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归蓁和苏有初一左一右地站在坟墓的两边,两人的眼睛像是粘在了那块墓碑上,一动不动。
叶归蓁抱臂,右手食指在左臂上缓慢而又有节奏地敲点,他正在蹙着眉权衡利弊,究竟要不要把这坟挖开。
在九域神州作乱的都是那种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去不成丰都,过不了轮回的孤魂野鬼。
道上规矩,对孤魂野鬼,你爱怎么超度怎么超度,但是祸不及良民,在棺木里安安稳稳躺着的你不能动,若不慎被北阴大帝知道,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就跟魔操纵那些没有棺木的尸体是一个道理。
再说,死者为大,平白扰了人家难得的清静也是罪过。
可叶归蓁是什么人?
堂堂仙山二公子,从来只有他不想办的事,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他当然不想冒着生命危险去开罪北阴大帝,但是……
叶归蓁朝站在另一边的苏有初瞟了一眼,苏有初感受到他的目光,不明所以。
挖坟而已,这种事需要他亲自动手吗?
找到顶锅的人,叶归蓁放开手臂,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没想到苏有初先开口了。
“叶公子,商量个事,”苏有初道:“我去把坟挖开,你答应我个条件怎么样?”
叶归蓁想说的话被苏有初截了胡,噎了一阵才貌似很不情愿地淡淡问道:“什么条件?”
“很简单,一会儿咱俩一起去趟神女祠。”苏有初指尖拂过石碑上的字。
叶归蓁闻言面上不动但心下一喜,他原本就打算去神女祠看看,苏有初的这番话反倒正合了他的意。
他是个将“趋利避害”四个字刻在骨子里的人,而苏有初从头到脚就是个不怕事儿的。
两人一拍即合。
然后叶归蓁眼睁睁地看着苏有初把他刚束好的头发重新散下来,发带弯弯绕绕最后变成了一把铲子。
叶归蓁:“……”这发带是个什么东西?
苏有初没立刻动手,他的手指描摹着石碑上那个“悼”字,说:“叶公子,你觉不觉得,这首词很奇怪?”
叶归蓁闻言上前细细又读了一遍,最后目光也落在了那个“悼”字上。
确实很奇怪,这首江城子的题目是悼常六君,但整首词看下来,没一点表现悼亡的意思,到颇有几分壮志未酬的感慨。
“词人骚客晚年时有作词祭少年的雅事,”叶归蓁稍微一想,语调平缓道:“这首词大约是常六君写给自己的。”
“有道理,”苏有初点头同意,“那这坟,埋葬的也是那少年常六君吧。”
“不清楚,先挖开再说。”
叶归蓁指挥得自然,苏有初也顺从,他绕到土堆旁将袖子一挽,开始吭哧吭哧地挖土。
叶归蓁思索一番还是抬手在茅屋外围布了一层用以遮掩的结界,但这结界对北阴大帝有没有用,那就比较难说了。
苏有初讶异叶归蓁有此一举,心想,虽然有点多余,但这小孩儿还算是良心未泯。
“不能直接把它推平吗?”叶归蓁收势问道。
“叶公子,你真站着说话不腰疼,”苏有初朝一旁扬了一铲子泥,“好歹也是一座坟,直接推平了,你把这坟的主人置于何地?给它一份体面,让它得到应得的尊重,不好吗?”
叶归蓁:“……”
“何况,”苏有初突然压低声音,“你不觉得,这么挖,感觉就跟盗墓似的,特刺激吗?”
叶归蓁:“……”他真没觉出来,哪家盗墓贼能明晃晃地在白日里盗墓,身上还不挂点儿灵符桃木之类的东西,就这么优哉游哉地赤手空拳上阵?
苏有初似乎乐在其中,这么一点一点地挖得起劲,就差没哼两句小曲,不知挖了多久,铲子终于触到了硬物,他蹲下拂净棺木一角,然后抬手招了招叶归蓁。
两人蹲在一起仔细观察着土里的棺椁,跟平常百姓家用的并无不同,也没加什么封印,朴实无华。
苏有初伸手敲了敲,“没有用过法术的痕迹,啧。”他手一抬,铲子再一次化形,再到他手里时已经变成了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
叶归蓁看得稀奇,佯装随口一问,“这是什么法器?”
苏有初用匕首撬着棺材盖,笑道:“想知道?”
“……”叶归蓁别扭了一会儿还是点头,“嗯。”
苏有初闻言,停了手上的动作,转头朝叶归蓁促狭一笑,“求我啊。”
叶归蓁古井无波,面无表情地盯着苏有初。
“告诉你也不是不行,”苏有初见状连忙找台阶下,“不过你得告诉我,方才你在醉东风用的什么法术能一招破结界?”
叶归蓁不假思索,“自创的法术。”
“……哦。”
之前领教过叶归蓁回答常有福时的言简意赅,现在苏有初对他的回答表示十分满意,至少这位叶公子没直接解释说这就是“法术”。
不过叶归蓁年纪轻轻就能自创法术,这一点还是令他有些惊讶。
叶归蓁催促,“该你了。”
“成精的发带。”
“……哦。”叶归蓁顿觉无味。
苏有初见叶归蓁突然有些好说话,不觉有些得寸进尺,他手上动作不停,一边问道:“叶公子,听说你十五岁开始接委托后,四年无败绩,到底真的假的?”
叶归蓁大方坦言,“假的。”
“果然,”苏有初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这话就是你们仙山为了名声放出去好听的吧。”
叶归蓁微微扬眉,“市井传言你也当真?”
苏有初一听这话,立马停了手,语重深长,“叶公子,我当不得真,但你得当真啊。”
叶归蓁不解,“为何?”
苏有初立刻摆出一副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我得跟你好好说道说道的架势。
“你觉得,现在百姓最喜欢的是什么?”
“是什么?”
苏有初“啧”一声,像是在说,这你都不知道。
“当然是传奇啊。”
叶归蓁倒是没听过这种说法,于是做出洗耳恭听状。
“你知道现在大街小巷茶馆酒楼里最讨说书人欢心的传奇是什么吗?”苏有初将匕首“啪”一声拍在棺木上,“就是叶公子你呀!”
叶归蓁:“……”
“你这几年斩妖除魔度厉鬼,编成册的话本那是数不胜数,我在江宁偶尔往茶楼里一坐,十有八九就能听上一段你的奇闻轶事。”
叶归蓁蹙眉,“我没有奇闻轶事,话本内容做不得真。”
“这不是重点,”苏先生说:“重点是,现在几乎九域神州上的老百姓都知道,仙山叶二公子,修为了得,无论什么样的委托,只要到了他手里都能利落解决。”
叶二公子本人一向很少逗留市井,他显然并不知道这种事,当下嗤笑道:“一派胡言。”
“你说是胡言,人家只会当你是在谦虚,别人说胡言,人家就当是那在嫉妒你,”苏有初转着手上的匕首。
“所以呢?”叶归蓁不骄不躁淡淡反问。
“你可知,除了传奇,在这普天之下,人们还喜闻乐见什么吗?”苏有初问,他不等叶归蓁说不知,便自答道:“是传奇跌下云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