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疑和萧岚隔着阳光中飞舞的尘埃对视。
“所以啊……”萧岚露出一个苦涩又无奈的笑，“他只是出生都这般艰难，这辈子就别再让他吃那么多苦了。”
“他这一生在世间逍遥自在，是我最后的一点愿望了。”
顾疑轻声道：“可你若离开，他再也没有亲人了。”
萧岚：“是啊……他是个很好的孩子，会难过好一阵吧。”
言外之意便是：我有我的天命，他有他的命，分离总是在所难免。
“若长老们来问，我会帮你瞒过去的。”顾疑叹了口气。
“多谢顾大人。”萧岚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顾疑站在原地注视着萧岚离去。
萧岚那自小便被沙场锤锻得笔直的脊梁骨，仿佛永远也不会被风雪摧折。
因为“天眼”，顾疑得已以局外人的视角旁观。他何尝看不明白，萧岚对萧焕的包容与温柔其实是在补偿。
补偿孤苦伶仃的萧焕，也补偿自己当年的遗憾。
顾疑将自己握成拳的右手松开，掌心飘出两道缠绕在一起的金线。
……
未时，仙庭学宫，潜龙班校场。
三名穿着武服的战神站在小少年们面前。
林樾率先开了口：“陛下呢，有些私事请了假，咱们开始吧，先来讲一下下午的安排……”
在对内的方横拽了拽萧焕，说着悄悄话：“你们家陛下去哪了？”
“不知道。”萧焕诚实地摇了摇头，他中午回去休息的时候也没看到萧岚，在战神殿加班也有可能。
“早上问你那些武帝的野史传闻有几个是真的几个是假的，你也不知道。你说你天天跟在陛下身边，你知道个啥？”
“那是陛下的私事，学长你别老拽着我说话了，待会林樾大人点你名了。”一直分心注意着林樾说话的萧焕，感觉林樾往他们这里看了一眼。
“咱俩在后面，师尊看不见……啊！”方横话没说完，就迎头被弹了一个暴栗子。
林樾：“小方横，我刚刚说什么了？重复一遍。”
“呃……内个……”
方横支支吾吾的时候，忽然在脑子里收到一道传音。
“先训练鬼气耐受程度，然后一对……”
“小焕！”察觉到传音法术的林樾当时就把萧焕的传音拦截了，在内心痛心疾首：怎么同样是说小话的，别人家的就知道要分心留神老师！
被点了名的萧焕睁着无辜的眼睛，抿着嘴悄悄往李修齐身边挪了挪，用行动表示和自己没关系。
“我再说一遍，先练鬼气耐受程度，然后一对一捉对练习基本功。”
课前点名的小插曲过去之后，潜龙班的学生都认真的投入到练习中。
浓郁的鬼气从三位战神脚底释放，四十名学生全都被分别传送到各自的空间里。
方横感觉自己一阵天旋地转后，来到了一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得地方。
“这……”方横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牌匾上金光闪闪的“凌剑阁”三个字。他外里一直表现出的玩世不恭与自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沉默地看着家族的牌匾，踏上了眼前的石阶。
而李修齐在一阵眩晕后发现自己身上的学宫服换成了皇子的蟒袍，他回到了当朝皇宫。
“殿下，陛下召见您。”尖细的声音在他的殿外响起。
李修齐沉默地跟着前来传令的宦官离开。
潜龙班的所有学生无一例外都踏入了鬼气为他们设下的心境，只不过每个人心底的妄念起因不同，所看到的幻境也不同。
“等等，小焕那是什么情况？”叶菀走到萧焕所在的镜像前，疑惑道。
战神们凑到了萧焕的镜像面前，三脸困惑。
萧焕的幻境里并没有人，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
而身处其中的萧焕感觉自己好像漂浮在黑暗中，他低头，却又看不到自己。
我在哪？
萧焕的心声在黑暗中传来回音。
剥夺了感官的黑暗让萧焕无端心生害怕。
师父……
平生第一次感到害怕的萧焕下意识地想起萧岚。
曾经的萧焕无论跌入何等困境都不敢害怕，只能逼着自己镇定。唯一会让他感到害怕的事物只有害怕本身。可萧岚的出现，给了他害怕的权利。
他变得懦弱了吗？可能吧……
不对……这里是鬼气制造的心境。萧焕心里一激灵，模糊的意识顿时清醒过来，冷静驱散了恐惧。
刺眼的白光划破黑暗，萧焕下意识地闭上眼，待到他再次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站在尸山血海里。
身披黑甲的神官站在他面前，黑甲的表面还残留着鲜血。他微微俯身到能和萧焕平视的高度，向他伸出手。
“师父？”
萧焕认出了眼前的神官。
他将自己的手搭在了萧岚那有着剑茧的掌心。
幻境里的萧岚一手牵着萧焕，带他趟过尸山血海，金色的火焰与锋芒无匹的刀剑驱散所有不怀好意靠近他的恶鬼。
萧岚无声地带他走过仙庭的风霜雨雪，走过群魔乱舞的鬼域，一直到繁华人间这才松开他的手停住了脚步。
预感到了什么的萧焕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长大，不需要萧岚弯腰也能和他的师父平时。他试着往前走了一步，萧岚没跟上来。
除去了黑甲的萧岚穿着神官官服，站在原地看着他，眉目间都是温和笑意。
萧焕尝试着往前走了一步，他的师父还是没跟上来，依旧温柔地看着他，仿佛是要目送着他细心养大的孩子离开。
“师父……”萧焕感觉被压在心底的害怕又开始蠢蠢欲动。
明明只是短短两步的距离，萧焕却觉得他们之间隔着深渊。
他沉默良久，最后还是狠下心扭头往前方走去。
在萧焕转头离去的同时，萧岚也转身离开，背影消失在凡间的茫茫人海中。
从幻境中清醒过来的萧焕，淡定地从地上爬起，拍掉衣服上的灰尘，双瞳里萦绕着不明的情绪。
他转头看着地上七横八竖倒着的同学，只发现秋梧月一个人还清醒着，两人一脸无奈的对视。
潜龙班翘楚们的第一次鬼气耐受练习，被放倒了一大片……
这要是在战场上，已经躺尸了……
“萧岚到底留了什么给萧焕，这小孩才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就从幻境里出来了。”林樾抓狂道，“小凤凰这种有种族天赋的也就算了，小焕是怎么回事？”
萧焕开学考刚落地的时候对鬼气一点反应都没有，敢情那点鬼气根本撼动不了他的心！
“不，也可能是因为他的心太干净，贪嗔痴爱恨恶欲一概不能影响他。就算有，也只是轻微的作用，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了。”傅然摇头，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看幻境里的反应，他唯二两次出现情绪波动，第一次是在黑暗里，第二次是在和陛下分别的时候。”叶菀观察的很细致，“但小焕很清醒，没有被迷惑，所以很果断地做出了决定。”
看萧焕的眼神，知道他分明是舍不得萧岚，可却还是清醒地转身离去。
幻境再真实，也只是幻境。
“可幻境里的陛下不是我们鬼气幻化的啊，那些恶鬼和环境才是鬼气幻化的。”林樾纳闷道。
陛下一出场，把他们所有的鬼气都挡在外面，直接把萧焕送到了幻境的终点。
“那唯一的解释只有，陛下是萧焕自己心境的一部分了。”
得出这个结论的三神面面相觑。
萧岚是萧焕心境的一部分，这意味着萧岚确实留了类似烙印之类的东西在萧焕身上，只要萧岚还有一口气在，萧焕就不会受任何幻境的影响。
“陛下对小焕是真的很上心了……”林樾看着校场里和小凤凰对招的萧焕，感慨道，“我上次看到萧焕脖子上挂着的一个小长命锁，那金星白玉和雕工，一看就是萧岚亲自雕的。”
林樾没意识到长命锁的问题，但当过母亲的叶菀听了这话，却在心里起了疑。
萧岚给萧焕送了长命锁？
长命锁不一般都是在小孩还小的时候送吗？
萧岚上个月除瘟的时候才碰到的小焕，领回来也没几天，如今就算是补送礼物也应该送些别的……
不过叶菀转念一想，萧岚往日做事也不怎么按常规出牌，除了正紧事，私底下就是个想到什么就是什么的人。
也许送长命锁只是他一时兴起想送，并不在乎这个时机对不对。
是她多疑了吗？
半个时辰过去，陆陆续续有其他的学生从幻境里挣脱出来，意识还没完全回魂，懵懵懂懂地拿剑和身边的同学开始对招。
就在这时，一脸懵逼的学生们集体被一道惊雷炸醒了，清醒过来的学生们瞬间炸了毛，下意识地背靠背，从乾坤袋里抽出了自己的佩剑摆出进攻的姿态。
这防范和危机意识都还挺不错的……
而萧焕脑子里忽然被这惊雷激得大脑一片空白，一时不查被小凤凰一脚踹倒了。
秋梧月：！！！
“怎么了？有没有伤到？”秋梧月匆忙上前把萧焕拉起来，她意识到萧焕闪躲不及时便试着收了力，奈何没收住，把人踹翻了。
“没事……”萧焕捂着心口站起来，他直觉方才的雷是萧岚引来的，心跳莫名的加速，焦躁在血液里循环蔓延。
他看了一眼神色骤变的三位战神，没来由地在心里想着：萧岚当皇帝贯了，从不与别人说自己的内心想法，这个别人里同样包括他……
“轰——！”
原本晴空万里的仙庭阴云密布，三神迅速地从校场边跃入空中，远眺落雷的方向。
天空汇聚的阴云如同汹涌的骇浪翻滚，金雷在云层间明灭。
“萧岚这货到底请假干什么去了？！动静大得能招来天雷？”林樾看到落雷的方向分明是他们战神殿神官的居住区，炸的还是萧岚的院子。
不止这三神，整个仙庭都被这道惊雷炸到了，长老与神官们纷纷从自己的殿里跑出去。
“萧逸遥这混账又在作什么死？”从窗口扫了一眼方向的黑麟急急忙忙披上外衣跑出去，才到路口便又被白鹤拦住了。
“等等，别去了。”白鹤扫了一眼那金雷的成色，开口道：“由他去吧。”
“不是，我们总得知道这个臭小子整天在那造作点啥吧？十年前的事情没查清楚就算了，你也这么由着他闹？”黑麟一脸震惊地看着白鹤，不敢相信他拦他。
明明十年前最关心萧岚状态的是他。
“我的意思是，你现在过去反而影响他。”白鹤无奈地解释道：“逸遥再造作也有分寸，不会现在把自己造作没了的，等结束了再找机会试探便是。”
半个时辰前。
独自一人回到别院的萧岚沿着记忆来到了一棵玉兰树下。
这是他入住仙庭后亲手栽下的第一棵玉兰树。
萧岚默默地挖开树下的一片土，翻出一个乌木打造的长盒，盒子表面并没有雕刻繁复的花纹，就只是一个普通平凡的木盒。
掀开盖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把唐刀。
破军
谁都没想到，传说中被夏武帝封存了的破军，会被他的主人埋在庭院里的玉兰树下。
拿回了灵魂与记忆的萧岚，此时看到这把陪伴自己度过了那段岁月的刀，心中涌起了一股亲切与怀念。
“久违了，希望你一如当年那般锋利。”萧岚轻抚着刀鞘，是对着破军说，又好像是对着自己说。
破军仿佛有了灵，听到了萧岚的低声呢喃，在刀鞘中发出嗡鸣声。
萧岚握住刀柄，拔出了这把世人眼中的绝代凶器。
清亮的刀锋时隔多年后重新现世，如镜的刀身上有光华在流转，色泽偏银。
“辛苦你再陪我走最后一遭……”
半个时辰后。
萧岚一个人站在血绘的阵法中间，身边没了破军的踪迹。右手掌心处有一道从虎口裂开的伤口，那道伤口横穿整个手掌，流血不止。
他缓缓抬头，神色淡漠地看着那还在酝酿中的惊雷。
“轰——！”第一道雷从天上落了下来，直直劈向阵法中心的萧岚。
远处围观的林樾忍不住龇了龇牙，这雷劈得和他当年渡劫有的一拼了！
不过萧岚这飞升两次的神，对天雷应该是轻车熟路……
“……七、八、九。”叶菀数着天雷的次数，直到第九次雷结束后，淅淅沥沥的雨水将仙庭冲洗了个遍，而后挂上了一道彩虹。
九道金雷，达到了飞升的标准劈法。
“萧岚总不能是再飞升一次了吧？”林樾挠了挠头，说道：“再说了，他最近啥也没干啊，参悟看透倒也不至于啊……”
“你不觉得，萧岚自从知道江文琰还活着的时候，状态就不太对劲吗？”傅然偏头看了林樾一眼，提起了江文琰。
三神中午抽空跑了一趟文史司，调出了江文琰的卷宗看了一遍。
杀父弑母，屠城，虐杀战俘无辜百姓……
无怪乎萧岚说他是个疯子……但最可怕的是，这个疯子心机手腕卓绝，连萧岚都曾经败给过他，还败得很惨……
“你这么说好像是有点，我感觉他那天自从去了帝王陵以后，就不太对劲，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但是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林樾回想着萧岚最近的表现说道。
叶菀听着二人的对话，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