出任何意外。
“逸遥呀……”他仰着头，伸手捂住自己的双眼，眼角划落一滴泪水，“你怎么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呢？”
“三百多年，还是割舍不掉那些可笑脆弱的温柔，真是……无药可救！”他手指颤抖地擦掉脸颊边的泪水，语气里忽地染上几分无情，“你既把刀送到我手上，那我也不客气了！”
“手下有禁药坊的，都准备撤了吧。禁药的事情瞒不住了，把这个炸药送给萧岚他们吧。”他甩手转过身，面对一众下属，眉目间萦绕的弱气被锐利取代。
“殿下，仙庭明明还没察觉……”有的坊主听到这个命令，疑惑道。
部分坊主也露出疑惑的表情，不理解为何主上要停止这个腐蚀修仙界的计划。
“蠢货！我认识萧岚这么多年。他亲自出马，再加上那个孩子，以他的本事能察觉不到你们和都察司的破烂勾当？你还真当都察司的废物做事天衣无缝到能瞒过他？”他微微仰起下巴，语气里带着几分鄙薄。
“若我没猜错，都察司人事调动后，顶替上位的应该都是仙庭的神官，你们做的那些假数据早就被他们扒出来鞭尸了。”
这一顿训斥让几位坊主不由得低下了头，背后沁出冷汗。这次是他们一时不查，若不是主上提点，过段时间来的就是仙庭的人了！
“先回去处理干净，然后再把准备给仙庭的‘烟花’放了，注意时间和频率。”
“是！”
仙庭
两个时辰的商议结束后，四位战神准备回到各自的居所，却意外在门口看到了一个人
战神殿门口候着一名带着玄色高帽，身着圆领玄色绣金飞鱼纹官服的老传令官。他见到四位战神后，恭敬地行了一礼。
“陛下，先人们想见你一面。”老传令官看萧岚的目光就像看待自己家的孩子一样和蔼。
萧岚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捏了一下衣料，“好。”
片刻后，萧岚随着老人来到了墓园附近的一处大殿。
帝王陵
“陛下，请。”老人领着萧岚走到门口，示意他自己进去。
萧岚提起衣摆，踏进殿内，入眼处的的供桌上按照辈分排列着所有千古留名帝王的牌位。周围的陈列架上摆着无数奇奇怪怪的器物，长明灯和烛光的点点光辉照亮整座大殿。
这是仙庭独立于督仙院，文神殿，战神殿以外的松散组织，由历朝历代明君英灵组成。督仙院拿不准主意之时，会来询问帝王们的意见以作参考。
入会条件很简单：生前当个好皇帝。天道承认了，自然会上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飞升”了。
当萧岚进到帝王陵后，苍老的声音伴着浅金的灵魂从供桌上飘下来，“小狐狸，最近都没来看我们几个老头了，遇到什么事了？来和朕说说？”
“滚，逸遥有事那也得先和朕说，凭什么和你这只会搞政治的狗皇帝说？走开走开。”另一只金色的灵魂飘下来，把前面那只给挤走了，“小狐狸，最近工作忙不忙呀？”
被点了名的萧岚行了一礼，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多谢前辈挂心，最近……还好。”
脚踢六国，拳打鬼尊的夏武帝，其实在帝王陵里是辈分最小的皇帝之一……
“混账！不和我说难道和你这只会打仗的说？你们梁朝国库就是被你打虚的！”第一个和萧岚打招呼的老皇帝又挤了回来。
“放肆！你竟敢在朕的面前指点朕的江山？！”
“你滚！谁还不是个皇帝了？朕还偏就指点！你朝就是从你开始衰败的！要不是你，朕牌位旁边那饭桶怎么会乘虚而入？！”
“姓杨的，朕现在就让你知道我大梁如何以武立国的！”
“你这没脑的莽夫！莽夫！！！”
两位先人说着就开始在空中掐起了架，金色的火焰在空中飘散如柳絮。而一些听到动静的老头们也份份从牌位上探出头，眯着笑眼围观这场“国战”，还不时点评几句。
没有江山社稷要操心的宝藏老头儿们，在帝王陵里过起了动辄就“诛你九族”，“抄你全家”的养老生活……
就在萧岚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和稀泥时，供桌第三层飘下来一只金色魂灵，化作人形站在萧岚面前。
萧岚自然认得这位老人。
凡间人族第三代王朝，昼朝开国帝王——赵明煊。
“小逸遥。”赵明瑄拍了拍萧岚的肩膀，带着他往里殿内走了几步，“最近是多事之秋，鬼族蠢蠢欲动我们都知道，辛苦你们这些后生啦。”
“分内之事，说不上辛苦。”萧岚轻描淡写地回复道，就好像处理鬼尊降临的危机于他而言就只是工作的一部分，没有掺杂任何私人感情。
“小狐狸，今天叫你来是有件事要和你说。”赵明瑄看着萧岚那副波澜不惊如死水的面容，无奈道。
在萧岚一进来就冒出头了的两个老皇帝听到赵明瑄的话，也不闹了，安安静静地飘在萧岚身边，牌位上的露了头的先皇们也都纷纷把目光投向萧岚。
萧岚被这莫名其妙的气氛弄得一头雾水。
赵明瑄挥一挥手，陈列架上一面巴掌大的冰镜飞到二人面前放大到足有一人高。
“当年的事情，你该知道了。”赵明瑄微微退开半步，和其他的帝王一样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萧岚。
注视着这个他们看着长大的小狐狸。
弄不清这群老头子今天葫芦里卖着什么药的萧岚看着眼前莫名的镜像，渐渐的，他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后，那些喧闹的声音和成像消失，镜面倒映出他现在的模样。
他听到自己开口麻木地问道：“我父王知道吗？明晟呢？”
赵明瑄：“你父王年轻时身边有个谋士，是他告诉你父王的……至于庄明晟，他自己猜的。”
萧岚点了点头，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镜像里暴戾的小王子、镜像外平淡的神官，隔着镜面互相注视着对方。
一个血仍滚烫，一个心如死灰。
判若两人，也宛如隔世。
萧岚在心里自嘲道：他该摆出什么心情？
是愤怒还是悲伤？还是干脆跳过前面所有的套路，洒脱释然地挥手，坦然一笑说：“那些都是老黄历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
他要去恨谁？督仙院？还是其他的几个王子？他要为谁难过？为自己吗？还是那些为他，为这该死的大局而死的故人？
三百年过去了。那些恨他的，爱他的，都成了枯骨与灰烬，融进了脚下的故土，烂在让他难堪的过去。
“小狐狸，当年……”梁朝的老皇帝刚想开口就见萧岚规规矩矩地和他们躬身行了一礼。
他抬头看着这满天的帝王，看着这些和他选了同一条道路的孤家寡人们。
“多谢诸位前辈告知，让我就算是死也死得明白。”萧岚就像牵线木偶般精准地控制着自己的语气，甚至还能挤出一个逼真的笑。
明明笑容那么明亮，可他眼里的悲意却又是那么刺眼。
“晚辈告辞。”萧岚粗暴地抹了一把脸后转身想离去，仿佛这样就能逃避那些能伤到他的真相一样。
“小狐狸！”大梁的皇帝忽然出声叫住了他，“你身边有个小朋友吧，我们算过他的卦，什么都知道！”
听到萧焕被提起，萧岚忽然停住了脚步，脑内那些如同负累的悲伤瞬间就被他抛到一边，精神紧绷，戒心高高地提起。
“你不会想看他步你后尘的，就当是为他，再多留些时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