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百鬼夜行夜已过，仙庭收兵，众鬼隐匿行迹等待夺位时机。
旧岩钧国的地下宫殿。
“恭贺殿下。”
江文琰的下属跪在他身前行礼，低垂的脑袋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几十年布局，都还仰赖诸位。”江文琰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扫视眼下一群心怀鬼胎的属下，“在仙庭眼皮子底下潜伏多年，诸位辛苦。”
鬼气越过临界值只是第一步，所有被吸引而来的恶鬼都虎视眈眈地盯着空悬的鬼尊之位。
想来奉行弱肉强事，成王败寇的鬼域，可还从来没有温良恭俭让的说法。
而从“蛊盅”里撕杀出来的江文琰自然清楚，他的手下之所以愿意归顺于他，并不是因为什么君臣之礼，不过觉得他有利用价值罢了。而江文琰正好也需要人合作……
真正的撕杀一旦开始，谁也不会顾及曾经虚伪的君臣之礼。
鬼族新的蛊盅已成……
江文琰面前手下的末尾，有一只全身裹在黑雾中的鬼不动神色地皱了皱眉。
仙庭
萧岚坐在岸边写完了所有需要递交给文神殿的文书，抬头看了一眼床榻上熟睡的萧焕。
百鬼夜行夜已过，萧焕也已经恢复往日模样。萧岚撂了笔，起身坐到床边，探手试了试萧焕的体温。
萧岚：“苓姨。”
一直守在门口的白苓应声进了房间。
“劳烦把小焕的学宫服和官服都换大一码。”萧岚挥手把桌上的文书都卷进了乾坤袖，准备去开会，“替他向学宫请几天假，让他在家里好生休养。”
“昨晚他的事情，您帮我遮掩一二。至于凡间诸事，他若想知道，您与他如实告知便可。”萧岚捏了捏眉心，运行灵力扫去整夜未眠的疲惫。等着他的又是一场“唇枪舌战”。
白苓以蛟妖之身飞升，挂靠在萧岚的神位之下。她身为萧岚的事务官，其实也是破军三部的一品神官，对昨夜的情况了如指掌。
萧岚回到仙庭确认萧焕无恙后，在传音阵法里指挥时相当冷静，完全没有暴躁和焦虑。就连听到鬼气超标的信息后也坦然地接受了。
虽说萧岚向来就是这么个性子，除了他在乎的东西，其他的事情就算是天塌了都不能让他有分毫的焦躁。但白苓莫名地从萧岚的态度里觉察出几分不同寻常。
她亲眼看着萧岚从柔软的孩子长成了无坚不摧的战神，熟知他所有不经意的小动作。萧岚就是撇个嘴，皱个眉甚至甩个眼神，她都能知道萧岚在打什么主意。
鬼尊出世已成定局，仙庭的新战神还不知道在哪。昨夜的萧岚说不上是放弃压制鬼气激增，而是清楚以现在仙庭的战力有九成的几率阻止不了对方来势汹汹的一手，他只能尽力不让江文琰赢得这么轻松。
萧岚如此冷静，那就说明他没有将希望寄托于新战神的出现，而是将与江文琰一决生死的责任扛在了自己身上。
他在预料到结果之时，便留下了后手。
飞升后的萧岚主导过法术残本修复的工作，精通各种凶残逆天的禁术。若萧岚当真尽全力，未必不可能解决江文琰。
萧岚为了击杀江文琰不顾修仙者的性命。他本就是为了赢，能毫不犹豫地牺牲手下人的性命的掌权者。
但当局势需要他死时，他也绝对不会犹豫，甚至还能精心算计将自己的命换取最大的利益。
从立场和实力来看，萧岚的确当得起顶梁柱这一个称号。
白苓把萧岚送到门口，犹豫半天后还是决定开口确认。她低声道：“逸遥，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
“苓姨，相信我。”萧岚听白苓的语气已经预料到了她接下来的话，他出声打断，“没事的，大家都不会有事的。”
白苓在门口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少年萧岚，心里升起一股惆怅心酸。
当年的萧岚也曾经和她说过类似的话。
“苓姨！你就别担心啦！等我宰了那畜生就把它的灵珠挖出来给你。”
彼时的萧岚是沙场上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是西夏权势最盛的王子，满身锋芒亮得刺眼。
时过境迁。
萧岚脸上的笑意褪去了少年的意气，取而代之的是沉淀过后的从容。
“最近不会太安定，您自己注意安全，帮我照顾好萧焕，走了。”萧岚交代完白苓，转身离开。
白苓看着萧岚孤身一人的背影，忽然鼻酸。
你说大家都会没事，那你呢？
督仙院，议事大厅。
会议还没有正式开始，从侧门进入的萧岚悄悄地坐到战神殿一侧属于自己的座位上，假装没注意到督仙院长老们的视线。
见到主人的沈厌驮着一只鹰来到他身边，眼皮低垂，嘴上叼着本文书。
那是收兵回庭后破军的战场伤亡统计。
鬼祟祸乱可不管对象是否是修仙界的人，为了保住凡间绝大部分没有抵抗能力的普通人，萧岚的破军，傅然的贪狼，叶菀的天行都损失了一定数量的神官。
无论实力对比起真正飞升的战神们如何，那些神官都是仙庭和修仙界耗费无数心血培养出来的神官。
萧岚打开文书扫了一眼伤亡数字与名单，眼中的光暗淡了几分。
首当其冲的破军即使是战神殿三个部队中损失最少的，可依旧让萧岚心情复杂。
那都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神官。
他们二十多岁刚飞升进入破军时，都被他亲手揍过。
每一个进入破军的神官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进入破军的第一天，就被上司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精疲力竭地地躺在校场上，高悬的金乌好像都在嘲笑他们的弱小。
自那以后，他们丢掉了年少飞升的骄傲与轻狂，老老实实地在萧岚手下训练出勤。
虽说萧岚在校场上训人时，时常嫌弃破军们弱鸡，可还是尽心尽力地将一群在修仙界养尊处优的公子们生生打磨成了仙庭最锋利的刀剑。
就连被萧岚随手捡回来的丧家之犬沈厌和羽族弃子季鹰，都在萧岚手下成为了仙庭战功赫赫的两员猛将。
正如仙庭让萧岚给自己的部起名时，他选了与他刀铭一致的“破军”二字一般，破军四个部在萧岚手里，锋芒无匹，震慑宵小。
“破军”也确实没有辜负萧岚寄予的期望。
百鬼夜行夜里，由“破军”镇守的地区，无一名普通百姓伤亡。
与恶鬼撕杀整夜，接到命令后便直接来了议事大厅的一鸟一狗满身疲惫，精神萎靡。
“都辛苦了。”萧岚安抚地揉揉沈厌毛茸茸的狗头，从他嘴里取下文书，“没事了，好好休息。”
闻言，沈厌便听话地趴了下来，将自己的脑袋靠在萧岚脚边，季鹰缩成一团窝在沈厌身前。
“所有高阶神官都到齐了，那我们现在开会。”主座上的白鹤拍手，所有门窗紧闭，隔音的符咒融入墙中。
“鬼尊出世已成定局，现在再追究之前的过失已无意义。”白鹤开口将所有准备“磨刀霍霍”参战神殿“处事不利，掌事神官失职”的文神挡了回去。
还有实在憋不住想要开口的文神也都被黑麟的眼刀压了回去。
打了一晚上的战神殿武神们看起来还算清醒，并不困乏，其实内里大都已经疲惫不堪。不管是守了整晚凡间的三司还是在仙庭戒备的林樾，都没这个心情和对面的文神打嘴仗。
若是被文神逼逼赖赖得过分，本就压抑暴躁的战神殿全体定会甩下一句粗暴的“开你妈的会议，老子不开了。”，然后甩袖离开。
叶菀把几人的本子递给楚涵，示意他上前和督仙院报告。
楚涵接过几位同事的本子，上前开始给督仙院和文神汇报他们收集上来的情报和神官的伤亡数量。
“督仙院这帮老头早就动了开仙庭学宫的心思，摆明了是要应对意外。可我总觉得没用啊，我们四个都是凡间出来的，飞升前都没动过修仙的念头。”林樾在四人的传音阵法开口说道。
“计划总赶不上意外啊，意外现在就来了，哦，难道要靠那帮一点鬼气就能熏翻的小崽子啊？他们能干什么啊？昨晚的鬼气比训练时给他们用的浓好几十倍，别说投入战场，就是我把屏障撤掉，他们都能晕在仙庭你们信不信？”
先不管生前如何，都活了好几百年，心眼的膘总该是养肥了好几圈的。
四位战神心里清楚的很，督仙院这是要借学宫培养“战神”。
他们察觉之时，都觉得督仙院这“造神”的想法简直是异想天开，根本就不可能。且不说批小孩到底有没有那个资质，就算有，那也只能被温和的环境埋没掉。
督仙院的长老自身就是老狐狸，身旁又有帝王陵的先人们把关，怎么都不可能做无用功。
杀了一晚上的叶菀暴躁地撑头翻了个白眼，“谁知道那帮老狐狸在想什么？”
“领导动动嘴，下面跑断腿……”林樾突然侧倒靠在傅然身上，一脸生无可恋。
萧岚暗自在心里冷笑一声，怎么就不可能了？督仙院十个长老本事可大着，一帮成了精的老狐狸。
督仙院从来不做亏本买卖这倒是实话，消耗无数人力物力打造的学宫，这么多尖子里，只要出一个战神仙庭就回本了。
何止回本，简直一本万利。
至于如何“造神”，萧岚心里其实有几个思路。如果督仙院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让学生们靠自己的能力飞升，无非也就那几条路可以走。
督仙院已经铺好路，只不过是缺能走上去的人选罢了。
萧岚食指指腹轻扣桌面，仙庭这一步是对的，若他是长老他恐怕也会这么做。最主要的是这步棋是真的有效。除萧焕以外的其他孩子中，有几个确实是可造之才。时运当头，说不定还真能飞升。
而在他看中的几个学生里，除去被叶菀和林樾挑走的那三个，其实还有一个普通人家出生的学生，这个学生资质搞不好比萧焕本身的资质还要好。
自己家小孩的斤两萧岚还是掂得清楚的，萧焕被他保护得太好，碰到的都是些小挫折，算不上大风大浪。不过人有几分小聪明，胜在内心干净，吃的苦并不算多。
林樾挑的两个和他当年境遇和性格相似，叶菀也是，但那三个到底都还是和萧焕一样，被身后的人保护得好，实力还行，但在心性这块委实不算顶尖。
而那个学生却是实实在在被世俗的偏见捶打出了一副沉着冷静，审时度势。有心机，下手比萧焕狠太多，比萧焕还要像当年的他。
这个学生就是萧岚所说的那种跨越不公平的幸存者，心智与实力哪样都不缺。若没有当年萧焕的意外，萧岚觉得自己可能会选这个学生当徒弟培养，而且是尽全力培养。
不过也没事，跟傅然也很好，傅然也从普通人走上来的更能理解他的心态。但傅然当时没选他，应该是想再多磨这块璞玉一阵子。
“陛下，你昨晚上的事，想好咋和老头们交代没？”传音阵法里传出林樾的声音。
萧岚摆摆手，满不在乎地回复道：“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就这德行，老头们清楚。”
还没等其他三人发话，文神殿那边突然站起来一个神官，开口就怼上了萧岚。
“长老，昨天晚上萧岚与幕后恶鬼江文琰打了照面。据我所知，那恶鬼身上捆着无数修士的命，可萧岚还是毫不犹豫地要置那恶鬼于死地！将修仙界修士的性命置于何地？！”
文神殿的神官们听到后，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对面的萧岚。而那名神官继续道：“在场诸位都知道，萧岚生前与江文琰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等是否可以将萧岚昨晚上的行为看作是复仇？”
“而萧岚后来又突然抛下所有公务回到仙庭，只是因为他的徒弟萧焕生病。”
“长老，萧岚身为战神殿的掌事神官，如此感情用事，不顾大局……”
白鹤抬手制止那名神官，脸色不虞地示意他闭嘴。
但话已经说了出口，在座的文神殿神官们脸上都露出微妙的表情。
昨晚情况如此危急，身为万里挑一的战神，萧岚竟不在现场指挥，反而因为一个孩子生病就不管不顾地回来。
原本还坐得东倒西歪的林樾瞬间就炸了，刚想起身掀对面的桌子就被萧岚压了回去。
不止萧岚清楚，战神殿所有的武神几乎也都清楚。昨晚的情况，萧岚就算是在，也没有当年一人将鬼族几乎屠尽的水平，也顶多是让鬼气晚这么一时半刻冲破临界点。
督仙院想必也是清楚这一点，才不想让文神们抓着萧岚这点不放。
萧岚从来不感情用事，杀江文琰必定是他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江文琰是怎样的人，督仙院可是相当的清楚。
“朕想杀谁，还轮不到提不动刀的文人来置喙。”萧岚那标志性懒洋洋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这位大人对朕颇有意见啊，不如您今晚就亲自领队下界除祟吧。反正朕也累了，就算鬼尊出世，朕也能保全身边之人，至于包括您在内的其他人是死是活……”
“与朕何干？”
“至于萧焕么，你连给他垫脚都不配。”
萧岚说话时微微挑起眼皮，往身后的凭几一靠，右手轻轻地摸了摸疲惫得靠在他脚边睡过去的猎犬，语气里的张狂溢出。
“萧逸遥，这明明你失职在先！你竟然……”那名神官食指中指并起，指着萧岚时还不停抖动，“你竟然还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狂孛之语！”
“嗐，朕是什么德行，众位长老一清二楚。既然众位长老们都没开口质问我，这位大人是否管的太宽了些？”
言外之意：你算什么狗东西，也敢跳出来质疑朕？
“方才听这位大人的话，您似乎很清楚我昨晚在凡间遭遇了什么。”萧岚站起身走到殿中央，“昨夜我确实遭遇一恶鬼，也确实被他以修仙者之命威胁。”
“当时在场的只有我的手下，方才战报里都没提这段事情，这位大人是如何得知此事，又如何得知那名恶鬼名唤江文琰呢？”
萧岚的手下当然站在萧岚身后，昨晚这段事只如实上报了督仙院，却并没有传给文神殿，免得他们的陛下又被一群文神在背后嚼舌根。
可这件事却被一个远离战场甚至并不与战神殿对接工作的文神挑爆……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全场的目光转移到这位神官身上。
那名神官忽然一窒，耳朵染上几分红，只能捡着话说：“你敢做不敢认了？”
“朕有什么不敢认的？能被江文琰控制的修仙者，私下不止嗑了多少禁药。磕的药够他们灰飞烟灭几百次了，朕杀也就杀了，省得傅然将军还得一个个抓回来。一箭双雕的事，朕为何不杀。”
仙庭在嗑药这块有过明文规定，视效果而定，嗑药超过一定量的修仙者，视为作祟鬼族，按律挡诛。
当然，就算没有这层原因，萧岚也会杀。这层原因不过是让他看起来更加光明正大罢了。
萧岚偏过头，看了一眼主座上的长老们，眼神不言而喻。
“萧岚，回去坐着，堂堂夏武帝整天和文神们吵，成何体统。”白鹤出声让萧岚坐回去，随后又面色不善地撇一眼文神殿的神官。
“你们也是，别整天盯着战神殿指指点点的。战场瞬息万变，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局外人的命就是命，人家战神殿武神的命就不是命了？有不满意的今晚就自己下去除祟去。”
各打一棒，文神殿这一棒打得尤其重。
风雨欲来，文神殿竟然还想往战神殿的武神身上套镣铐，这简直就像是让狮子带着锁链去捕猎一样。
平时说说也就算了，现在再提可就是拎不清主次了。
待到萧岚回到座位上后，三神在桌子下齐齐给他竖起拇指。
萧岚在传音阵法里下了结论。
“文神殿有鬼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