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交换了一个混合着浓烈酒香的气息,在漫天璀璨的烟花下,在这个带有重重禁制的皇宫里。
交缠着,悄无声息的融进了无边的夜色。
大齐的未来皇帝和未来丞相,站在朱红的宫墙和明黄的琉璃瓦下十指相扣,赏完了他们人生中第一个如此温暖而热烈的烟花。
周围空无一人,含元殿的丝竹和欢笑声顺着风隐隐约约的传过来,揉在明明灭灭的烟花里,终于给气氛染上了一点年节的喜气。
“躲什么啊,羞成这样?”
“罪魁祸首”笑眯眯的找上了门,珠帘晃动的声音一下子把顾清素从那场盛大的烟花里揪了回来。
“你!还说!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少年整个人红成一块滚烫的火炭,羞的拎过榻上的靠枕就朝人砸了过去。
身手敏捷的“罪魁祸首”侧身一躲,靠枕一下子砸到屏风上,咕噜噜的滚了几个圈,又滚回他脚边。
太子殿下心有余悸的拍拍心口,见火炭本人又要拎起来另一个,赶紧捡起来“凶器”,试图和火炭晓之以情:“哎——砸坏了怎么办。”
顾清素瞪他一眼,“下回不给你做了,平白浪费好东西。”
“阿清的心意自然不能浪费,但我又舍不得给别人吃,这怎么办。“江斯年把靠枕随手一扔,拿起来一块咬了一口,直接上前又封住了他的唇。
江斯年渡完了那半块才略微分开一点,鼻尖亲昵的蹭着他的脸颊,呼出的暖热气息都带着桃花酥的香甜。
“红绳配玉颈,多好看。”太子殿下心猿意马的凑在他颈间亲了亲那平安符的挂绳。
顾清素顿时觉得自己羞红脸的样子正无所遁形的摊在四妹妹的眼皮子底下,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你!不许——“
还没等他制止,这个浑蛋就又贴了上来,蜻蜓点水的亲了亲。
“我全都给拿过来了,阿清要是陪我把剩下的吃完,我就不亲,成不成?”
又渡过去一口糕点,尝到了他舌尖的甜腻,得趣的太子殿下整个人都荡漾了。
可怜他的小伴读,被如法炮制的喂完了剩下的三块桃花酥。
那能怎么办,自己做的糕点,含着泪也得吃完。
外头下起了雪,簌簌的落,映的庭院里亮堂堂的,衬得屋里断断续续交织的声音也黯淡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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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的梨树已经压满了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就连新芽也零星的冒出来了一点。
昨夜下了场短暂的雨,打掉了不少,树下零零散散的落了几个,染了尘埃缺着口,毫无生气的挺在青砖地上。
今天休沐,顾清素一大早就去天香居买了好多好吃的,赶着早晨新出炉的第一批绿豆糕带回了家。
谁知道回来就看见华苑乱成一团,这才知道他四妹昨天在巷子里遇了袭。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如何都不肯出来,
“昨儿为什么不派人告诉我一声?!”顾清素鲜少对下人发火,但此刻他实在是怒气满满。
“我不过是三五日没回府,怎的这府里就不把我当嫡子了?”
十几个丫鬟小厮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七零八落的喊着“大少爷饶命“,吵得人心烦。
“人抓到没?查清楚是谁干的了吗?”顾清素闭上眼,压着满目怒气问道。
终南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低着头贴在他耳边把顾念遇袭的过程讲了一遍。
他猛地睁开眼,一脸难以置信,一下子愣住了,火气更甚,“怎么回事?青天白日的,好端端为什么突然冒个男人出来?!”
“少爷,现在外头都传遍了,说四小姐失了清白……”
“胡说!谁乱嚼的舌根传那谣言?把他舌头揪下来!”他气得恨不得当场找出那些瞎说的人让他们变成哑巴。
游廊下的迎春花开的热烈,引得蝴蝶蜜蜂三三两两围过来,嗡嗡喳喳的刷存在感,实在让人难以忽略。
“我好歹也已入宫参政三年,等明年及冠便承官为相了,他们这样编排我的妹妹,当真是不怕我报复。”顾清素冷笑道。
“去知会殿下,替我告个假,这两日我暂且不回宫了。”
他揉了揉眉心,挥散了下人,“都出去吧。”
待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他才穿过天井去了后院。
地上还湿漉漉的,砖边的青苔还没来得及清理,一不留神就容易打滑摔跤。清早的雾气还没消散,笼着院里的花草秋千,到处都是雾蒙蒙的。
“小念,是我,大哥,你开开门,我给你带了绿豆糕。”他轻轻地叩了叩门。
门被悄悄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双憔悴的大眼睛,只一眼,门就被“吱呀”一声打开了一片,一道身影冲出来,扑在了顾清素身上。
“大哥!大哥……”
顾清素被她猛地扑进怀里,微微往后踉跄了一下,仍第一时间接住了顾念。
“不怕,我在,有什么事和我说,谁欺负你也别怕,我替你教训他。”他一边轻轻地顺着女孩颤抖的背脊,一边温柔的安抚道。
顾念低头擦了擦泪,这才抽抽搭搭的说了出来。
顾清素蹙着眉听完了,发觉和终南描述的差不多,一时想不通是怎么回事,心里迅速的过了几种可能又都被他一一否决。
少年只得先安抚妹妹,轻哄了几句便掏出了帕子低头替她擦泪,这才发现顾念的宽袖上被弄破了好几个口子。
这身衣服怎么有点眼熟。
他捻着她的袖子,有些疑惑,“我怎么记得你没有这身衣服,新制的?怎么破了也不换。”
顾念也跟着低头看了一眼,喔了一声抽搭道,“这、这是沈姐姐的衣服,前几日她穿这身来府上,我见了喜欢,她就、就送给我了……”
顾清素的眉毛简直要拧出一个山来,“这衣服是婉婉的?”
“啊,是、是啊……”顾念嗫嚅道。
一个荒唐的想法突然蹦出来,他的眉皱的更紧了,“终南,去请婉婉来府上一趟,就说我有要紧事。”
“小念,你实话告诉大哥,那登徒子轻薄你,有没有毁你名节?”顾清素紧紧抓着顾念的肩膀,看向她毫不避讳的目光里浸满了担忧和焦急。
顾念一下子红了脸,睁大的双眼里又隐隐含上了泪花,“没有!绝对没有!那、那人虽动了手脚又——但我是清白的……”
顾清素微微松了口气,随即安抚她,“没事了,都过去了,这几日你先暂且待在府里哪儿也别去,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也别听,一群瞎人嚼舌根而已,你别往心里去。”
她泪着眼轻轻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抱了抱妹妹,“别怕,这件事大哥会查清楚的。”
“清素,终南说你找我,怎么了?”沈清婉匆匆踏进丞相府,刚绕过过前院影壁就看见了顾清素。
“婉婉,那衣服是你送给小念的?”他沉声道。
沈清婉迟钝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前几日送给顾念的那身衣服,“是、是啊,我瞧小念喜欢的紧,尺码又合适她,就送给她了……一件衣服而已,我当小念作亲妹妹呢,大可将柜里的衣服都——”
“婉婉,有人要陷害你。”顾清素的目光陡然冷下来。
“陷害?!”她惊了一下,攥紧了袖口。
“只是找的人办事不力,只认衣服不认脸。小念是无辜的,她阴差阳错替你挡了这祸事,不然今日变成这样的就是你了。”
沈清婉被吓到了,面色微微发白,定了定心绪才稳住了有些颤抖的声线,“都怪我……我不该把衣服给她的……”
“你别自责,和衣服没关系,是那些人存心计划。你近日也少出门,让你爹多派些家丁保护你,有事就来找我,知道吗?”顾清素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
沈清婉点点头,“我明白,要是哪里用得到我了,尽管知会我。”
把沈清婉安稳的送上了马车,看着她消失在街道尽头,顾清素才松了口气。
到底是谁做出这么恶毒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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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华如实的禀报完就立在一旁不说话了,江斯年的表情和听完遇袭过程的顾清素如出一辙,顺带还附赠了一声冷笑,“怕是只认了衣服没仔细认人吧。”
“倘若这遇袭的是沈小姐,那她今日遇袭,明日这件事就该掺到我头上了。”
卫华看他“啪”的一声盖上一个带着点火气的章,身形僵了僵,顿时感觉自己就是他手底下那个奏折。
“我本来就不愿意这门亲事,曾经还拼死反抗过,这事怎么看都有我的份。”
他摆摆手,“往丞相府多派点人护着,再捡几个办事利落的去帮阿清,这事我不好直接出面。”
“是。”
这事发酵了十几天,满城都传的风风雨雨,大有愈演愈烈的态势,街头巷尾传的声音也越来越离谱难听,甚至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在半夜偷偷去砸丞相府的围墙,闹得府上所有人都心神不宁。
“这分明就是有人策划的!故意引导百姓的言论和事情风向,明摆着要对咱们家下手。”
顾瑜几乎没见过顾清素如此冰冷的脸色,仿佛他的目光所到之处,连空气里都是一寸寸凝结的寒冰。
“哥,要不然——”
“不好了!不好了!大少爷!在四小姐桌上发现了这封信!”还没等顾瑜说出建议,顾念的贴身丫鬟就哭着跑了进来,几乎是摔跪在地上。
顾清素立马接过来,越往下看越止不住颤抖的手,他红着眼,几乎是吼出的声音都压不住他颤抖的声线,“让所有人去找!就算把整个京城掀过来,也要给我把四小姐活生生的带回来!”
他红着眼,拼了命的到处奔走,连马都喘着粗气疲惫了,他却仿佛不知道劳累一样。
小念,你再坚持一下,大哥这就来了。
在快速的上下颠簸中,他怀里装着平安符的小荷包抖落了出来,荡在了衣衫外面。
水蓝色的小荷包,只有三指那么宽,上面是顾念亲手绣的“平安”,知道他哥喜欢桃花,还别出心裁的在“平”字那一竖的笔锋处,绣上了一朵粉色的小桃花。
那里面装着她亲自去平召寺替顾清素求的平安符。
那还是她亲手给他戴上的,他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摘下过。
顾清素满脑子都是刚才看到的信,字字泣血,句句泪意。
“顾家百年名声,几代清誉,我绝不许有人玷污。”
“唯有一死,方能证明清白,保得顾家周全。”
“大少爷!!在历河边发现了四小姐!”
“小念!小念!顾念!是我……是大哥——大哥来了……”顾清素紧紧的抱着湿淋淋的顾念,始终不敢伸手探她的鼻息。
还是终南大胆,试探着伸手,像触电般猛地收了回来,脸色惨白,“大、大少爷……四小姐她、她、她没气了……”
顾清素伸手去探,似是不敢相信一般,停滞了半晌才缓缓地收回来。
“小念乖,别闹了……快起来,醒过来……你还活着、还活着对不对?”
这是终南第一次见到顾清素如此失态的样子,他浑身颤抖,一身衣衫几乎全湿了,唯有发髻是干的,清秀的脸上铺满了泪水。
“你听话,别逗我了好吗……你昨日不是说要吃绿豆糕吗,大哥去给你买,大哥马上给你买——”
他跪坐在河岸边,抱着面色苍白,双目紧闭毫无生气的少女,发出一声低泣。
他第一次感受到失去至亲的痛苦,第一次体会到撕心裂肺是如何的贯穿肺腑。
这是他从小疼大的亲妹妹,这是他愿意花一生去保护去逗她开心的亲妹妹。
就这样没了,在他眼皮底下活生生的没了。
满城都知道了顾家四小姐为了自证清白,以死明志,顾家的清誉保住了,可他最小的妹妹没了。
一个月前她才刚刚及笄,满心欢喜的等待如意郎君上门提亲、携手一生。
顾念就这样永远停在了十五岁的曼妙年纪,在顾清素十九岁那年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