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一曲醉东风,落珠双音绕玉庭。”苏有初看向叶归蓁叹道:“这姑娘脾气不怎么样,琵琶弹得倒挺不错。”
叶归蓁不置可否,然后一转眼却发现了严鸢的异样,他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严鸢被这一声叫回了魂,她心跳如雷,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猝然抬头望向阿选的房间,然后又看向苏有初,颤着嘴,眼里尽是惊惧:“怎么会?”
“严姐姐,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苏有初将目光从叶归蓁身上移开,看着严鸢,微有讶异。
严鸢忙从袖口抽出一张仔细叠好的纸,递给叶归蓁:“小栀回来以后写了一封血书给我,上面写的就是这首词,可我从未给旁人看过,阿选怎么会……”
叶归蓁接过信纸却没有立刻展开,他狐疑地看着严鸢,“这血书,你每天睡觉的时候也不离身?”
严鸢一愣,还未来得及作答,楼上忽然传来一声尖叫,然后是重物落地时发出的沉闷撞击声,隐隐夹杂着乐弦嘈杂声。
一楼的众人听了这声音立刻惊慌骚乱起来。
“仙长,”严鸢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看了一眼苏有初,对叶归蓁道:“当日、当日远九身故的时候,就是……”
严鸢话还没说完,忽觉一阵风过,再一定睛,叶归蓁已经不见了。
“别慌,”苏有初看着出现在二楼楼梯口上的身影说:“叶仙长知道该怎么做。”
叶归蓁踢开了阿选的房门,没有想象中的狼藉与鲜血,甚至连人影都没有,琵琶倒在地上,上面的长弦断了两根,窗户敞开着,夜色黢黢,静得吓人。
“怎么了?”苏有初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
叶归蓁没答话,他召出澄泓,面色不变地踏入房间,风带着腐臭和血腥顺着窗户蹿了进来。
跟着叶归蓁走进房间的苏有初默不作声地掩上口鼻,他往叶归蓁那里靠了靠,闷着声音道:“叶公子,你有没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时,一只发黑的手攀上窗沿,屋内的恶臭顷刻间又浓了几分。
叶归蓁紧锁眉头,手上灵光一闪,那只手便断了下来,灵光缠绕,下一刻便将那只断掌丢出窗去。
“现在有了。”叶归蓁道。
边说着,他边朝窗外看去。
手上灵光未灭,幽幽照亮了醉东风楼底下的一片地。
一片行尸聚在街道上,方才从二楼跌下去的那一个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
叶归蓁扫视一圈,没发现有长得像阿选和秋苓的,“去哪了?”他喃喃低语。
苏有初刚要说话,只见一只蓝色的小船从窗户翩然而入。
叶归蓁抬手接下船,叶清澜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天都亮了,整整一天都过去了,你这委托怎么还没完没了了?陆叔叔一早派人来问,我回话说你今天会到,你还能不能行啊?狼烟弹别忘了,整不了就找我,不丢人。”
叶归蓁腰封里有一支狼烟弹,那是临来这个镇的时候,叶清澜给他的。
这狼烟弹是叶清澜自己做的,那里面放了一点他的灵力,普天之下,仅此一家,只要叶归蓁发射,无论多远,叶清澜都能迅速感知并立刻到他身边帮他。
叶归蓁以前接受委托时从不带狼烟弹,直到十六岁那年结束委托任务准备回蓬莱时,途径在临安城郊的一个村子,在那里遇到一只魔。
叶归蓁本来是不想搭理他的,奈何那只魔非要找他麻烦,无法,一人一魔打了一架,只可惜当时叶归蓁修为不够,不但没赢还搭上了半条命,若非有药宗阮门的门主阮令仪恰巧路过,好心出手相助,恐怕如今他非死即残了。
叶归蓁当初把自己搞成那副快要活不下去的鬼模样,叶清澜真是怕了,于是此后每逢自家弟弟接了委托,临走前总要亲自将狼烟弹塞给他。
只不过在那次之后,叶归蓁潜心修行,再出委托的时候就也没受过伤了,伤痛流血的滋味他早忘干净了,这狼烟弹,他也只是揣着,从来没用过。
叶归蓁面无表情地揉了船做成叶子,“我马上到。”
说完,叶归蓁就要张手将叶子放出去,不想,苏有初却直接握上了他的手,“等等。”
“放手。”叶归蓁使劲挣了挣,面带韫色。
苏有初听话乖乖放了手,还顺走了叶归蓁手中的叶子。
叶归蓁:“还我。”
“这委托还没完呢,先不说你走了让东家怎么办,如今这楼里两个姑娘丢了,你不着急就算了,怎么……”
“你还有空废话,不是也不着急?”叶归蓁冷冷打断他。
苏有初:“我又不急着走。”
“我急。”叶归蓁说:“而且你也接了这委托,我办委托,留着你做什么?”
“不是你说你办委托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插手吗?”苏有初一脸的“你可真有意思”。
叶归蓁:“那你跟过来干什么?”
苏有初坦然:“自然是来取经的呀,而且,”他突然压低声音,“你来得晚所以不知道,东家的意思,他好像根本没给成晚楼还有你们仙山发委托函,我一直想问问你这事来着。”
“什么意思?”
叶归蓁还未得到答案,一楼忽然喧哗起来,尖叫再次扬起。
“不去看看吗?”苏有初指了指门口,一笑,“咱们办完事儿再接着说,如何?”
方才那一席话成功地吊起了叶归蓁的胃口,当即立下,他转身出了房门。
苏有初脸上笑意不减,他刚想碾碎手中的那片还泛着光的叶子,可动作一顿,不知怎的忽然就改了主意,他轻轻掂了两下,最终还是收进了袖子里。
他关上窗,然后也走出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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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苓揉着脖子拨开草丛走了出来。
小路崎岖,树木茂密,野草丛生,初晨的露水沾湿了她的衣衫,穹顶的枝叶交织再交织,仿佛一张大网笼了这一方天地。
人入其中,挣脱不能。
眼下日头还没完全升起来,秋苓没于参天高木的阴影之下,不辨方向,只能凭着感觉沿着山路一直走。
脑海中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她刚踏进阿选房间的时候,再一睁眼,她已经躺在了一片绿草之中。
一个青楼丫鬟遇到这种事,说不惊慌是假的,但秋苓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很快便稍稍镇定下来,她想不透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过一夜过去了她还好好活着,这是不是可以说明,把她带到这里来的人不想伤害她?
虽然有这种想法,但秋苓脚下的步子却没有半分迟疑。
不知走了多久,阳光透过树枝的点点罅隙洒在她的身上,天应是大亮了,可这路像是没尽头似的走不完。
终于,一条岔路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只犹豫了一瞬便沿着右边的路继续前行,她穿过一重重的树影长廊,不多时,一幢建筑出现在她眼前。
大门头顶有一块陈年红松牌匾,上书金字有三:荆妻祠。
秋苓脚步一停。
晦气,居然走到招邪的神女祠了。
秋苓当即顿顿卡卡颠三倒四地念了几遍学来的驱邪咒,然后转身就走。
刚走出没几步,神女祠里传出琵琶清音。
而后,伴着乐音,歌声入耳。
“冬衣轻薄恨夜长,夏阳荣暖悲天凉。
秋蝉无意过南江,春风难掩人面黄……”
柔婉却不腻人,带着南地的口音,别具特色。
秋苓停下脚步,猛然回头望向神女祠,眼中划过迷茫,这声音,这首歌……
她转身,一步一步,带着满心的猜测与惊疑朝神女祠走去。
走得近了,祠庙的大门吱呀呀地向她敞了开来。
那歌声愈发清晰婉转。
“四时之景最好过,五更漫漫欲断肠。
人生难再有年少,豆蔻韶华自揽香。”
神女祠的正殿,供奉神女像的高台上坐着一个身着深紫留仙长裙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一张琵琶,低眼垂眸,看不清面貌,青葱玉指灵巧地转轴拨弦。
在她脚边,一个匍匐跪着的身影瑟瑟发抖。
秋苓只一眼便认了出来那卑微到骨子里的人是谁。
“阿选?”她出声叫道,然后忌惮地看了一眼仍只顾自己弹琵琶的女人,见她不理会自己,于是小跑着过去蹲到阿选身边。
阿选像是突然找着主心骨一样,她抖着手紧紧攥住秋苓的衣袖,“秋姐姐,秋姐姐……”
“你怎么了?有话起来再说,嗯?”说着,秋苓就要将阿选拉起来。
可阿选只抓着秋苓的袖子不撒手,哭道:“我起不来,秋姐姐,我起不来,我,我不能……”
“什么?”
“你不如问问,她有什么资格站起来。”弹琵琶的女人手指并起放在弦上,乐声堪堪停了,她貌似不走心的一句话却让阿选抖得更厉害。
“姑娘……”秋苓抬头望向那女人,本想跟她理论,但却蓦地瞪大眼睛,血冲头顶,带着难以置信和灭顶欣喜,细细又喊一声:“姑娘?”
女人嗤笑一声,“姑娘?我都要四十了,当得上姑娘你一声大娘吧。”
她虽自称自己已近四十岁,但看外表绝对看不出她这般岁数。
她头发乌黑油亮,眼神炯炯出彩,脸庞细腻红润没有一丝纹路,唇色更是健康的薄红,就是在雪白的脖颈间横了一道深得发黑的印子略有瑕疵。
这人怎么看都不像近四十,倒像是个未到二十,正好时候的姑娘。
闻言,秋苓瞬时眼泪掉了下来,“南姑娘,您怎么……”话说到一般她便哽咽了。
早已过身的人再次出现在这个丫鬟眼前,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惊惧害怕而是喜极而泣,这让女人有些难以理解。
“她早就死了。”女人说。
“她?”秋苓一顿,一滴泪水含在眼眶里要落不落,眼前虽是模糊一片,但她仍倔强地仰望着南栀,“您在说什么?您不是好好的吗?”
“你是不是傻啊,这都认不出来,”女人抱着琵琶从高台下来,俯身仔仔细细地望着秋苓,良久她才说:“我是这具身体的姐姐,南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