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岚一个人走在从帝王陵回住处的路,没有用缩地千里。真相浮出水面的那一瞬,他心里充满茫然,甚至还能挤出一点心思思考自己应该摆出什么表情,才符合他对外一贯的形象。
但也许是他血凉得太久了,确实没有了温度。
可当他离开帝王陵后,蝉鸣,风声与树叶摩挲声悄然褪去,萧岚耳边一阵嗡鸣。
“扑通”
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另一种力量从他心脏处蔓延。澎湃的不甘与恨意张牙舞爪地冲上大脑。
黑夜里的恶鬼在他脑内低声说着诱人堕落的话语。
“帝王算什么,战神算什么?享万世尊荣又如何?你就是一把刀而已。”
“你已经快要死了啊!此后三界是否毁灭与你何干?”
“平天下,杀鬼尊,你作为一把刀已经仁至义尽了!他们还想让你怎样?”
“这充斥着虚伪与谎言,用白骨堆叠出来的和平,本就不该存在……”
“动荡才是世界的常态啊,你又何必为了仙庭,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粉饰太平?”
萧岚痛苦地伸出手压在自己左脸上,歇斯底里地在意识里反驳,“闭嘴!闭嘴闭嘴!别说了!”
他原本漆黑的左瞳孔正缓慢的晕染上血色,狭长的眼尾处落下一滴血泪。
几次呼吸之间,萧岚支撑不住地靠在路边的榕树上,搭在树干上的手指节发白,指尖陷进树皮,生生刮掉了一块。
指缝的血流到手臂上,但神官强大的自愈能力让伤口瞬间就恢复如初。
可这一副百毒不侵,刀剑不伤的躯壳早已摇摇欲坠。
那脑中作乱的恶鬼仍然在低语。
“萧逸遥,你为什么活得这么累呢?当年那个纵马长街意气风发的小王子去哪里了?”
“哦~我忘了,你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有人替你遮风挡雨的小王子了。”
“故人都不在了,你拼死拼活地赎罪给谁看?”
“你其实早就不想继续了吧?”
“结束吧……像当年一样,结束吧……”
萧岚反驳的声音如同投入湖中的石子,无力地沉入湖底。
百年筑起的高墙,崩溃只在一瞬间。
萧岚动摇了。
“他”说得对,他确实早就不想继续了。
三百多年前就不想继续了。
那就……结束吧。
他缓慢地把手压在心口处,脆弱的皮囊下,那颗不知疲倦跳动着的心脏被两条明亮的契约缠绕着。
只要他想,他现在就能不管不顾地把这颗心挖出来捏碎……他死,契约终止。
情谊也好,恩怨也罢,就此了断!
萧岚内心不可抑制地浮起这般念头,他低着头,神力萦绕在指尖,漆黑的瞳孔里仿佛淬着冰,上扬的眼尾如刀锋般凌厉。
“逸遥,别怕……”
一道微弱的声音冲进萧岚的意识里,将他逐渐消失的自我意识唤了回来,坚定地止住了他的念头。
“我……我怕是等不到你登基那天了,提前恭祝吾皇……千秋万代,国祚绵长……”
那断断续续的声音虚弱得就像狂风中的一点炬火,可却神奇地压过了萧岚那些疯狂的念想,凝聚起来的神力瞬间烟消云散。
“明晟……”萧岚忽然从混乱中清醒过来,嘴唇翕动。
“你说你战场杀伐,不需要那些软弱无用的善良……”记忆里那个永远年轻,光风霁月的王子对他说,“可那是你往后在这个世界,唯一的通关文牒啊。”
散乱的记忆片段支撑着萧岚艰难地守住了一点清明,从混乱中挣脱出来的他像是溺水后被救上岸的人,疯狂地呼吸着空气。
不断侵蚀着萧岚意识的恶鬼在那些记忆断断续续出现时便畏惧地退开,在萧岚脑海里消失不见。
萧岚瞳孔里的血色渐渐褪去。
只差一点……差一点就被守不住了,萧岚在心里想着。他扶着树干站起来,方才的混乱掏空了萧岚所有的心力,他现在感觉自己内心空荡荡的。
体内作祟的恶鬼偃旗息鼓,可那些妄念仍然不肯消失。
萧岚慢慢地踱回了自己的院子。
当他看到白蛟盘在院前,守着一盏暖黄的灯的时候,有些陌生又熟悉的温情瞬间就将他心里那些还在作祟的妄念击碎。
白苓还在等他,等一个孩子回家。
萧岚停下了脚步,方才在镜像里看到的过去和眼下这熟悉的场景,让他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封陵的皇宫。
登基后,他精神衰弱觉浅,不喜生人近身触碰他的东西。偌大的寝宫只有苓姨和另一个老宦官替他收拾。
她看着他长大,为年幼的他挡过无数刀剑,带着他逃命的时候还耐心地哄他睡觉。
给他留灯留夜宵的人,自母妃走后变成了苓姨,多年一如过往……
原来他那喜怒哀乐都浸染着机关算计的前半生,在战火燎烧过后,竟还能给他剩下几分亲情的余温聊作慰藉……
这一点暖黄的灯光,将萧岚从行将崩溃的边缘彻底拽了回来,他忽然捂住眼睛,深吸一口气后快步走上去。
待到萧岚走到门口,察觉到熟悉气息的白蛟化作人形。
“苓姨,这么多年辛苦了……”
“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起这个?”白苓敏锐地察觉到萧岚语气不对劲,皱着眉打量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小王子。
“没什么,这不是体谅您嘛?”萧岚勾起嘴角,笑着遮掩去了内心里的异样。
“小焕下了晚修,他想等你回来,是我催着去睡了觉。”白苓想起最近帮萧岚整理的公文和卷轴,有些心疼道:”你早点休息,凡间不太平,你后面怕是没有休息的时间了。”
“好。”萧岚应声,“我去看看他,苓姨也早点休息吧。”
在前去萧焕房间的路上,萧岚经过满院的玉兰树。他看着静静伫立枝头的玉兰,露出一个淡笑。
你又救了我一次……
他推开萧焕房间的门,没有点灯。他消去脚步声后坐床边的椅子上,替睡梦中还不安分踢被子的小孩掖被角。
做完这一切,萧岚整个人就好像再也支撑不住一般,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他刚把那些在脑子里兴风作浪的妄念收拾完,眼下就来了个让他纠结的大问题。
他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张纸条。
那是他走前先皇们塞给他,有关萧焕此生占卜的结果。
毁灭与新生,天命之所归。
萧岚沉默良久,思索着眼前的局势。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他看着萧焕安静的睡颜,轻声问:“小焕,你想当战神吗?”
熟睡中的萧焕当然不可能回答他。
萧岚却像是得到了答案。他无声地笑了笑,指尖窜起金色的火苗,将那一纸“天命”燃成灰烬。
他在萧焕的床边守了一晚上,也给了自己一晚上喘息的时间。待到金乌飞起之时,他又是世人眼里那个战无不胜,果断狠绝的战神萧逸遥。
萧岚将提前写好的书信并一枚铜钱封印到了萧焕的乾坤袋里。
他已经给自己荒唐又可笑的一生,选好了终点。
玉兔垂落,金乌升起。
睡醒的萧焕按时起床,打着瞌睡洗漱换衣服。
一夜没睡的萧岚换了身官服等在门口,都是飞升的神,不睡并没有影响,运功就能清除掉困顿的状态。
修仙界辟谷,以修行代替睡觉,消灭凡人的欲望;可满庭神官们却照样毫不顾忌地吃吃喝喝睡睡。
无尽的生命就是慢性毒药。有轮回司的调查报告证明,低欲望的神官患上衰弱症和其他心理疾病的几率比热衷于享受生活的神官的几率要高,工作效率也会普遍的低下。
而战神殿某位现成的病例,拿到自己的病检报告之后,大手一挥,该造作就继续造作,完全不管轮回司神官苦口婆心地规劝。
“师父。”远远望见萧岚的萧焕一路小跑着来到门口,喊道。
听到脚步声的萧岚回头看他,相当满意小孩身上和他同款的战神殿玄色神官服。
比昨天那身一堆鸡零狗碎装饰的学宫服顺眼多了……
萧岚打量了一下穿着神官服的徒弟,虽然还是矮点,但干净利落,挺拔得像一株小白杨。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是我家的小殿下了。”
十分满意的萧大人领着新鲜出炉的“小焕大人”去了学宫。
两人路上陆续碰到其他三位战神。看到溜孩子的萧岚,几位自然也免不了上去闹他一通。
“你说你怎么下凡一趟就捡到这么个小宝贝啊?昨天那一手围尸打援溜的飞起。”林樾从身后扑上来,一把把萧岚揽到一边,低声道:“那几个厉害的小孩里,我就看中小焕了,你把他让给我执刑司行不?你二部都养了这么多弓箭手,也不缺他一个是吧。”
“滚,二部全体弓箭手,除了季鹰,其他的随便你挑,转部文件我现在就给你批。”萧岚不耐烦地瞥了林樾一眼,一巴掌把他的手从肩膀上呼了下去,“你问小焕愿不愿意跟你走?”
林樾瞪了萧岚一眼,下一瞬变了个脸转到萧焕身边,弯下腰笑眯眯地问萧焕,“小焕,要不要跟哥哥去执行司呀?”
叶太后在旁边听到这哥哥的自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几百岁的人,要脸不要?”
傅然咳出一声笑,表示同意叶菀的观点。
被问到的萧焕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萧岚,正好萧岚也挑着眉看他。见状,萧焕毫不犹豫地拒绝:“我已经拜陛下为师了,不能背叛师父。”
萧岚:“乖。”
“哟嚯?!”林樾甩出一脸浮夸的惊诧,用手肘戳萧岚,“拜师礼不是定在半年后吗?谁给你认证的师徒关系?白老头?”
“朕,亲口认证的。”萧岚难得地被林樾这贱人勾起了点脾气,说话时连自称都变了,带着帝王说一不二的气势。
他嘴角微扬,露出挑衅的笑,“这要搁在过去,小焕就是朕册封的太子殿下,跟你?顶破天就是个世子。”
“总之,小焕是朕统战司的人。你,想都别想。”话说到最后,萧岚还用手指捅了捅林樾的肩膀,宣示主权。
傅然和叶菀看着林樾吃瘪的表情使劲地憋笑,还悄悄给萧岚竖起了大拇指。
这么一说,林樾这才注意到,萧焕身上穿的是统战司的预备神官服而不是学宫服。
按照规制,没有飞升也没有考过“神官选拔考试”的萧焕,其实并没有到能穿神官服的品级,只不过因为萧岚亲传弟子的身份才破了例,预备神官位同九品神官,官服绣飞鱼纹。
林樾:“本王发现你最近很嚣张很放肆啊萧逸遥……”
“呵。”萧岚牵着萧焕从他身边越过时,皮笑肉不笑地回复:“燕王殿下过奖了,朕向来如此。”
燕王是林樾殿下当年的封号,萧岚这几句话里的称呼,超越历史平白把和他同品级的神官林樾叫矮了一头。
“你……”林樾看着飘然走到了他前面的萧岚,那张平时得啵嘚啵得和季鹰有得一拼的嘴突然卡了壳——忘词了。
“噗,林樾你该啊……”
“贱人果然还需陛下来治。”
……
还是学宫礼堂,学宫的教务司要给小少年们公布分班结果,集体讲评昨天的考题。讲台上的陈列台上摆满了标注好序号的留像液……
“你们真把设计学宫服的文神套麻袋拖到巷子里揍了?”萧岚进场扫了一眼已经有大半学生入了座的现场,被这一片整齐的艾绿惊到了。
林樾怒道:“胡说!我们战神殿可是正经机构!顶多是请那位大人上门喝了一杯茶!”
“怎样,这工作效率陛下可还满意啊?”傅然笑着问萧岚。
叶菀也看着萧岚,笑道:“清净多了是不是?”
萧岚嘴唇微抿,无声地和几人碰了碰拳。
对于现在的萧岚来说,战场上能让他交付后背的人,除了他的几个亲信外,就属战神殿另外三位掌事神官最为合适。
四代王朝顶梁柱之间跨越了千百年历史姗姗来迟的情谊,化作润物细无声的雨落在了神官枯燥的日常里。
一直安静当小尾巴的萧焕抬头注视萧岚,看着和三位掌事神官闲聊的师父,他的内心忽然升起些许异样的情绪。
师父在他面前从没这么放松随意过,萧焕默默地想着,即使在他面前卸下了大部分的伪装,却总像是带着一股无可奈何的沉重。
萧焕想:也许萧岚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在三位战神面前流露出来的性格,才更可能像是他本人不加修饰时该有的样子:有着礼貌善意的距离感,平和冷淡,却不招人厌,相熟之后,偶尔还露出些许不会扎伤人的刺。
这样的萧岚并不那么的温柔无害,让人心生亲近,却多了些属于生命的鲜活。
萧焕心里清楚,他已经离世的家人把他托付给萧岚,萧岚就是他未独立前的监护人。即使不是他的师父,也是他的养父。
在他面前,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萧岚都得当一个温和可靠的长辈。
萧岚除了是他一个人的师父,还是战神殿的掌事神官,有培养接班人的责任和义务。
自昨天晚饭后与萧岚的闲聊里,萧焕已经察觉仙庭建立学宫的目的,仙庭想要真正的神,至于手段如何,他暂且不知。
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和天分,萧焕觉得自己勉强能挤进培养名单里。
可他的师父让他自己选。萧岚不在乎自己以后是否功成名就,是否累世留名,他只想让自己选一条喜欢的路,活得自在。
而萧岚说过他只会收他一个徒弟,不会再有新的继承人。
萧焕虽然实际年龄小,但活得清醒。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他能自由选择的代价,背后是萧岚在替他偿还。
四位战神进入礼堂时掀起的轰动,萧焕一概当作了耳旁风,满心都是萧岚的事情。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萧岚牵着坐到了前排的主座上。隔音的阵法把身后学生的喧嚣隔绝了去。
“师父……这样不太好吧?”萧焕坐在萧岚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
“没事儿,安心。”萧岚从萧焕的眼神里读懂了他的意思,回复道:“你这一身黑的坐到他们里面不也很扎眼?”
“反正你名分上都已经是我家的了,谁敢置喙?”萧岚倒了杯茶,递给萧焕。
萧焕接过茶,小声说道:“等会学宫的文神又参你一本罔顾礼法……”
他可见过萧岚书案上摆着的几本文神殿批判他不按照章程办事的文书……
“小鬼。”萧岚听觉还没衰弱,听到了这句话,睨了一眼乖乖坐在他身边的小孩:“知道当年乱参朕罔顾礼法的文官最后都怎样了吗?”
“知道,宰了。”萧焕老老实实地回复。
时过境迁,萧岚宰不了对面殿里的神官了,那几本批他不按章程的文书,被他写上了十分霸道的“关你屁事”四字,打了回去。
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萧岚甚至准备了几个专门对付文神殿的玉章。珍贵的玉料大都刻着:放屁、扯淡、废话……诸如此类十分上不得书面的话。
史官和后人大都被萧岚那副清俊的长相骗了。
这位马背上打天下的皇帝;内里其实是个没什么文化的草包。他年轻时只会杀人,没好好读过几本书,吟诗作对不会,琴棋书画勉强占个下棋,还下的稀松平常,百年过去也不知道有多大长进。
登基后又被万人之上的权力惯坏了,飞升后更加放肆,某些公文批得十分的粗暴没文化,连场面话都懒得和人打。
文神殿私下评选的战神殿第一混账神官,夏武帝萧逸遥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