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是换成顾清素在房间里待了四天四夜,任凭谁喊也不曾开门出来。
最后还是召南和终南在东宫门口跪了一个时辰,生生跪到江斯年下朝回来,太子殿下这才知道他的阿清出了这样的事。
原本只是听闻了满城风雨和顾念投河自尽的事,江斯年怕打扰顾清素处理家事,便一直没有出面帮忙,只是命人给他行方便,自己在东宫形单影只的盼了他十多天。
没想到盼来了这样的结果。
江斯年连太子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下就急匆匆赶到了丞相府,看见门口已经挂上了白幡和大大的“奠”字。
丧礼已经在准备了。
一府的人都哗啦啦跪了一地,江斯年眼也不抬,只扔了一个“起”就像一道风似的刮进了明苑。
明苑里空荡荡的,没有下人敢来打扰顾清素,只有他爹娘、顾瑜姐弟二人、沈清婉、召南终南几人敢日日都过来。
正是初春,近几日又频繁的下雨,庭院里的青苔和杂草都在疯长,池塘里的浮萍也绿幽幽的染了半池,满墙的蔷薇不在花期,正是一片凋零。
大片的各式各样的花、池塘侧面的凉亭竹林,因为没有打理,处处都呈现着一派不适时宜的萧条。
就像它们的主人一样,三魂丢了七魄,失去了往日的生气。
“阿清,你开开门,是我。”
无人应答。
江斯年才不是那种墨守成规的人,太子殿下最擅长的就是另辟蹊径,不走寻常路。
顾清素捏着那封遗书和装着平安符的小荷包,就这样一直坐着。
偶尔起来到书桌旁静静地提笔写,写了一张又一张,写完就往旁边一放也不管不顾,地上散落的到处都是。
所有都是和顾念有关的,几乎事无巨细。连她制衣服喜欢宽松些这样的事情都写了上去,更逞论她的喜好和习惯,甚至是心愿,在这里通通都能找到。
“小念最爱明苑池塘的那条金色锦鲤,起名叫小小……要好好照顾小——“
一个“小”字的最后一笔还没落下,床尾的架窗发出“喀”的一声轻响,吓的他手一抖,一滴墨晕在了纸上,正好盖住了那个“小”字。
一道明黄色的身影身手敏捷的翻了进来,利落的跳下了案几。
还能有谁,除了那个不走寻常路的太子殿下没别人了。
穿着重重叠叠的朝服也不影响他翻窗户,他拍了拍手,回手“啪”的一声又把窗户扣上。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点儿也不含糊,一看就是常干这种事的老手。
“你——”顾清素愣住了。
不怪他,实在是穿着明黄色朝服的太子翻窗户的画面太具有冲击力。
“阿清,我等不及了。”
江斯年没有立即上前,而是站在刚刚落脚的地方,和他分开一点距离,望着他温软的笑了笑。
“十几天没见,怎么还消瘦了。”太子殿下打量了一圈,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心疼,差点就要迈出脚步了。
顾清素神色淡淡的,仿佛刚刚的震惊无措和一瞬间的委屈只是江斯年花了眼。
他从一旁的镇纸下又抽了一张新裁好的宣纸,“殿下来干什么?”
江斯年没有回答,只是上前了两步帮他捡起了地上散落的纸张,挑一封念了起来,“小念喜欢甜一点的莲子羹,爱吃新鲜的莲子……”
“怪不得从前每年夏天你都带我去摘莲蓬。”他笑了笑,把捡起来的一沓纸理了理,放在了镇纸下压着。
顾清素垂了垂眼,放下了笔,抬手微微转了转发酸的手腕,衣袖不经意间滑下去,露出一点狰狞的疤,突兀的格格不入,“殿下要是想去,今年夏天咱们再去一次。”
江斯年拿过他放在桌上的小荷包,又仔细地重新系好,招了招手,“过来。”
顾清素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了,结果突然被他轻扯了一下腰带,不自觉的往前贴了贴。
江斯年重新把小荷包挂在了他颈间,捋着绳子把荷包贴进了他内层衣衫里。
“平安符是保你平安的,不带着怎么保平安。”
顾清素垂着眼不敢看江斯年,他已经察觉到眼角微微有些湿润了,但他仍倔强的忍着,努力不让它变得汹涌。
他已经不是那个动不动就哭,把委屈都写在脸上的小孩子了。
可他还是忍不住。
“她上个月才刚及笄,及笄礼是我亲手给她戴上的簪子……她说很漂亮。”他轻轻地说。
但江斯年还是听出来他话里微微的颤抖和隐约的哭腔。
江斯年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笑起来,一点点拨开他攥紧的手掌,慢慢的滑进去与他十指相扣。
“阿清。”他温柔的唤道,“我在。”
他没有像别人一样劝他节哀、劝他振作起来,江斯年知道那样没用,那对顾清素来说是一种苍白而沉重的负担,他选择什么也不说。
直接告诉他“我在”,告诉他无论如何我都陪着你。
自从那日在河边失态后,他就再也没掉泪,这几日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本应该昏天黑地的躲起来大哭一场,他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平静异常。
胸腔里那颗死寂的心被注入了温暖的血液,缓缓地开始鲜活的跳动起来。
咚,咚,咚。
四肢像是被打通了血脉,终于不再僵硬发麻,顾清素后知后觉的漫上了铺天盖地的悲伤和无措,这几天以来已经近乎麻木的窒息痛感突然针扎似的跳了跳,终于稍稍平淡了一点。
“江斯年……”顾清素猛地扑进了江斯年的怀里,颤抖着把自己的脸埋起来,无声掉泪。
“不喊殿下了?”江斯年安抚的拍了拍怀里的人,有些好笑。
等怀里的人渐渐平静下来,身体也不再颤抖了,温柔的太子殿下这才抬着他的脸,蜻蜓点水的亲了亲他眼角,“你不在,我连早朝都不想去了。”
看他偏着头不说话,江斯年又拥住了他,拍了拍他的背,“大家都很担心你,召南说你娘身子弱又着了风,这几日还日日来看你,等会儿出去陪陪她吧。”
顾清素缓缓抬手回抱住他,下意识顺了顺,闷声应道,“我不躲了,我出去。”
江斯年见他终于松了口,心下一松,又安抚似的紧了紧怀抱,两个人就这样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手下动作温柔,气氛也温情安静,但他的目光在顾清素看不到的地方又陡然冰冷下来,给深邃的五官平添了一丝狠厉。
他已经知道是谁做的了。
****
丞相府门口的白幡挂了整整四十九天,朝中凡是有官职的官员不论大小都来吊唁了。
皇帝为了以示安抚,派太子亲临宣旨,追封顾念为郡主,赐谥号惠安,以公主规格入葬。
她生前最后的时光在舆论和谩骂里熬了一圈,死后却得到了最尊贵的礼节,得以风光大葬。
这是他们对这个无辜的少女能做出的最大补偿。
“人都没了,还挂着这些虚名做什么。”顾瑜哭的眼睛都肿了,可一说起来顾念的事,她还是忍不住掉泪。
顾景沉默的轻揽着他长姐,让她不至于双腿发软摔倒。他觉得追封荒唐,可又无处反驳。
再如何尊贵也是后人嘴里的尊贵,活着的时候她还是那个百姓口中不知羞耻、失了名节的顾家四小姐。
他们兄妹四个都不是同一房所出,但彼此间却丝毫没有隔阂,仿佛他们天生就是从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顾家家训里说亲父母,合兄妹,顾衍从小就教导他们不能同室操戈——他们学会了如何团结亲睦,却仍然挡不住别人的诋毁伤害。
最后还弄丢了他们最小的妹妹。
不争不抢,安分忍让,家风熏陶让他们只想做低调的顾氏子嗣,顺顺利利的过完平淡温暖的一生,只在族谱上留下简简单单的名字,仅此而已。
是有人不让他们好过。
顾清素那日在江斯年怀里仿佛把泪都流尽了,一屋子人,只有他最平静。
平静的就好像,此后再也没有什么事能调动他的情绪,勾起他的眼泪。
仿佛那个少年和顾念一起,都留在了冰冷的历河里。
****
“顾大人,殿下说您昨天操持郡主丧礼太累了,今天给您告了假,您不用起这么早。”卫华听见顾清素唤了一声,连忙上前轻手轻脚的撩起帘子。
“召南呢?”顾清素抬手挡了挡光,听他这么一说更不想起了。
“您忘啦,昨天是您吩咐他今儿去集市采买的,一大早就出宫去了。”
卫华细心地替他稍微扯了扯帘子挡住了一点光线,“大人还起吗?要不用些早膳,殿下今日吩咐小厨房特意做的甜粥,您昨儿不是说想喝吗?”
一听见甜粥,他才微微睁开眼,意识清醒了一些,在甜粥和赖床里挣扎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选择后者,随即又闭上了眼,少见的闹起了起床气,“不起,等殿下回来再说。”
卫华头一回服侍顾清素起床,第一次见他和江斯年一样闹起床气,差点笑出声来,“那您再睡会儿,我让小厨房先温着。”替他掖了掖被角,悄无声息的退出去了。
他迷迷糊糊又睡了一会儿,却睡睡醒醒磨了一个时辰,怎么也睡不安稳,正烦躁着就听见外间有人轻轻地敲门。
他原本不想理的,可那人一直坚定的以同样的声音不慌不忙的敲,仿佛笃定他就在里面一样。
“谁啊,一大早的不睡觉跑来——”
他打开门正要抱怨一句,看见来人却愣住了,“清诚?你怎么来了,这是东宫——”
“我递了牌子进来的,长姐听说你昨日祭香的时候晕倒了,让我来看看你……她不便来。卫掌侍说你还在睡觉,我等了好一会儿才来敲门的。”沈清诚扫他一眼,闪身进了屋关上门,防止还有些寒冷的春风灌进来吹着顾清素,“你怎么这么能睡,比小越还能睡。”
顾清素忍了又忍,才堪堪止住了想一脚把他踹出去的欲望,“都知道我身体不适了还一大早来敲我门,你存心的吧?”
“睡多了容易变傻——喏,长姐叫我给你带的信。”这人的嘴欠显然和顾清素一脉相承并且不相上下,丝毫没有他姐姐的半分柔和。
“婉婉那么温柔的人,怎么就有你这样的亲弟弟……这是什么?”他一边嘟囔一边拆开信封,从信纸间抖下了一个缺了口的铜板。
他皱着眉看完了信,顿时困意全无,一下子清醒起来。
沈清诚不禁有些好奇信里写的到底是什么,“长姐说什么了,你干嘛一副这么严肃的表情?”
顾清素垂着眼,又把信放了回去,“婉婉把送给小念的衣服拿回去准备烧掉,偶然发现了这个铜板。小念自从回到家换下这身衣服以后就再没动过,也不曾命人浣洗,这个东西,很有可能就是伤害小念的人留下的。”
一说到顾念的事,他的眼神就像是淬了冰的的箭,仿佛下一句就会拉满弓射出去。
沈清诚愣了愣,“铜板?人人都有铜板,我身上也有铜板,一个铜板能证明什么?”
他摇摇头,把铜板递给了沈清诚,“这上面的缺口不像是自然碰撞,像是故意弄出来的。”
他接过来仔细一看,这才发现铜板上的“隆”字,左边部首正好缺了半个,乍一看像是不小心磕碰掉的,但断口十分齐整,像是……像是专门为了辨别而故意做断的。
他也不自觉微微皱起眉,“的确,断口整齐……你看,这里还有绳子的磨损痕迹,这原先是被串起来的。”
顾清素从里间披了件外衫出来,又坐回他身边接过了铜板,“如果这真的是身份证明,那丢了一个他们应该早就发现了,说不定为了保险起见,将所有的这种铜板都销毁了,换了新的物件代替。”
“那……你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先查,查到多少是多少,先前一直是盲目的找,到头来什么也找不到。现在有了目标,下手要方便得多。”他往上一弹铜板,又敏捷的在空中一把接住。
“我就不信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