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大少爷回来了。”顾衍正在书房里专心练字,就听见下人在帘外回禀。
他顿了顿,刚刚饱蘸的一笔浓墨顺势滴回砚台里,漾开一小圈涟漪,又迅速恢复平静。
“爹……”顾清素略微紧张的站在绢面轻纱的屏风外,看见顾衍影影绰绰的身形不由得收敛了气息。
心里揣着事儿,连脚步都变得凌乱了。
“回来了,过来帮我研墨。”
少年先前那副调笑和清冷早没了,乖乖巧巧的走过去帮着研墨。
他眼神飘忽,明显心不在焉,明明有一肚子话想说,却不知该从何下口,憋了半天还是只憋出来一句,“爹……”
顾衍也不接话,安安静静的落下最后一笔才不着边际的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顾清素把目光集中在那行字上,不明白他爹为什么要问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但还是乖乖的读出来,“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
顾衍没说什么,又蘸了墨提起笔,目光专注于面前那一方宣纸上,仿佛刚才的话不是他问的,“去找清婉了吧?”
他噎了一下,低低的“嗯”了一声,欲言又止的看了看他爹持笔转动的手腕,斟酌了一下,决定先开个头试探试探,“婉婉不是很开心,因为……婚约……”
男人笔下不停,“清婉命好,丞相府不是她的归宿。”
少年一下子不知道该接什么话,突然想起了江斯年手把手教他做桃花酥的样子,沉默了一瞬,“爹,为什么两个喜欢的人不能在一起?”
“那你会娶清婉那孩子吗?”顾衍淡淡的问。
顾清素愣了一下,不说话了。
这个问题放在他们身上,是无解。
如果……如果他没遇见江斯年,也许他真的会——可万一皇上依然下旨要她嫁给太子呢?
结果从来就不是某个人能决定的,决定结果的只是他们的身份而已。
他突然觉得很荒唐,像闹小孩子脾气一样丢了一句话,“爹,我不想入朝为官。”
顾衍倒是气定神闲,没拿往日那套说辞来堵他,仿佛意有所指的说,“素素,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能如愿的。”
顾清素下意识看了一眼腰间的玉佩,一句话不适时宜的涌了上来。
爹,那我喜欢当今太子呢?恐怕更不能如愿。
他爹仿若没发觉他的情绪一般,盯着那副字自顾自的说,“心里装的东西沉了,就成了烦恼。例如课业写完了吗、晚饭吃什么等此类的问题,通通可以换个地方藏。”
顾衍的官服还没脱,刺绣上的盘锦福寿云纹晃的人眼晕,顾清素耳边只剩下他爹的声音,清浅的回荡。
“心要留给重要的、值得思考的事,微不足道自有微不足道的去处。”
宣纸上的墨迹已经干透了,顾清素匆匆分了一眼过去,看见了刚刚那句话的下半句。
言行皆当无愧于圣贤。
他心里一跳,慌慌的抬眼去看他爹。
顾衍用镇纸捋平了纸张,略微冰冷的话单刀直入的破开他心里那道隐秘的屏障,“你不该喜欢太子。”
顾清素惊慌的跪下,低垂着眼不敢看顾衍,身子都在不自觉的微微颤抖:“爹!我……”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你是顾氏的长子,下一任丞相!那是你的君王,你未来要辅佐的皇帝!”
顾衍似乎早就憋了一口气在心里,面色沉郁,“你是要让整个顾家、整个大齐都断送在你手里吗?!”
“爹!”顾清素急的泪都要下来了,“您刚刚说,心要留给重要的、值得思考的事,我喜欢太子,对我来说就是重要的、值得思考的事!”
绣着银线的官服明晃晃的,晃的人不得不低下头,只能任由顾衍的话一字一句的砸在他心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是臣,他是君,你们在一起就是违背礼法违背人伦!”
他怎么会不知道,那是大齐的太子,以后会成为大齐的下一任帝王,会有三宫六院,会有很多很多孩子——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青梅竹马就成了他的太子妃。
他知道他该放弃,至少知道婚约的那一刻就该放弃。
皇后告诉他婚约,就是明晃晃的警告他,别再妄想了。
“给我去祠堂跪着,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顾衍背对着儿子,轻轻地闭上了眼。
祠堂很暗,香案上的线香还在袅袅的冒着轻烟,石砖很凉,天气又渐渐冷了,跪在上面更是刺骨的冷,顾清素脑子里乱糟糟的,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
原来爹什么都知道了。
那婉婉呢?婉婉知不知道?婉婉知不知道,她要嫁的人,是她心上人的心上人。
婉婉应是不知道的,不然也不会收下那个簪子。
想到这里,他莫名的松了口气。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层光线泼的洒进来,把顾清素的身影在地上笼出模糊的一片。
顾衍走进来,屋里又恢复了暗沉。
他仿佛听见他爹轻轻的一声叹息,“素素,你想好了吗?”
顾清素一震,下意识微微挺直了脊背,低低的说,“爹,我一直都想好了。”
忽然,一道沉重而尖锐的剧痛在背上劈开,激的他一下子没跪住,猛地往前一冲,差点歪在地上。
疼的他连吸气都痛。
爹动家法了。
顾衍用前所未有的冰冷语气一字一句的说,“你抬头,看着祖宗的牌位,当着顾氏列祖列宗的面,说你要和当今太子在一起,要就此绝了顾家的后!”
顾清素疼的眼前发昏,疼得他不得不闭上眼,背上的疼痛像千万根钢针,顺着肺腑扎进他心里。
要是选了这条路,他就等于要背负所有指摘和骂名。没有下一任嫡系长子、绝了顾家的祖制继承人。
真的要坚持吗?以后看着他娶婉婉,甚至替他操持选秀大典,替他拟“太子出生,大赦天下”的旨。
顾衍听见儿子颤抖的声音,“爹,我想好了。”
他要。
想好了,从此真正的、心甘情愿的做他的臣,做他最得力的丞相,助他繁荣这江山,助他得太平盛世。
沉重的鞭子被一下子扔在地上,一双熟悉的手扶起了他,他在泪眼朦胧里看清了他爹脸上的心疼和不舍。
“素素,爹不是要逼你放弃,爹只想让你明白,你要走的这条路有多艰难,多痛苦。”
他爹像小时候抱起摔倒的他一样,替他擦去了泪,“从小你说不想入朝为官,爹答应你,等你弱冠便向皇上请旨将官职转交给你弟弟小景,后来你和太子玩耍,爹也从未拆穿你。”
是了,爹从小最疼他,娘那么温柔的人还会训他,爹却很少这样做。
他几乎没见过他爹像今天一样冷冰冰的样子。
“这一鞭,爹替你打散了那个必须遵从祖制的顾氏长子,往后,你可以做自己了。”
顾清素泪如雨下。
他以为这会是一场难熬的责打和质问,他以为自己拗不过这如山的祖制。
万幸,他还有一个温柔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