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归蓁在醉东风留了一道禁制,这禁制可保醉东风无虞,楼里的人透过窗见外面天光大亮,再没什么糟心东西后,一个个都脱了力地跌坐在地上,再无平日训练出的优雅姿态。
严鸢扶着楼梯的扶手缓缓靠着台阶坐下。
“夫人,”玫兰走了过来,她发髻凌乱,脸上的妆已经花了,她边走着边抹了一把脸,“都打扫好了,只不过案几摆饰怕是要重新置办了。”
“无妨,”严鸢嗓子沙哑,“可清点过都少了谁吗?”
不提还好,一提玫兰止住的泪又要掉,她哽咽着:“都清点过了,茹艺还有三个小厮四个丫鬟,一共八个人……秋苓和阿选失踪了。”
严鸢沉默良久才无力地摆了摆手,“去歇歇吧。”
玫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欠身一礼后便朝楼上走去。
短短半年,醉东风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先是南栀和远九,如今一场乱又没了许多人,秋苓和阿选莫名失踪,如今生死未卜,严鸢更是将责任一股脑地全揽在了自己身上。
当年这些孩子被迫来青楼过活的时候,她是怎么说的?
衣食饱暖,无忧无愁。
如今……
严鸢看着醉东风的一片狼藉,心下愧疚更甚。
玫兰开了房门,坐在桌案旁,一晚上惊心动魄,此刻终于能歇息了,她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下来,疲惫感汹涌而至。
昏沉之间,她仿佛回到小时候,刚来醉东风那会儿,彼时南栀还在,与她一起的人都还小,言笑晏晏。
大家看着前面,脸上尽是惊艳,玫兰说什么都没人应答,她不由感到奇怪,于是顺着众人的视线望了去。
眼前红衣罗衫长烛光暖,莲花金纹熠熠生辉,那人长发不束,发尾微扬,含笑回眸。
此间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男人的手指轻轻拨动长弦,一曲箜篌,淙淙灵音缓缓泄出,泠泠清音绕梁三日。
玫兰想拨开层层雾气去看清那人的面容,最终却只做了徒劳功。
猛然间,周身景物碎裂消减,她只身坠入重重黑暗,然后蓦然惊醒。
玫兰猝然抬头,方才她竟伏在案几上睡了过去,睡着的姿势不对,此刻醒来腰酸背痛。
她锤着腰,活动了几下脖子,心里仍忍不住在思索,她小时候是否真的见过这样一个人。
她揉了揉额角决定不再去想。
“啊……”
半晌,她一拍脑袋,突然意识到昨晚那个墨衣公子身上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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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清澜收到叶归蓁的传音叶子原本还高兴了一会儿,结果在听到叶归蓁的话以后,心口瞬间阴云密布。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自家弟弟出门办委托遇上两只魔更可怕的事情?
叶清澜沉心思付片刻,拿上潆泓就要出门去找叶归蓁,刚开了门,却见叶怀靖穿过院子走了过来,一见他,叶清澜眉目间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厌烦。
叶怀靖恍若未觉,他一脸醉相,一身酒气地踉跄着靠着柱子站下,打了个酒嗝,“你去哪?”
“不用你管。”叶清澜绕过叶怀靖,自顾往外走去。
叶怀靖也不恼他的态度,悠游自在道:“叶归蓁出事了吧,只有他出事了你才这么着急。”
叶清澜脚步未停。
叶怀靖醉醺醺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是福是祸都是造化,何况眼下狼烟弹未起,他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既然不拿他当儿子,那你就没资格说这些,”叶清澜毫不客气。
叶怀靖是仙山百年难遇的一个奇葩掌门,不仅荒唐不理门内事,这心更是偏到了天边儿去。
原本按仙山规矩,掌门的孩子无论男女长幼皆跟着掌门修习,按掌门继承人培养,公平竞争,择优继掌门位。
可叶怀靖偏不,他只将叶清澜带在身边教导,把叶归蓁扔给了凝霜长老,直接绝了叶归蓁继承的机会。
叶清澜骄傲,平日里求的是“得胜”,但更求“公平”,他一身傲骨自然看不上叶怀靖的做派,再加上他觉得他老爹整日出去花天酒地忒给他丢人,就因为这样,这几年两人争吵的次数越来越多,基本稳定在了“三天小吵,五天大吵”这么个频率上。
今天是“三天小吵”的第二天。
他们最近一次大吵是在来江宁之前的两天,当时叶怀靖刚被叶归蓁从青楼带回来,不清醒的状态下又怒上心头,估计原本是想指着叶清澜骂,但最后竟糊里糊涂地指着叶归蓁喊着说,他没有这儿子。
此言一出,不仅叶归蓁懵了,叶清澜也懵了,三人不欢而散,只不过叶归蓁一向不在意这些,他只当叶怀靖是醉酒之言,压根没当真,但这话却一直堵在叶清澜心里。
“记得去跟陆维叶说说,别让他担心你们!”
叶怀靖没想拦着叶清澜,倒是隔壁家的沈大公子得知叶清澜要走,立刻贼兮兮地靠上来。
“你要去找阿蓁吧?”沈思文一边摇扇子,脚步不停,紧跟叶清澜。
“关你屁事。”叶清澜头也不回道。
沈思文笑眯眯道:“当然关我事,带上我呗。”
“带不动,滚。”
“阿蓁出什么事了?”沈思文继续问。
叶清澜不欲与他多言,脚下步子加快,不多时便来到风月阁的极天楼。
大红灯笼在极天楼的屋檐下饶了一圈,红地毯从楼里顺着玉阶一路向下,长阶两侧种有一排排芙蓉树,此时正值花期,花团锦簇,风卷着一阵阵清香袭来,每棵树上都系着红绸带,纠缠飘扬,各门各派送来贺喜的礼物都堵在极天阁门口,几个弟子围一起清点礼品正忙得焦头烂额,见了两人匆匆一礼后便继续持笔记录,一切似乎还算井然有序。
极天楼中有一身穿月牙白茉莉纹绣便服的中年男人正指挥弟子摆案席。
“陆叔叔!”叶清澜踏入极天楼,冲着陆维叶喊道。
“清澜,”陆维叶看到来人,爽朗一笑,而后他眼神一转落在了沈思文身上,似有些意外,“沈公子也来了,怎么?你们一起来这儿当监工?”
“见过陆前辈,”沈思文合了扇子作揖行礼道,再抬眼时,身前已经有一人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他,眼神瞬间充满了无奈。
叶清澜面色如常,端正一礼,直截了当道:“陆叔叔,归蓁办委托遇上些麻烦,我要去助他,如若赶不上您明日大婚,还请见谅。”
陆维叶正了身子,“什么委托如此棘手,竟连归蓁也难倒了?”
“也不算什么大事,”叶清澜轻描淡写,“归蓁说这委托古怪,除了怨灵,好像还有一只实力强悍的大魔插手。”
“实力强悍的大魔?”陆维叶拧眉,“归蓁去哪出委托了?我怎么没得到半点消息?”
叶清澜耐着性子道:“这委托是昨天早晨刚从这个镇发到仙山的,那地方儿位置特殊,是风月阁的探子还没把消息传过来吧。”
“这个镇?”陆维叶闻言一惊,“你说归蓁去那里了?”
叶清澜莫名其妙,“是啊,怎么?”
陆维叶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眉头不展,他走到叶清澜身前,“不行,兹事体大,我得跟你们一起去。”
“啊?”叶清澜万万没想到陆维叶会这么说,他赶忙拒绝,“别别别别,您明天婚礼,您跟我们跑了,宾客和新娘怎么办?”
“就是啊陆前辈,”沉默多时的沈思文在一旁帮衬,“这事交给我们就行,您就安心在惊鸿山准备婚礼吧。”
陆维叶知道沈思文跟叶家这两兄弟的矛盾,他自是不信眼前两个小辈的关系会好到能一起办委托的地步,于是当下像是求证般看了一眼叶清澜。
叶清澜听了沈思文这话,十分不悦。
他可从来没答应要跟这个不要脸的一起,但碍着陆维叶正看着,此时否认,怕连他自己都走不成了,只能含含糊糊哼哼两声算是过去了。
两人多劝了几句才堪堪打消了陆维叶的念头,一直到临走了,陆维叶仍在叮嘱道:“这个镇近几年邪祟日渐增多,各方修士都没查出原因,这节骨眼上,归蓁那委托肯定不简单,你们找到他以后,让他立马放下委托,赶紧回来。”
叶清澜不甚在意地挥挥手,“放心,陆叔叔,归蓁那性子您还不了解吗?眼下不过是突然有大魔插手他才让我去的,若委托真有什么问题,他铁定就撒手不管了,哪儿还能等着我?”
他这话多多少少掺杂着些虚假成分,说的时候着重强调了“我”,就差指着沈思文的鼻子说,你,给老子滚。
沈思文只当察觉不到。
陆维叶长叹了口气,最后只能说:“万事小心。”
目送着叶清澜和沈思文离开后,陆维叶也没心情待在极天楼布置婚礼,他朝楼里的弟子交代几句,然后转头朝后边厢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