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镇位于蓬莱、神都和江宁三个地界的交界处,北边是连绵的怀琴山脉,而这个镇就位于山麓,南边是一片平原,被分成了一块又一块的庄稼地,正值夏日,作物还未长成,夜风下作物簌簌作响,伴着喧闹的青蛙清鸣和夜虫唧唧,已然可以窥见秋天丰收的盛况,月光皎映,田间有条小河静声流淌。
叶归蓁与叶清澜刚要从蓬莱出发动身去江宁,蓬莱仙山便受到来自这个镇一户常姓人家的委托,委托函上只说镇上近几日有妖邪作祟,恐有大难,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信函上却只字未提。
叶归蓁觉得这是一个不用去参加婚礼,也不用委委屈屈躲着沈思文的好借口,于是当即立下接了这个委托,匆匆别过叶清澜后他便往观文阁走去。
观文阁是蓬莱仙山用以藏书和整理记录委托的地方,有专门的弟子每日整理打扫,从秘籍到话本,每一目都分门别类得很清楚,他不消半个时辰便找齐了这个镇从前邪祟作怪的记录,之后又询问了几个曾经到这个镇出委托的弟子,一来二去耽误了些时候,直到天暗下来才到这个镇。
细细观察一番这个镇的布局,坐北向南,居于高处,背靠山脉,面朝静河,这分明是上好的风水宝地,再加上蓬莱、神都、江宁三地仙门的灵气影响,荡开邪祟应该是没问题的,但观文阁有记录,说是大约十九年前这个镇便开始断断续续有妖魔出现,这几年愈演愈烈,往往除邪祟的仙师前脚刚走,妖魔后脚便来,一个灵气充沛的福地硬是莫名成了滋养阴邪的暖床。
叶归蓁微眯着一双桃花眼,望向不远处的这个镇,本该多情潋滟的桃花眼此刻却是清凌凌的。
说起来,叶清澜和叶归蓁是双生子,一个生得张扬,一个生得内敛,容貌不同,气质更是天差地别,唯有一双桃花眼随了父亲,尚能看出二人的血脉联系。
夜色之下不甚明显,但的确是有团团黑气笼罩在这个镇的上空,泼墨的夜色隐隐显出浓重的紫色,偶尔还有不明的电光闪过。
已经实化的邪气聚了又散,四处流溢,嚣张跋扈。
是厉鬼?
不对,这看起来更像是魔,只是他度了这么多魔,却从没感受过这般强烈的邪气。
叶归蓁拧眉,看来此地的情况比想象的还要差一些。
这会儿刚入夜,还远远不到妖魔鬼怪作祟的时辰。
镇子很大,虽然这几年已经陆陆续续有镇民搬离此处,但留下的住户仍然不少。
此刻的镇子,户户门窗紧闭,还有两三人家门口挂着白灯笼,显然是刚办过白事。酒楼饭店,青楼楚馆皆闭门谢客,寂寂长街漫长深邃。
小门小户的人家灯都未点一盏,门板上有几张挡鬼的黄符,而稍微富裕的住户远远还能看见几分暖光,他们的门前也贴了几张崭新的黄符,上面的朱砂墨迹半干,应该是刚画完贴上没多久,各种各样的符都有,降鬼的、驱魔的、御妖的……
叶归蓁仔细端详一阵,这几道符的画法有些出自神都应远庄,还有些应该是出自江宁,只是江宁仙门众多,他一时间也辨不出这符是来自哪门哪派。
想来是委托人还同时将委托函发给了神都和江宁的仙门。
叶归蓁很是不满。
但显然眼下这个镇的情况糟糕,委托函还揣在怀里,容不得他甩手走人,他也只能把满腹不满留在肚子里。
一个地界有一个地界的灵符画法,蓬莱的画法跟这两地还有不同。
叶归蓁取了黄纸,指尖作笔画了几张符,甫一放手,那些符便烧了起来。
他神色不变,变换笔法再次画了几张符,轻轻张手,符便散到了镇子的四面八方。
长街的尽头有一户人家灯火璀璨,在寂寂黑夜中异常显眼。
门匾上书的两个大字在月色下十分明晰。
常府。
叶归蓁思付须臾,这应该就是发委托函的那户人家,于是他上前敲了门。
“何人敲门?”大门未开,人声从里面传出来。
“蓬莱仙山叶归蓁。”叶归蓁回道。
门内无声良久,正当叶归蓁要忍不住再次确认是不是他敲错了门时,方才那道声音再次传来,“仙长可是收到了我家老爷的委托函?”
这话问得着实奇怪,他若不是接到委托函又怎会大晚上的来这里?但奇怪归奇怪,叶归蓁还是回道:“正是,此处可是常老爷府邸?”
门里人没答话,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位管家模样的人迎了出来,谄笑着行礼道:“见过叶仙长,没想到您亲自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叶归蓁略一点头便踏进大门,在管家的引领下穿过一条石子路,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四周,复尔垂眸,欢笑声振聋发聩根本不像撞了邪的样子,再一抬眼,正堂已在眼前。
他在堂前的盆栽旁站了一会儿方才踏进去。
正堂里推杯换盏的人见到叶归蓁,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子,颇为富态,灯光之下满脸汗渍,肥肉的拥挤下,一双眼睛窄成了两条缝,左手边是一个身着紫纱翠文裙的姑娘,右手边则是一个身穿玄青罗衣的少年,左拥右抱。
姑娘笑颜娇俏,少年却有些木讷,笑得也有些僵硬。
叶归蓁不由得在少年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未发现什么异常,这才淡淡移开。
常老爷努力张开双眼,目光在叶归蓁身上来回扫视。
清冷如梅,气质如莲。
常老爷又悄悄往一旁客位的某个方向看去,在心里叹道,不愧是修仙之人,个个样貌绝佳,这位叶二公子周身气质更是出众,一时间,他觉得身旁这两个头牌过于落俗,令人索然无味。
见常老爷只盯着他却不说话,叶归蓁心感不适,微微皱眉。
但他皱眉的原因却不止这些,寻常委托人看到修士来,应该表现得欣喜或略有激动,但方才刚进屋时,只一眼,须臾一瞬,叶归蓁却看到常老爷脸上有未退的惊吓和慌张。
这个委托人很奇怪。
别看常老爷生得蠢笨,但心思可细腻着,惯会察言观色,知道眼前这位仙师不耐,他连忙推开依偎在他身侧的两个人,挥手让他们退下,然后从座位上下来走到叶归蓁身前,作揖客套。
“在下常有福,叶仙长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
叶归蓁没有客套回去反而往后拉开与常老爷的距离。
“这……”常有福再抬头时,看着两步开外叶仙长,一时间有些无措。
客位上的一位客人出来打圆场,“常兄有所不知,蓬莱仙山的叶二公子一向不喜陌生人近身,还请您担待些。”
未看常有福作何反应,他又立马笑着对叶归蓁道:“叶二公子别来无恙,去年柏舟公子生辰宴甫一结束您就匆匆离场,没能见您一面,今日有幸得见,果然公子无双,名不虚传。”
说话的人叶归蓁见过几次,是神都应远庄的人。
应远庄作为神都第一大修仙门派,门下弟子的水平却参差不齐,实力强的像是庄主的公子楚柏舟,放在整个修真界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实力弱一些的就像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忠厚老实的中年男子,看着眼熟却让人根本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半天没等到叶归蓁的寒暄,左平仔细一看,叶归蓁眼中明明白白写着“你是谁”三个字,完全没有上前客套的意思,到嘴边的奉承再也说不出口。
他虽然实力不是顶尖的,但这么多年也好歹在应远庄混上了末位长老的席位,此番平白被一个小辈拂了面子,面上总有些挂不住。
堂内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突然一声笑打破了这令人不适的氛围。
声音的主人毫不留情道:“左平老哥,人家叶二公子连东家的面子都不给,你就别总想着套近乎啦。”
常有福和左平双双面露尴尬。
循声望去,一个束袖玄衣男子坐在席上,从叶归蓁进门起他便一直自顾饮酒,气定神闲。
只从侧颜便知晓此人的惊世绝艳,长眉入鬓,凤眸微敛,眼睫密长,鼻梁挺立,唇角带笑,衣裳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片苍白的肌肤,原本沉闷的黑衣穿在他身上竟生生多出了几分妖娆,约莫二十几岁的样子却未束冠,墨色长发只松松散散地用一根红色发带绑着。
他微低着头,有一种偏女性的秀美。
他支起一条腿,胳膊搭在膝盖上,自斟了一杯酒,然后饮下,喉结微动,又有一种男性自成的风流不羁。
一举一动都似画中人。
“这桂子香果真是好酒,可惜香气太过浓郁,到底比不上竹叶青的韵味。”
说话人里里外外都透着暗示。
常有福听懂了这位的弦外之音,他本身便是个好酒之人,家中更是藏酒千万,闻此言忙吩咐下人去取竹叶青,左平亦笑道:“苏先生喜欢竹叶青?”
“喜欢谈不上,”苏有初摆了摆手,“只是这普天美酒里,竹叶青最近颇合我胃口罢了,要说喜欢,琅琊郡的秋露白和临安的莲叶酿才是顶好的,可惜这几年味道,啧,没从前正宗了。”说着,面上流露出一丝可惜。
这话很显然引起了常有福和左平的共鸣,三人立马凑在一起说开了。
三人聊得火热,叶归蓁一个人在原地泰然自若,他一边打量着正堂的摆设,一边想着这苏先生应该是哪个门派的人。
修真界之大,门派之多,修士之众,他又从不特意与人结交,不认识也正常,但又觉得,此人周身气度不似寻常修士,再加上他样貌出众,不认识才更奇怪。
也没听说哪门哪派有此等人物。
正想着,先前去拿竹叶青的丫鬟回来了,一开坛,悠悠竹香飘然而出。
叶归蓁不喝酒亦不懂酒,自然无法理解那边三人面上陶醉的表情,虽然极不愿理会这三个人,但镇上邪气浓重,恐怕来者大为不善,他既接了这个委托,那他是一定要把这事处理干净的。
正思索该怎么开口打断他们的时候,苏有初带着笑意道:“那边的叶公子,度鬼除魔这种事急不来,美酒在前,莫要辜负,当及时行乐才是。”他倒了酒,朝叶归蓁看去,举杯做出递酒的动作。
叶公子眼光在杯中的湛碧清液上停留一瞬,不客气地淡声拒绝,“世间有十恶,醉酒常误事。”
叶归蓁还未弱冠,一脸清冷使他的气质出众更显沉稳,但偏又生得唇红齿白,再加上高高束起的马尾也时刻提醒着人,他还是个未成年的少年。
少年板着脸,眼神淡淡,老神在在地说着“世间十恶,醉酒误事”,怎么看都有几分不协调。
苏有初一挑眉,收回了手,没有被拒的尴尬,唇畔笑意反而加深。
他早听说过蓬莱仙山叶氏双子的名号,叶清澜好战,整日里除了修炼就是找人打架,令一众修士头疼不已,而叶归蓁则随性向道,修行斩邪,令各方妖魔鬼怪闻风丧胆。
他也听过叶归蓁的许多传闻。
某月某日,叶二公子严词拒绝了哪家女修,惹人伤心欲绝意欲自戕。
某月某日,叶二公子为度一只厉鬼,从蓬莱追到江宁,再从江宁追到临安,整整一个月,一路穷追不舍最后在神都超度了它。这种锲而不舍身向道的精神至今为修真界津津乐道。
某月某日,叶二公子与瑾宗大公子沈思文举止亲昵,羡煞旁人,此后修真界甚至还有了叶公子好男风的传言。
叶二公子清清冷冷,而且相当独,纵观修真界古今,混到这种程度却一直独来独往没朋友的,叶二公子实乃第一人。
本以为这叶归蓁就是个古板木讷平平无奇却故作高深的凡人,而他恰好最烦这种循常习故,执而不化就差没在脸上写“老子天下第一”的道士,相比修士叶公子的刻在光荣榜上的辉煌战绩,那些少年叶归蓁的桃色绯闻更能吸引他的兴趣。
知道叶归蓁参与这个委托后,他本不欲多加理会,只要不碍着他怎样都行,但这一眼看去,他忽然觉得这小道士跟他想得似乎有些不同。
木讷的修士会有那样一双眼吗?
黑白分明,寒若星湖,带着不易察觉的凌厉和清凌,没有多余的迷离情愫,这跟向来以深情勾魂著称的桃花眼矛盾,但这矛盾又在这人脸上很好地得到化解,不朦胧也不妩媚,反而显得整个人更加清隽秀丽,不刻板也不僵硬,从内而外散发出灵动的气息。
明明浑身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不认识,不熟,你是谁”,淡漠疏离,可苏有初还是隐约看到了他骨子里的“呵呵,这是群什么玩意儿”,肆意疏狂。
这小孩儿怎么……有点意思。
“江宁成晚楼门下客卿,苏有初。”他的唇角微带暖风,温润又懒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