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素终于看见城门上的“鸣川”两个大字,心里一松,却又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殿下呢?殿下有没有受伤?有没有生病?他不可避免的又焦急起来。
然后就看见了一个银白色的身影正纵马而来。
那人几乎是瞬息间就追到了他面前,看清来人完好无损,面色除了焦急和疲惫没有任何的不妥,顾清素这才松了口气。
他利落的翻身下马,直直的看着江斯年,一路上所有的委屈像开了闸的洪水,此刻全部倾泻出来,几乎要忍不住满腔的泪,人前那副清冷再也端不住了。
他像个委屈的孩子哽咽着,也顾不得周围还有那么多人,一下子扑进了江斯年怀里。
“殿下!殿下……”
江斯年看到他一个人不管不顾的跑来,原本的一腔怒火此刻被他的怀抱给一下子浇了个透,灭的干干净净,一听见顾清素在他怀里抽泣,瞬间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他旁若无人的把少年严严实实圈在怀里,一下一下的顺着少年颤抖的脊背,像哄孩子一样轻声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阿清不哭,我在,我在。”
意识到周围还有一堆人正在大大方方的围观,他顿时冷了脸色,极淡的目光毫无波澜的扫了一圈,众人立马哗啦啦跪了一地,个个都低着头快要埋进地里,大气也不敢出。
再看眼睛会被挖出来的。
众人战战兢兢的想。
我什么也没看见。
瞧着所有人都低着头没人看他们,江斯年这才扣过少年满是泪痕的脸颊,安抚的亲了亲唇角,又亲了亲他的耳朵,低低的哄,“乖,不怕。”
年轻的大人被哄得安静下来,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钻进了太子殿下的怀里,顿时羞的无地自容。
他“噌”的一下从温热熟悉的怀抱里逃出来,轻咳一声,顶着红红的眼眶和透红的耳尖,努力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淡,“陛下接到殿下发往宫中的八百里加急,特命臣前来支援,让钟统领随护,还请殿下清点物品,尽快救治灾民才是。”
看着卫华带人去和钟统领核实物品,离开他们有一段距离,江斯年这才有空好好打量一个多月没见的顾清素。
只消一眼就看见了他隐隐约约露出来已经缠到腕间的布条,温软的目光顿时冷下来,避开那里一把将人揪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顾清素吓了一跳,泪又想涌上来,吸了吸鼻子,弱弱的说,“路上遇到了劫杀,不小心受的伤……”
江斯年夹杂着一点酸涩和愧疚,但更多的是心疼和气愤,先前那股被压下的火气又窜了上来:“我不是说了让你在宫里等我吗?谁让你来的?!你知不知道出来有多危险!”
“殿下!”少年委屈死了,又不敢大声哭,憋得泪在眼眶里打转,眼睛红的像个兔子,“臣担心还不行吗!臣一天天没有尽头的等,就害怕殿下受伤,谁知道宫里传回八百里加急!说、说水患复发……臣还以为、还以为……”
江斯年又气又心疼又好笑,“我是谁啊,怎么可能受伤?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顾清素急的脸都红了,连“臣”也不称了,喊出来的声音都带着哭腔,“那、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江斯年一头雾水。
“婚约……你和婉婉订了婚约,她是你的太子妃,是你将来的皇后!”他近乎绝望的开口,“你说过的……你说过不会再瞒我骗我!”
少年的语气里满是失望,“结果呢?从前隐藏身份是,如今连婚约也是!”
他呜咽着,低垂的脸庞带着肩膀微微颤抖,拳头攥的紧紧的,像一株在大雪压枝下仍然倔强的竹子,直挺挺站在那里,不肯弯下一点脊背。
江斯年沉默了。
他不知道要如何给他解释这个荒唐的婚约,所以一拖再拖,就如同他从未提起一年前那个差点打死他的三十大板。
他的阿清不该负担这些的。
“殿下,我敬你爱你,日日挂念你,自觉对殿下从不曾有过亏欠,我以为我已经足够让殿下信任了……”顾清素抬起头,泪“啪嗒”一下落在了手背上。
这一个多月以来的担惊受怕、提心吊胆,仿佛在此刻找到了宣泄口,以前的所有点点滴滴一下子涌上了心头。
他这才发觉,过去这短短十六年的生活里,好像到处都充满了江斯年的身影。
他已经想不起来九岁以前没有遇见江斯年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了。
好像会爬山上树,下河摸鱼,调皮捣蛋样样不少,温习功课,照顾弟弟妹妹,日子平淡的和其他无数个小男孩一样,毫无波澜。
然后就遇见了江斯年,从此生活里全都是江斯年。
“你……见过我吗?”小太子小心翼翼的问道。
“……没有,你是谁?”从小顾清素他爹就告诉他,凡是和你套近乎试图接近你的,一定要小心,他们很有可能不怀好意。
穿着淡青色福寿袍的小团子下意识觉得,面前这个穿朱色锦袍的哥哥应该不是他爹说的那种坏人,想了想还是礼貌的补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啊?”
江斯年愣了一下,想起了那年上元节庙会,这个小团子也是这样问自己的,不自觉露出一个近乎宠溺的温柔笑容,捏了捏他软软鼓鼓的脸蛋,“记住了小团子,我叫江斯年。”
顾清素感觉男子汉的尊严被挑战,顿时来气了,觉得自己刚刚的礼貌着实浪费感情,没好气的说:“记不住,我爹说接近我的都不是好人。”
“……”小太子第一次感觉到十分的挫败。
顾清素想到当年江斯年那副吃瘪的表情,忽然轻笑了一声,从回忆里游离出来。
他擦了擦泪,平静下来,“殿下不说便不说吧,就当是臣自作多情。”
江斯年一下子慌了,伸手想去拉住他,“阿清!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手里一空,只有几缕干干净净的淡黄色穗子从指间溜过,软软的,滑滑的,凉凉的。
顾清素已经走进人群里和大家交谈去了。
从京城到鸣川,星夜兼程的赶路,还遭遇了劫杀受了伤。
他浑身上下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衣衬里甚至还有残留的血迹,可他的玉佩干干净净的,连一丝灰尘都没有,净亮的如同刚挂上去一样。
一看就是被人经常抚摸、擦拭,保护的小心翼翼。
江斯年懊恼的锤了一下额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追上去。
这里人多口杂,隔墙有耳,还是等回去再说吧。
“!”江睿一下子扫掉了桌上的笔架和砚台,东西哗啦啦的滚落了一地,紫檀木的笔架摔裂了一道口子,上好的端砚也碎成了两半,可见力道之大。
他满目戾气,那张和江斯年有着三分相似的俊气脸庞写满了不甘和愤怒,一身暴虐的性子和他爹隆丰帝学了个八分像。
“连这点事都办不好,我养你们有什么用?!”手下的暗卫跪了一片,个个都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出。除去他的怒吼,屋子里静的连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江睿一脸阴翳,他早该想到刺杀行不通的。
不怪他的人不行,实在是江斯年太厉害,别说宫里的侍卫,就是御林军和整个九营都来了,也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每年年末课业考核的武试,都是江斯年拔得头筹。
江斯年也就算了,顾清素那个什么都不会的半大少年,怎么也没成功?
他盯着桌上没有被扫下去的策论,冷笑了一声,瞧了一圈底下大气也不敢出的手下,淡淡的说,“都起来吧,再去办一件,将功折罪。”
“想办法毁掉鸣川的堤坝,最好再弄死几个人。三番四次的出问题,我看他到时候怎么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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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素刚从许义的县衙出来,正皱着眉思考如何安抚监工的家人,一抬眼就看见了江斯年负着手,身长玉立的站在衙门口的楼梯下,静静地望着这里。
一看见他出来,那人原本古井无波的面容出现一丝松动,配上他孤零零的身影,乍一看竟然还有那么一点可怜巴巴的样子。
“阿……”
顾清素理都不想理他,瞧也不瞧,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略过他直接对他身后一步远的卫华温柔的说,“卫华,明天早上记得给我送地势图。”
卫华:……
接收到自家殿下活活要生剐了他的眼神,卫华干巴巴的说,“大人,我还是怕死的。”
顾清素笑的慈眉善目,“我相信你。”
卫华哪遇见过这种场面,他五岁就跟在刚出生的江斯年身边,从小和他一起长大,倒是把江斯年的沉稳和冷静学了个十成十,就是没学到江斯年那堪比翻脸的神色转换。
江斯年浑身上下写满了“你敢送我就弄死你”,卫华聪明的一声没吭,当场把自己变成一个木头,连气都不出。
大人,我不太相信我自己。
顾清素看卫华像个鸵鸟似的一声不吭,意有所指的瞟了一眼罪魁祸首,转身就走了,连句话也欠奉。
果然,这主仆俩都是一个德行。
卫华觉得自己冤死了。
江斯年一看顾清素走了,刚刚还一脸的正气一下子垮掉,回头瞪了一眼卫华,“谁让你跟着来的。”
卫华:……殿下,我是您的贴身随从,您睡觉我都得在床边守夜的。
前夜还单挑三十个杀手大获全胜的太子殿下此刻却输的一败涂地。
对手居然是比自己还小四岁的少年伴读。
太子殿下十分的不甘心。
顾清素正在屋里写安抚方案,就听见有人敲了敲门,他放下笔,揉了揉眼睛,一个“进”还没说出口,就见那人自己推门进来了。
除了江斯年还有谁。
太子殿下换了身绯色的描金暗纹锦袍,拎着几瓶药和布条就闯进来,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上来就揪着顾清素把人拉到床边坐下,卷起他的袖子就开始拆布条。
因为是临时匆匆处理的,再加上今天一天都忙着照顾灾民,染血的布条根本就没来得及换掉。
粗略的瞧一眼就能看出来伤口很深,已经凝成一层薄薄的暗红色血痂,长长的一道斜横在白净的前臂,狰狞的伤口堪堪收在手腕处,差一点就延伸到了手背上。
江斯年脸色越来越差,上午在城门口刚见到他时那股火气又上来了,越想越气,手下的动作却还是温柔极了,轻的不能再轻,生怕弄疼了他。
他想都不敢想,顾清素不会武功,这一刀他到底是怎么扛下来的,听钟统领说,当时血止都止不住。
他要是在场,能心疼死。
又想起少年一个人不声不响的跑到这里来,还受了伤……那封信……
“你是不是知道那封信了。”江斯年冷冷的目光严肃极了,带着薄怒忽然问道。
顾清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强制性拉过来,被药蛰的疼出一头冷汗也咬着牙一声不吭,猛然听到他问了一句,疼的七荤八素的大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什么信?我没——疼!轻点!”少年差点“嗷”的一声叫出来,瞪了一眼江斯年,完全忘了自己还在和这人赌气冷战。
太子殿下面上气得火冒三丈,手下动作却听话的放缓了速度,一圈一圈的仔细缠好,沉声道:“有人仿了我的笔迹和口吻说我受伤了,写信给你,让你马上来鸣川会面。”
顾清素一下子忘了伤口的疼,只听到“我受伤了”这四个字,急的马上就要去看他哪里受伤了,“受伤了为什么不说!在哪里!我看看!是不是——你干什么!”
江斯年简直被他气得脑子疼,咬牙切齿的把人按回来,“我、没、受、伤!我是说信!”
少年立马老老实实坐回原地,“哦”了一声,乖乖的听他又复述了一遍,眉头紧锁。
“路上遇到的劫杀也是宫里的人,看来有人因为我入宫,已经按捺不住了。”他冷冷道。
江斯年收好药瓶,看着少年站起来低头查看缠的厚厚的药布,拿起案上装饰的乌木长笛,照着少年身后就是破风的三下。
这下他是真的跳起来了。
少年猝不及防挨了炸疼的三下,被一下子打懵了,又羞又气,气得直接喊了江斯年的名字,连耳朵都气红了,“江斯年!你打我干什么!”
江斯年扬手作势又想落下,见少年一下子警惕的蹦开五步之外,这才将长笛“当”的一声扔回桌上,冷冷的目光里带着散不去的气愤和心疼,“打的就是你,谁让你不听我的话跑出来的?现在受伤了,知道有多少人等着要你命了吗?”
“我!……”顾清素被噎的说不出话来,他第一次见江斯年对他摆这么冷冰冰的脸色,吓的气势都微弱了许多。
江斯年打完也心疼了,憋了股气梗在心口,闷得他生疼。
阿清,你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