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众神官沉眠后,三界开启了混乱时代,洪流中的后辈们勉强扛着“安定”在风雨飘摇里前行。
十二年,一轮回。
春日是凛冬向盛夏过渡的季节,像是沉睡中苏醒的人一样懒洋洋的,就连雨水都下得那么随意,漫不经心。
雨珠从梨花花瓣上滴下,落到树下人撑开的伞面,又圆滚滚地砸落。
伞下的人望着雨雾迷蒙中的人族聚落出神。
“我就说你在这里,偷闲翘班的萧明瑜大人。”
声音从身后传来,惊动了花树下发呆的萧焕。他语气无奈地对萧允说,“行行好吧,让我上来透个气。”
“小阁楼里太闷了是吧?”萧允不甚在意地笑笑,“我也这么觉得。”
“我准备回前线了。”萧焕打着伞,眺望天边,“储备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了。”
“嗯,也好。”萧允没有否认,“灵脉修复九成,仙庭封印松动,临近解冻。有些事情总是逃不掉的。”
萧焕没出声。
他们都知道灵脉修复快要结束意味着什么。
当年没结束的鬼神之战也快要来了。
萧焕长大了,但却没有要自然飞升的迹象,总好像是缺了点什么似的。
十二年世事挫磨,足够苦了。
萧焕带着自己东拼西凑拉起来的“草台班子”,艰难地补着三界的缺漏。组建起能够应付各项突发事件的中央调控机构不容易,玉虚门的司长只能填补基础部门的空缺。
方横和李修齐等人被萧焕赶鸭子上架一样地扛起了原先属于他们师父的责任,原先散落到三界各地的仙庭学宫同窗也逐渐被聚集起来,担起了各自的重担。
虽然艰难,但到底是按照原本仙庭的计划在前进。
为了解决仙药的紧缺,他开放了大药谷领地的药田。
大药谷山脉的领地是唯一一处在混乱之初还能勉强生产的地区。靠着大药谷的遗产,萧焕撑过了最艰难的时候。疫病得到遏制,药品没有断供。
而后,为了控制质量,萧焕将认证炼药师、练器师和符篆师等职业的权力收归仙庭。分别成立协会,各类药品仙器的质量全部制定统一标准,为将来开放交易后控制物价打下基础。
一系列新的战时律法和旧法的修缮补充也逐渐有了成果。
当然,如此大力度的改革,势必遭到旧势力的反对。
后来开春,萧焕遭遇了一次老牌世族精心策划的袭击,重伤,勉强捡回一条命。
而萧焕随后从宋竹处得知了大药谷灭门的真相和前因后果。老牌世族彻底与以萧焕为首的仙庭一侧决裂,并且暗中联系鬼族内外勾结策划了一场内乱。
修仙界损伤惨重,萧焕带伤领兵上战场,在方横等人的支持下足足花了小半年才堪堪将己方有异心之人收拾干净,彻底报了血仇。
可那又能如何呢?离开的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那一瞬,萧焕忽然觉出几分萧逸遥当年杀掉江文琰后的孤寂落寞。
报仇雪恨后不会痛快淋漓,只会像伤口愈合却留下的永久的疤痕。
十二年,在老一辈们感慨他太像当年的萧岚时,萧焕也只是笑笑,不接话,也从来不会提起萧逸遥。
他越来越像萧逸遥,但却像是从来没见过萧逸遥一样。
仿佛多年的情谊都随着十二年前萧岚的离开,一起烟消云散。
只有萧焕自己知道深夜里,所有麻痹自己的公务都暂且消停几分时,那些白天蛰伏的爱意和绝望有多难捱。
每一次听到与“萧逸遥”有关的事情,心里总是不免刺痛一次。
这些爱像封入坛中的酒,随着年岁增长愈发醇厚。
绝望也是。
萧焕从来没想过,看不到终点,没有希望的路有这么艰难。而现在接近而立之年的萧焕回头看当年的自己,诸多感概。
坚信自己即使没有萧逸遥在,能把所有人都照顾好。
尘埃落定后当一个普通的神官,也可能在学宫当一个老师,每天的任务就是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们折腾得鸡飞狗跳,最后平静充实地走完一生。
——真是因为年少无知而无畏得可笑。
不知道多少次,他都不可控制地动过要撒手不管的念头。
辗转难眠的深夜,萧焕独自坐在墙角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墙,思绪随着夜风肆意漂荡。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堂课上,给他们上课的老先生聊闲时的感慨。
“人的一生都浸泡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可这只是活着,不是生的意义。”
“未来追求衣食无忧也好,救世济民也罢,都是你们自己选择的意义。生命的意义没有‘既定’的标准答案。”
“但是有个地方要注意啊,特别是你们这些傻乎乎的年轻崽。”
“千万不要把所有的意义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
当时年少轻狂的少年们要么似懂非懂,要么自以为早已看破红尘摆摆手满不在乎。
看着满堂年轻后辈们的丰富各异的表情,老先生一拍讲台——回归课题不讲了。
为什么的道理留给小孩们以后慢慢琢磨。
老师在课堂上漫不经心说出来的道理,突然就在未来的某一瞬降临。
萧焕伸手捂住半张脸,啼笑皆非。
老先生当年这话应该说的再决绝无情一点,不然警告力度不够。
他没有把所有的意义都寄托到萧逸遥身上,萧逸遥只是他生命意义里的一部分。
但却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一部分。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空缺的位置永远空缺。
所有人对待萧焕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生怕把他摔碎了,尤其是萧焕总是拿出一副“公事公办,我没有私人感情”的模样来对他们的时候。
不怕一哭二闹三上吊,就怕把事情闷心里,把最后的弦绷断想救都救不回来那种。
就当每次庄煜准备告诉萧焕溯回的事情给他活下去的念头时,萧焕却总能想办法把自己从极端的情绪中剥离出来,重新往下走。
一天又一天,十二年,数千个漫长的日夜。
灵脉复苏的迹象出现,防线内中底层的生活比一开始好了太多,虽然恢复不到混乱前的水平,但至少也温饱无忧了。
第十二年的开春,被庄煜小心翼翼温养多年的灵魂有了反应。
庄煜看着有了动静的那团灵魂,手微微颤抖。恰逢萧允回来,他伸手抓住萧允的手腕,“萧明瑜在哪?!逸遥可能要醒了。”
萧允闻言,心头狠狠一跳,“什么?!这个时候?”
“他刚动身去前线,现在这个时候,缩地千里也该到了。”
庄煜定了定心神,松开萧允的手腕,道:“那算了,上前线他是指挥,心神不宁是大忌,别传音,等他回来再说。”
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时。
况且,醒来后的萧逸遥也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
……
惊蛰,天边隐隐现出亮光。
而没等金乌升起,另一道更盛的光芒轰然炸开,宛若曜日。
岚山山巅,原先混沌明亮的灵魂散落成万千星点,然后缓缓重构。
神重新入世的时候,所有人都感受到心头有一瞬的颤动。
时隔多年,萧岚再次看到这个他守了几百年的世界。
“逸遥。”
庄煜看着眼前的萧岚,在战神毫不收敛的威压下坦然自若。
萧岚意识还在,重新见到庄煜的一瞬早已明白了前因后果。
面无表情的脸上让人看不出他的真实情绪。
其实萧岚只是一时心头情绪复杂,错综复杂中纠结不出个结论来,只好面无表情。
重生归来没有喜悦之情,有的最多的还是事情失去掌控的无力和生气。
“哥!”
匆匆赶上山的萧允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结结实实地抱住了自己的兄长。
玉虚门里的众人都感受到这份纯粹光明的神息,而后意识到了什么的萧岚旧部们纷纷从各自的阁楼中跑出来,老泪纵横。
“陛下!”
萧岚拍了拍萧允的背以做安抚,眼神如刀地瞥了一眼余下像是见到衣食父母般满眼泪花花的部下们。
“陛什么下,还知道叫我陛下啊?”萧岚凉凉地说道,“你们这一群抗旨不从的混账。”
说到最后,萧岚目光落到庄煜身上。
他有气,但是对着庄煜发不出来——憋屈,难受。
萧岚掐了掐萧允的脸,把弟弟从身上扒下来扔到一边,“边儿去,我有话和明晟说。”
“请安的都免了,滚回去干你们的事。”
带着一群人呼啦啦往山上赶的宋竹忙停下脚步把后边急吼吼赶的大部队停了下来。
“全体停下!回头!滚!”
潮水般涌上来的部下们早就习惯了自家陛下的脾气,听到到这毫不客气地训话,热泪盈眶地滚回了各自的岗位。
打发完这群人后,萧岚和庄煜漫无目的地在岚山上闲逛,走到哪算哪,说到哪也算哪。
几炷香的时间,庄煜简单地捡了捡萧焕这十二年经历过的事情说给萧岚听。
庄煜平铺直叙的话语里满是惊心动魄的凶险,光是听着都让萧岚心里难受。
他在的时候,萧焕哪里吃过这种苦?还经历过刺杀,差点连命都丢了?!
“……依我看,你徒弟十二年来吃的苦可一点没比你之前少。”庄煜望着山路两边的梨花,道:“见到他,别把他再当小孩了。”
就在两人谈话的间隔,另一个气息出现在二人周边。
萧岚和庄煜同时转身。
台阶上,梨花树下。
师徒二人就这么隔着山中的雨雾,猝不及防地撞进对方的目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