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方今日似乎格外高兴,连带着整个太尉府的气氛都松快不少,仆从连步子都变得轻快了,低着头端上茶盏,照例一眼也不瞧旁边的人。
穿湖蓝色衣衫的男子站在一旁,把玩着一个鼻烟壶。
表面上看起来云淡风轻,但眼神里掩盖不了的傲慢和兴奋出卖了他,手下的动作也显得急切,“为什么不在他离京的路上截杀?随便安个遭遇流匪的名号,谁也不会怀疑。”
程方倒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并不因为对方是皇子而恭敬多少,不紧不慢的端着茶盏,连目光也没有赏给他,“太子能稳坐东宫的位置,就是因为他是皇后所出,我朝律法规定立嫡罢了。”
太尉大人吹开茶叶,这才分给江睿一个晦暗不明的眼神,“六皇子且稍安勿躁,律法总归也是人定的。”
江睿闻言,仿若吃了个定心丸,大松了一口气,把那副傲慢明晃晃的端进神色里,装模作样的一礼,“看来太尉已经准备妥当了,那我就静候太尉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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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知府大人到了。”卫华替他抖开外袍,低声禀道。
“让他进来。”江斯年起了个大早听下面回禀灾民安置情况,困倦的很,这会儿眼都快睁不开了,一听人到了,又强打起精神。
“下官参见太子殿下,殿下金安。”知府一进屋先规规矩矩的行了礼,他懒得应付这些繁文缛节,眼也不睁的摆摆手,“行了,安不安都一样,有话快说。”
知府不敢再多说其他的,战战兢兢的汇报了河道情况,拉出了身后的人。
江斯年闭着眼听的七七八八,心里大概有了个数,正要打发他赶紧回去好让自己睡一会儿,就听见一个新名字。
“殿下,这是鸣川县令,殿下若有吩咐,找他便是。”
江斯年这才睁开眼,发觉知府身后原来还站着一个青年,瞧着比他年岁略长些,安安静静的,一句话也不说,站在那里让人根本注意不到。
听了提及,这人才上前一步低垂着眼行礼,“下官鸣川县令许义,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这几日你跟着我,还有,召集民工的事,尽快。”他总觉得许义这个名字有那么一丝耳熟。“是。”
许义带着江斯年等人观察了河道地形,商定了接下来的治理方案,又分析了几种可行方式,这才各自散去。
年轻的太子实在是撑不住了,吩咐了谁也不许来打扰就蒙头睡觉,睡了个天昏地暗,一觉醒来,天色已经擦黑了。
卫华轻手轻脚的替他撩起帐帘,一边交代白天让他去探查的结果,一边服侍江斯年穿上衣服。
太子系着宫绦的手顿了顿,冷笑一声,“我就知道是那个老狐狸搞的,没在半路截杀我算他们聪明,早知道咱们有准备。”
走到桌边提笔迅速的写了几句话,拎起来漫不经心的吹了吹手里的纸,待墨水干透就折起来装进了信封里,递给卫华,“让常申那个老乌龟注意点他俩的动静,好歹也是兵部尚书,别整天就知道藏着掖着。”
江斯年伸了个懒腰,一想起常申玩得那一手好阴招就想笑,“让他露点手段,省得别人又胡造他什么也不会。”
卫华替他捋了捋宫绦的流苏,接上他的话,“程太尉大概已经发现计划没成功了——殿下,还继续吗?”
江斯年乐了,“为什么不继续,现在我不在京中,没人陪他们玩多没趣。”卫华想起程方到时候晦暗的神色就想笑,也跟着微微勾了勾嘴角。
顾清素整了整衣领,垂着眼安安静静的跟在采薇的身后一声不吭,一抬头就已经到了德宁宫门口。
“娘娘,顾大人来了。”
“臣顾清素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赐座。”
顾清素忐忑的坐下,垂着眼规规矩矩的,一句话也不说。
皇后的突然召见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原本想推辞掉的,可想起江斯年临走前那半句嘱咐,他还是决定来了。
“顾大人在宫里可还习惯?”
皇后生的漂亮,眉眼里带着点南方女子的柔软,唇角含着淡淡的笑意,但周身的气质却给人一种与之不符的高深莫测。
从她的容貌里,很容易就能看见江斯年的影子。
顾清素下意识正襟危坐,但肩膀又不由自主的稍微放松下来,“回娘娘,一切都好,殿下对我也极好。”
皇后轻轻的笑了笑,明明目光温柔,却无端的给人一种压迫感,“顾大人若觉得何处不妥,差人告诉本宫一声就是了。”
“劳娘娘费心,臣受之有愧。”
两个人四两拨千斤的说了些不温不火的话,顾清素越发一头雾水,他才不信皇后真的就是来关心他的生活的。
“听说顾大人和沈氏的长女私交甚好,想必顾大人对她一定很了解,不如和本宫讲讲,本宫很感兴趣呢。”皇后捏着帕子,笑的温温柔柔。
眼看着穿云纹袍的少年不自在的僵了一下,略微有些呆愣,“娘娘怎么想起这个了。”
皇后恍然大悟的“啊”了一声,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都怪本宫没说清楚,是陛下,给太子订了婚约,太子妃就是辅国公沈氏的长女,本宫对那孩子喜欢得紧,想偷偷送样什么东西给她,又怕那孩子不喜欢,这才来问问顾大人……”
“婚约?!”刚刚还淡定自若的顾大人平静的神色出现了一丝裂缝,泄出点难以置信和不可思议。
皇后一脸诧异,“太子没有告诉大人吗?如今这宫里都已人尽皆知了。”
又是这样,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清楚,单他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心里漫上一股说不出来的委屈,竟然生生涌上一点泪意,他半垂着眼,迅速把情绪压了下去。
神色一下子冷下来,毫无感情的牵出一个笑意,“殿下日日忙于政务,臣刚进宫殿下就奉命前往鸣川治理水患,许是殿下还没有来得及说。”
皇后笑了笑,“顾大人觉得这门婚事如何?”
少年藏在衣袍下的手攥的紧紧的,把白色的内衬都攥皱了一片,堪堪忍住那份难过,没有让它在面上显露出来,垂着眼拱了拱手,“甚好,沈小姐温柔善良,性情温和,一定能让殿下常常开心的。”
“天色不早了,娘娘若是没有其他事要吩咐,臣就告退了。”少年顶着最后那份最后的倔强,恭恭敬敬的离开了。
直到“德宁宫”三个大字远远地留在了身后。
他没看见皇后那个冷下来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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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江斯年来到鸣川已经有一个月之久了。
河道清淤和修筑河岸高地都进行的十分顺利,知府很快征召了不少民工,其中包括许多青壮年灾民,承诺会发放月钱和粮晌,顺带解决了灾民的生活问题,把地方暴乱和流民扼杀在了摇篮里。
谁知在加固第二道河堤的夜里,上游再一次洪水泛滥,冲开了原本修建了一半的第二道河堤,打的众人猝不及防。
好在水势比上回小了不少,许是因为清淤和河岸的提高,洪水并没有过多波及到两岸的百姓和房屋,只损毁了正在修补的河堤,有几名监工被卷入河道,再也没了踪迹。
“来人!封八百里加急送回宫中!”江斯年眼看着快要修筑好的河堤被冲毁,之前所做的清淤工作也几乎废掉,鸣川的药材和粮食已处在紧缺状态,尚有监工家人等待安抚,城中商贾哄抬价格……
几乎前功尽弃。
他整个人冷成了一块冰,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子寒气,不笑的时候带着点仿佛与生俱来的不怒自威,脖颈和肩膀连成一道紧绷的完美弧线,就算披风遮挡的严严实实,也让人觉得像是一棵挺拔的松当当正正立在原地。
年轻太子顶着已经有些凉意的秋风站在廊下,藏蓝色的披风在风里晃动着,愈发显得他具有无形的压迫感。
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不爽。
院里战战兢兢的跪了一地的官员,没有一个人敢在此刻去触太子的逆鳞。
江斯年干练果断的处理方式,带着他不留情面的名声,早早地就传遍了整个大齐。
“周大人,你想办法从周边县城尽量购回药材和粮食,八百里加急送到宫中还需三天,父皇派的人也没办法很快赶到,先备足城内足够一周的药材。”江斯年略微思考了一下,随即吩咐下去。
“吴大人负责整治城中商贾私藏物资,防止他们哄抬价格。”
“许大人派人安抚监工家人,尽快召集民工再次清理河道,要快。”
“是。”大家松了一口气,领了命分工明确,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
江斯年头都要炸了,白天要处理水患,晚上还要提防京城来的暗杀,现在鸣川情况危急,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得了风声要蠢蠢欲动。
卫华神色也一并严肃起来,目光微微有些担忧,“殿下……”
江斯年眸子一沉,看向远处的眼神卷着晦暗不明的情绪:“暗卫都分散好了吗?”
“回殿下,都按吩咐分散好了。”
他拢了拢披风的系带,冷冷的说,“让京城的人动手吧。”
“陛下,臣请往鸣川支援太子殿下!”顾清素率先出列,在御书房一众大臣或明或暗的目光里端的坦坦荡荡。
顾衍说不清此刻是欣慰还是担忧,欣慰的是,长子终于拿起了该承担的责任,担忧的是……
担忧的是,此去鸣川必定危险重重,谁知道这一路上藏了多少豺狼虎豹,有多少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他能不能活着走到鸣川都是一个未知数。
“准了,钟统领随护,户部清点所需用品,明日出发。”
江斯年干净利落的抽出剑,眼前的黑衣人还没来得及动手就无声的摔在地上,颈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
他瞧也不瞧,倾了倾剑锋,血珠滴滴答答的落了一小滩,恢复光洁的剑身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一道冷光,配着他银白色的锦袍和满目的冰冷,直晃的人胆战心惊。
“殿下,都处理干净了。”
年轻人“铮”的一声把剑推回剑鞘里,接过帕子慢条斯理的擦了擦手,看着满地的黑衣人冷笑了一声,“我说什么来着,按捺不住了吧。”
“殿下,搜出了这个。”暗卫呈上了一封书信,看清里面的内容后,江斯年气得几乎要攥碎了信纸。
信里仿了江斯年的笔迹,给顾清素写了一封信,让他尽快来鸣川会面。
卫华极其有眼力的递上了火折子,他接过来一把点燃,单薄的信纸迅速在火舌的舔舐下燃烧殆尽,徒留一点灰烬零零散散落在台阶上。
江斯年冰冷的目光陡然化成一把浸满寒光的利刃,直直扫过一地的尸体,像是活活要把他们拎起来再砍一次,“怕不是活腻了,我江斯年的人也敢动。”
他冷冷的扫了一圈一众下属,丢下了一个字,“查。”
“大人!大人你没事吧!”
钟统领一把扶住已经挂彩的顾清素,也顾不上自己满手的血,半搀着把人按到一旁的石头上,拿出了药,熟练地替他处理左臂的伤。
顾清素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已经染了血,前臂的伤口处被砍的一刀痕迹很深,布条缠了一圈又一圈还在隐约往外不停渗血,瞧着十分的吓人。
他别过脸不敢看,疼的泪憋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肯掉下来,就算这样还是心心念念的惦记着他的殿下,也顾不上伤口,焦急的问,“还要多久?”
“大人别慌,已经进入鸣川县境内了,再有一个时辰我们就能到了。”
顾清素四下扫了一圈,看见众人都在清点物品,处理血迹,自己又帮不上什么忙,只好点点头。
钟统领眼见着他的布条又被血浸透,只好重新换了一个,低声骂了一句,“这里的山匪也太猖狂了,咱们走的官道,他们也敢劫杀!”
少年暗了暗神色,淡淡道:“不是山匪。”
是宫里的人。
江斯年正在屋子里研究河道图,就听人来报,“禀报殿下!有一队车马正驶入城内,像是宫里来的!”
他心下一喜,“走!去看看!”
年轻太子带着一众亲信快马加鞭赶到城门,远远地就看见为首一个淡青色的身影,他心里“咯噔”一下,沉了个满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