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斯年笔直的跪在御道上,一遍又一遍的“还请父皇三思”掷地有声的回荡在泰元殿上空。
他已经跪了三个时辰了。
已经入了秋,但天气还照例炎热,明黄色的太子蟒袍湿了一片。
卫华跪在他身后,眼睁睁看着他跪的浑身颤抖还一遍遍磕头用力哀求,实在不忍,“殿下……”
安公公一甩拂尘,唱喝道,“宣——太子觐见——”
卫华连忙扶起少年,却被摆摆手挥退,只好目送着他一步一步走进去。
江斯年被热气蒸的眼前发晕,腿弯还在微微颤抖。
他飞快地看了一眼坐在台子后的隆丰帝,撩了袍子规规矩矩的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隆丰帝埋在高高的奏折里正写着什么,眼也不抬:“起来吧。”
“父皇,您知道儿臣喜欢的不是沈小姐。”
江斯年仿若没听见一样,仍跪在已经有些凉意的青砖上,心里冷静的不像话,坚定而灼热的目光直逼隆丰帝。
台子后的人闻言顿了顿笔,“啪”的一声合上刚打开写了两笔的奏章,迎上去的目光还压着火气:“辅国公的嫡长女,温婉贤淑,端恭顺德,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出挑,哪一样配不上你了?!”
江斯年重重的磕了个响头,立场坚定,“沈小姐极好,但儿臣绝不是她的良人,更不想耽误沈小姐终身,儿臣喜欢的另有他人。”
隆丰帝冷笑一声:“顾衍的长子?朕说了,不可能。”
江斯年一点儿台阶也不肯下,一字一句的重复道,“儿臣非他不娶。”
空荡荡的大殿里没有一个下人,只有一对剑拔弩张的父子,对比着满目火气的爹,儿子明显更为镇定,“一年前儿臣坦白,说心上人是顾相的长子顾清素,父皇动了杖刑,整整三十大板,儿臣一声没吭。”
江斯年攥的手心出汗,语速也快了不少,“一年前三十大板儿臣说此生非他不娶,一年后就算您再打三十大板,儿臣也还是那句话,永远都不会变。”
一个奏章带着火气直接飞到他额角,藏青色的折页“啪嗒”一下摊在他脚边,上面刚批的朱砂还没干透。
一道鲜血顺着额角缓缓流下,疼的他皱了皱眉,却也只生生受着聚满火气的力道,一声没吭。
鲜红的颜色映着脚边奏章的朱砂,却衬的他原本棱角分明的面容更为冷冽。
隆丰帝龙颜大怒,“荒唐!你是太子,以后就是天子,你怎么能娶一个男子做太子妃、做将来的皇后?!你让你的子民怎么想?江山社稷怎么办?!”
江斯年丝毫不怕,反噎一句,“那儿臣凭什么娶沈小姐做太子妃,做将来的皇后?”
“你!——”
隆丰帝一拍桌,手边的热茶一歪,倾了一地的碎渣,袅袅的冒着热气,发出巨响。
门外的下人大气也不敢出,安公公也战战兢兢,不敢指挥人进去清扫,生怕那茶盏下一步就砸在自己头上。
隆丰帝气的浑身颤抖,一眼也不想看见这个逆子,“不用说了,朕已经决定了。”
江斯年又磕了个头,语气清清淡淡,出口的话却无异于是火上浇油:“父皇,您不同意儿臣和顾清素的事,儿臣也不会迎娶任何女子。如果您一定要一意孤行……”
江斯年闭了闭眼,锐利的目光落在隆丰帝的背影上,缓缓的说,“那儿臣宁可当场就撞死在这大殿上。”
话音落下,整个殿内瞬间陷入了一个冰冷的僵局。
隆丰帝没想到江斯年会如此执着,如此坚定,江斯年也没想到隆丰帝会先斩后奏的决定他的婚事。
他低垂着头,小腿跪的已经没有了知觉,一阵阵的凉气从膝盖直往上窜,刺的发疼。
从小养尊处优、众星捧月的太子,哪受过这种罪,直疼的他微微拧眉,良久的沉默让他有些忐忑,想起刚才不留余地的话微微有些后悔。
正想着要不要迂回一下先服个软,许久没说话的隆丰帝神色像是平静下来一样,张口却扔出了一个平地惊雷:“顾家不止他一个儿子,这个丞相,朕大可以让顾家次子来做。更何况……”
江斯年察觉不对,猛地一抬头,对上了隆丰帝狠戾的目光,惊的他心漏跳一拍。
“顾氏一族权倾朝野,怕是早有谋逆之心,朕早一日平了这隐藏的乱,你日后登基只会更为顺利。”
谋反可是要抄家灭九族的死罪,隆丰帝一个帽子扣上去,顾氏满门瞬间就陷入了危险境地。
年轻的太子难以置信的看着他的父皇,“父皇!儿臣向您保证,顾氏绝对没有谋反之心!顾丞相忠心耿耿,顾氏一族也安分守己,绝不会结党营私!”
隆丰帝深深的看着台下跪着的年轻人焦急又慌张的模样,犹记得他刚出生时自己开心的大赦天下,那是他登基第二年。
为他取名斯年,就是希望他可以为国运带来昌盛和繁荣,做一个明君。
“于万斯年,受天之祜。”
转眼间,当初还在襁褓里哇哇大哭的婴儿,已经长成一个翩翩而立的少年。
明明五天前才刚刚及了弱冠,却比历朝历代的任何一个太子都要早进入朝堂。
他已入朝堂监国七年了。
隆丰帝神色复杂,这就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储君。
为了一个男子,不顾江山百姓,不顾子嗣社稷。
江斯年争辩完,觑着隆丰帝阴沉的面色,心里如同万里雪山冰封,冷的他发颤,“父皇,儿臣……”
隆丰帝扬手截断他后面的话,退了一步:“朕不想听那些无谓之言。你已经弱冠了,就算不是皇子,你瞧着哪个弱冠的男子还未娶妻,连妾室也没有?”
他淡淡道,“等沈氏的女儿有了世子,顾家长子你若愿意,藏在别苑里做个陪你的也无不可。”
隆丰帝的一番话轻描淡写,江斯年却听的一阵火起,又顾忌着刚刚他那番“灭九族”的高帽子没有开口,生怕就无意中让顾氏坐实了那莫须有的罪名。
父皇不是做不出来。
江斯年的掌心被指甲抠出血丝,额角的血迹干在脸旁,暗红色的一道躺在年轻人英俊而隐隐透出些威严的五官里,显得突兀极了。
他半垂着眼,让人看不清神色,半晌才低低出声,声线还带着隐忍已久的微微沙哑。
“儿臣可以娶沈氏,但儿臣有个要求,父皇若是不答应,儿臣今天就算真的撞死在这里,也绝不会娶。”
隆丰帝指尖微微一动,终于离开了刚才一直站的地方,回到了高高的奏折堆里,“你说。”
“不动顾氏,让顾清素入宫做太子伴读,等他弱冠即入朝为官,承其父位。”
隆丰帝知道他一定还有条件,没有接他的话。
江斯年沉默了一下,声音都微微有些颤抖:“先与沈氏私下定了婚约,不昭告天下,等儿臣登基再娶,儿臣会让她风光大嫁,保证她是皇后。”
隆丰帝哪会不知道他的心思,却也没点破,趁他低着头看不见动作,无声的把手里早早写完的圣旨卷好,藏进了奏折中间的掩映处,理了理袖子,慢条斯理的说,“朕答应你。”
江斯年闭上眼,缓缓地磕了个头,声音笼在臂弯里,显得遥远而沉闷。
“儿臣……叩谢父皇恩典……”
他突然很热,热的想脱掉身上这刺眼的明黄色,青砖泛着凉意,却丝毫没有把他心里的烦躁给蒸腾下去。
阿清告诉过我,他不愿入朝为官,这丞相的职责,他早就求了顾相,许诺让弟弟顾景代替自己。
他回头看了一眼“泰元殿”金灿灿的牌匾,面无表情的想,以后就要在这里接见大臣、每天早朝吗?
这里浑身上下早就打上了他江斯年的印记——未来的江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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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今天冷冷清清的,宫人都被他支出去了。
卫华给他上药的时候,眼瞧着他满腿的乌紫和青淤都疼,当事人却一直闭着眼一声不吭,疼狠了也只是紧皱着眉。
“殿下……”
卫华喊了一声,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欲言又止了半晌,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
他站在树下,抚着庭前那棵陪自己长大的梨树沟壑纵横的树皮,远远的想起来自己当年说过的话。
“阿清,我以后不会让你不开心的。”
卫华在他身后半步虚扶着他,生怕他某一刻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江斯年默默的看着,良久才自言自语一般提起来往事:“卫华,你还记得吗,当年是我亲手把这树枝砍下来的,也是我亲手刻了坠饰。那个‘清’字,是我写过最好看的字。”
他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光,倒流回了六年前,“阿清的玉佩纹饰,也是我一笔笔绘出来命内务府加紧赶制的,差点就赶不上他的生辰了。”
江斯年像是想起什么了一样,轻笑一声,“那是我第一次送阿清礼物,他才十岁,是我们重逢的第二年。他以为那是第一次见我。”
“那年庙会的事,他好像已经忘记了。”他低头看了看树下的落叶,轻轻道,“真快啊。”
少年紧张的递给淡青色衣袍的小少年一个雕花精致的小盒子,那里面装了他满腔的情意,在得到极高的赞赏后难掩兴奋的亲手替他系上。
“真好看。”
六年前的少年和六年后的年轻人在时空里重叠,分明是一样的话,却再也没有六年前那样单纯充满开心和赞赏的语气。
“这个时候,圣旨应该送到丞相府了吧。”
江斯年脸上是少见的失神,他呆呆的看向丞相府的方向,但是高高的宫墙阻挡了视线,顺带着也把头顶的天空分裂成不同的色彩。
卫华仍虚扶着他,应了一声,“是,您刚走,陛下就命人拟旨了。”
年轻人一向意气风发不怒自威的神色此刻却变得僵滞而复杂,“沈氏的事不要告诉阿清,先答应着,等我登基再议。”
他自嘲的轻笑一声,“他肯定要怪我了。”
卫华不忍,半垂着眼的神色和江斯年学了个十成十,“殿下,您这是何必,告诉顾公子不是更好吗?况且您只是想保住他,还为了他顶撞陛下……”
江斯年轻轻摸了摸额角缠的药布,没有应答。
过了良久又扶上卫华,淡淡的说,“走吧,明天进宫谢恩就能见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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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到——”
今天休沐,顾衍正在廊下逗弄百灵鸟,就听见一声唱喝穿过院门,惊的鸟儿“啾”的一声翻腾了两个来回,撞的笼子摆了几下,在廊下剪出一个摇摇晃晃的影子。
顾清素跪在第二排,低着头心不在焉,想着又是陛下给他爹交代的什么公事、什么赏赐。
刚刚做到第四遍的桃花酥才做了一半,他正琢磨把馅料调的比上一次甜一点,想着江斯年爱吃些,顺带听了一耳朵,却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召长子顾清素入宫,并太子伴读,从旁协太子监国,及弱冠,即刻承袭父官,钦此——”
顾清素被“承袭父官”来了个当头棒喝,猛一抬头,整个人难以置信又茫然的怔在原地。
等顾衍接过了圣旨才仿若突然醒过来一样,求救似的一把抓住安公公的衣袖,着急的语无伦次:“殿下、殿下他——”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脸喜色的安公公打断了,“顾公子——喔不,该叫大人了,顾大人,这可是天大的好福气!虽说是太子伴读,可陛下也说了,协太子监国,这就相当于已入相位啊!这历朝历代的顾氏一族里,弱冠及官您可是头一个。”
安公公笑的眼角都有了细细的皱纹,“还是太子殿下考虑周到,这可是太子殿下的主意,明儿大人进宫谢恩,可得好好谢谢殿下呢。”
顾清素一个踉跄,幸好召南和终南眼疾手快搀了一把,这才不至于让他摔倒。
他摆摆手,低头瞧着玉佩的穗子出神,喃喃道,“他知道的……他知道的……”
顾衍送走了宫里浩浩荡荡宣旨的人,回来看见长子站在一院子七零八落的金玉布匹里呆怔着不说话,指尖还星星点点的沾着没来得及洗干净的馅料和白面粉,到底没忍心说些什么。
有人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