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素静静的看着镜子里的半大少年被服侍着穿上绯色云纹锦袍,规规矩矩的挂上昨天宣旨时带来的太子玉牌。
从此便属于太子的近臣,无论做什么都会被默认是太子的授意,心里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感觉。
“少爷,玉佩。”终南小心的递给顾清素桌上的淡青色玉佩,他接过来后下意识的摩挲了两下,顺着纹路摸下去,摸到了那个木色的小桃花。
上面刻了一个小小的“清”字,那是江斯年的手笔。
顺着往下是上好的冰丝缠金穗子,亮眼却不突兀的淡黄色,入手顺滑的如同苏南新贡的云锦。
江斯年给他的向来是顶好的东西。
白色的玉牌和淡青色的玉佩衬着绯色的衣袍,显得线条已经略微硬朗的少年一瞬间沉稳起来,清秀的容色不笑的时候,有种冷冰冰的生人勿近感。
清清淡淡的眉目间已经隐约有了他爹的影子,往日装满了嬉笑怒骂的眸子此刻盛满了一池子清冷,仿佛锁住了满城的烟火气,一丝也不肯泄出来。
他当然生气,除了难以置信和失望,细品竟然还有一丝别扭的期待,还有说不出来的放松和开心。
为什么,明明最讨厌按祖制继承官职入朝为官。
顾清素顺手捋了捋穗子,面无表情的想,总不能是期待见到江斯年那个只会骗人的浑蛋吧。
唔,好像是有那么一点期待。
他闭了闭眼,心里莫名烦躁了起来,简直一刻也不想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召南,备车。”
“是,少爷。”
“阿爹——”沈清婉今日特意梳了一个端庄些的发髻,穿着日前新制出来的鹅黄色衫裙。
宽大的袖口绣了几只欲飞的银蝶和山芍药,衬得她姣好清秀的脸庞更神采飞扬,小跑着就过来了,哪还有往日身为长姐的沉稳。
翠色的步摇合着她腕间带着铃铛的银镯叮咚作响,撞出一片清脆的声音,听着就令人心喜。
沈安一直愁眉不展的神色这才舒缓一点,嘴角勾出了一个微微的弧度,流露出一股不自觉的柔软,“是婉婉啊,怎么了?”
沈清婉跑的微微喘气,冲进了前厅才止住步子,捻着帕子犹豫了一下,带着羞涩轻轻地摇晃着她爹的胳膊,“爹,您前些日子都答应女儿了,今天要去顾府提亲的。”
一个“爹”喊得千回百转,唤的沈安有些不忍,神色一滞,叹了口气,“不是爹不想去,是去不了啊。”
她这才看见她爹手里拿着一个明黄色的东西,心里没由来的“咯噔”了一下,漫上了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当即,“密旨”两字就直生生的跌进她眼里。
“咨尔辅国公嫡长女沈氏清婉,端恭顺德,赖柔惠嘉,性秉温庄。宜昭教六宫,允合母仪天下,得太子良配。故敬告皇考,密定为太子妃,待太子即位,以册宝册,立尔皇后。”
“立尔皇后”四个字一下子泼了她一盆冷水,她捏着圣旨的手止不住的微微颤抖着,所有期待和开心一瞬间烟消云散,连质问的话也变得毫无气力、带着哭腔:“爹……为什么是我嫁给太子?”
沈安本就不忍心,却也无可奈何,“婉婉,这不是爹能左右的事,爹宁愿你嫁给一个无官无职的百姓,也不愿看你嫁入宫中啊。可如今圣旨已下,就成了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翻飞着银蝶的鹅黄色衣衫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光彩,翠色的步摇轻轻晃动着,映着少女低垂的头,遮住了她眼角的那抹新胭脂。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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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素一踏进太极殿,就看见一个明黄色的熟悉身影,背对着殿门站在铜雀旁,似是在发呆。
手指无意识的轻敲着雀身,发出轻微的脆响,朦朦胧胧的回荡在空旷的殿内。
就算已经见过这一身亮眼的颜色,也还是不愿相信,这就是以前那个总爱对他露出温柔笑意、总哄着他的哥哥。
就好像这一身衣服是个圈套,圈走了他的年哥哥。
“臣顾氏长子顾清素,叩见太子殿下,殿下金安。”
江斯年冷不丁听见思念的声音,几乎要以为是错觉,他回头便撞上了那人盛了半池子清冷,带着以往少见的疏离的桃花眼。
“你……起来吧。”话溜到嘴边却还是难以出口,那句“你是不是怪我”噎在嗓子边,吐不出来也倒不下去。
他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来。
顾清素堵着气,也只低眉顺眼的站着,请安过后一句话也不肯多说,殿内一时陷入僵硬的气氛。
“……父皇还在泰元殿议事,临走时免了你的谢恩,你……”
江斯年整个人紧张起来,磕磕绊绊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和早朝上那个气势十足,能言善辩的年轻太子判若两人,“你”了半天也没憋出来半句下文。
顾清素看着他紧张的样子一瞬间又好气又好笑,那股子憋闷一下子消散了一半,又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个别扭劲儿,暂时还不想理他,就面无表情的端着规矩,淡淡的说:“从今天开始,臣就是殿下的贴身伴读了。皇上说,等臣满弱冠,就许臣承袭父官,入朝辅佐殿下。”
江斯年哪里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觑他面色冷淡淡的,心凉了大半截,一下子失了聪明,惶惶道,“那你愿意吗?”
顾清素一听,差点要被他的蠢气笑了,一点好脸色也不想给他,“殿下以为呢?臣愿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这是臣的职责,顾氏世世代代都辅佐天子左右,容不得臣选择,殿下身为储君,不是应该比臣更明白吗?”
傻子都听得出来话里带着讥讽。
江斯年又被他故意加重的“容不得臣选择”噎了个正着,愧疚的像个弄丢了家里值钱物件的孩子:“对不起,阿清……委屈你了。”
被唤作阿清的少年一下子敛了神色,眼底原本还隐约透着的浅浅笑意也散尽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不怪你,我是自愿的?真的能毫无芥蒂的说出这句话吗?
不可能。
哪怕早就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哪怕知道不入朝为官仅仅只是美好的幻想。
他生来是顾氏长子,就注定要和面前的这个年轻太子剥离不开——从一出生就被打上了一个叫“江斯年”的烙印。
人人都知道顾氏的下一任丞相清冷俊秀,惊才艳艳,人人都知道他是太子门臣。
从小接触的是权谋史论、驭人之术,从小学习如何辅佐帝王、顺从听话,整日提心吊胆,生怕被扣上结党营私,意图谋反的罪名,最后变成一抔黄土,合着血洒在宫门口,告诫众人“伴君如伴虎”。
他不想这一生都被操控在既定的路里,连选择的自由也没有。
少年垂着眼,让人看不清眼里的情绪,轻轻的话很快就飘散在空荡的屋子里,“臣宁愿犯了大错被逐出家门,哪怕一生颠沛,不能吃饱穿暖,
”顾清素抬眼撞上江斯年有些茫然的目光,眼里是说不清的复杂,“至少臣能大大方方的喜欢一个人,只要臣还是顾家的长子,只要臣一天是这个丞相,就永远没办法和喜欢的人共度余生。”
他自嘲的笑笑,伸手替江斯年抚了抚褶皱的袖口,及时止住了话头,堪堪封住下一句差点脱口而出的话。
要是让他爹知道自己喜欢的是身边这个太子,他爹非让他把祠堂的石砖跪穿不可。
他还没那个胆子去挑战他爹的家法,更没想好要如何面对祠堂里满墙的列祖列宗。
江斯年心猛地漏跳一拍,然后就如同密集的鼓点一般,疯狂的跳动起来,去年除夕夜宴没能得到的答案仿佛在此刻铺天盖地的涌过来。
脑海里蹦出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让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证实,“阿清,你……”
他喉头滞涩,一句话也憋不出来。
顾清素看着他一脸惊愕和迷茫一下子笑了,心情大好。
低头慢条斯理的顺了顺玉佩的穗子,心下一横,趁他不备迅速的凑上去啄了一口他的脸颊,又飞快的退开半步,闷着笑故意端出一脸冷淡和嫌弃,“喜欢了一个不要脸的浑蛋,还逼我做他伴读,在考虑要不要原谅他。”
不等江斯年反应过来,撩了他的人就干净利落的转身摆摆手,“殿下要是没事,臣就先行告退了。”
慢慢悠悠的踱着步子,独留一个僵硬到手脚无处安放的人石化在原地。
石化的太子殿下呆滞的抬手,摸了摸被亲过的地方,整个人罕见的大脑当机静止在原地。
阿清他、他、他主动亲我了!!!
他喜欢我!!
年轻的太子喜滋滋的想。
顾清素别别扭扭的逗了一通江斯年,心情舒畅了不少,心想他着急召自己入宫,不就是盼着能多一点相处的机会……唔,这下应该哄好了吧?
他漫无目的的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晃悠到了御花园,看着眼前的景色又想起去年除夕夜宴,那人带着他偷偷溜到这里,牵着他看烟花。
“阿清,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这么多年,我、我就是害怕,怕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就……”满目的烟花绚烂在宫墙外,映的两人的脸庞明明灭灭,但江斯年还是看清了他眼里满满的笑意。
面前的人衬着璀璨的烟花,他仿佛又看见那年庙会意外遇见的这个小团子,站在糕点铺前,站在灿烂的烟花里,叫他年哥哥。
记忆里的小团子和面前的大团子重叠在一起,给大团子清冷的容色里染上了些令人心安的烟火气。
两个小指趁着夜色不经意间勾到了一起,狡猾的年长者故意纵容剩下的手指趁虚而入,一把握住了那个温热柔软的手掌。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烟花也变得无声,只剩下两个热烈而有力的心跳交缠在一起,万籁俱寂。
满脑子回忆的顾清素被一阵声响惊动,不经意间一抬眼,看见一个鹅黄色衣衫的漂亮少女隔着两条石子路低着头匆匆而过,他一下子认出来是谁,“婉婉——”
女孩似是吓了一跳,漂亮的杏眼里带着点惊慌,还有朦胧的泪意,看清来人后又很快垂下眼安安静静的行了礼,“顾大人。”
他也吓了一跳,还没看清她的神色就被一句“顾大人”砸晕了,下意识伸手去扶她,“婉婉你这是做什么,我——”
沈清婉不着痕迹的退了半步,又福了身,“惊扰了大人,是臣女的罪过。皇后娘娘召见,臣女就不陪了,大人路上小心。”
淡色的挽臂纱从指间滑过,留下痒痒的触感,他茫然的捻了捻,没弄明白她这是唱的哪一出,明明前两天还一起下棋……难道是赢了她,所以在闹情绪?
顾大人想破头也没想出来,只好打算明天买支簪子给青梅竹马道歉。
那个傻子不会还愣在那里不动吧,要不然趁这会儿去他宫里看看——等等,东宫要往哪里走啊。
顾大人欲哭无泪。
江斯年带人找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这一幕:一个绯色衣袍的少年托着下巴一脸严肃的站在路口,嘴里嘀嘀咕咕说着什么,犹犹豫豫的手收了指指了收,明明不远处就有低头洒扫的宫女,也不挪步子问一问。
他好笑的看着卫华上前把气鼓鼓的人带过来,决定扳回一城,“顾大人在这里干什么,让本宫找的好生辛苦。”
顾清素毫不示弱,“谁让殿下刚刚被臣——唔唔唔!!”江斯年眼疾手快的捂住他祸从口出的嘴,按住手下挣扎的人,强行挽回自己的尊严,翻脸似的摆出一脸冷淡:“都下去吧。”
众人:“……是。”
“那么多人呢!你倒是真敢说。”
江斯年被伶牙俐齿的小豹子咬了一口,一下子吃痛松开手。
顾清素哼了一声,“臣敢做,为什么不敢说,反正丢人的是殿下。”
他做了个鬼脸,作势要跑,江斯年一把抓住他,被他孩子气的行为气得笑出了声,“你三岁吗?还不长记性,再乱跑我可就不找你了。”
示威性的扯了扯他的领口,低声嘱咐道,“宫里人多口杂,我就不牵你了,跟紧我。”被顺了毛的少年乖巧的哦了一声,规规矩矩的落在他身后半步。
江斯年领着他熟悉宫里的路,一个个告诉他这都是什么地方,“这是延禧宫……这是承恩殿……那边是尚学馆,所有皇子公主习课的地方……这是东宫,历代太子的居所,往前走穿过德胜门是天子居住的合欢殿,我登基以后会搬过去的……前面是我母后的德宁宫——那不是辅国公府的沈小姐吗?”
顾清素顺着他的话看过去,果真看到前不久才遇见的沈清婉垂着眼跟在一个大宫女身旁,正应着什么。
江斯年一脸诧异,“她怎么从母后宫里出来了……”随即又想起来昨天在大殿上的那场对话,面色沉了沉,没再继续说下去。
没想到父皇这么快就告诉了母后,那到时候抗旨就有点难办了。
被两个人完全蒙在鼓里的顾清素丝毫不知情,还以为是江斯年又想些莫名其妙的事……比如刚刚被自己咬的那一下。
直到那人被他频繁看过来的目光盯的回过神,他才别扭的问道,“疼不疼?”
太子殿下被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弄的一脸茫然,“?什么疼不疼。”
“……手,疼不疼?”
他顺着话低头看了看虎口被咬的地方,痕迹早没了,白净的只有一层薄茧,然后在少年凑过来的目光里煞有介事的点点头,“疼,特别疼。”
“……”
刚刚荣升太子伴读的顾大人礼貌的回了他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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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着“辅国公府”的马车匀速驶出了缭华门,沈清婉撩开帘子看了看,顿了顿还是拿下了发间的凤钗。
她想在颠簸的马车里看一眼振翅欲飞的金凤,无奈石子路磕磕绊绊,她只好作罢。
谁知珍珠坠子又勾住了她袖口的刺绣,扯开一个线头,一朵山芍药缺了个难看的口子,急的她怎样也取不下来,泪一下子就模糊了眼眶。
她用力的眨眨眼,把泪憋回去,静默了一瞬,用力扯断了线。
山芍药残着瓣,热烈而立体的开在袖口,完好无损的凤钗安静的躺在她掌心,灵动而鲜艳。
“小姐,我们到了。”
牌匾上大大的“绸缎庄”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