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回到家,慢条斯理的倒腾了一下就直奔顾清素的明苑。
院子里冷清清的,只有终南一个人在给墙根下的蔷薇浇水。
已入了深秋,花草树木大都凋零的无差了,只有院南角的那三两丛银菊和这墙根下的新种的朱色蔷薇开的旺盛。
“素素呢?”顾衍怕扑了个空,先问了一趟。
“在屋里呢,太子殿下刚走,说少爷已经睡下了。”终南拎着桶正要再去汲些水,悄声的答完便轻手轻脚的走了。
天色尚还早,屋里便也没有点灯,一进来就闻见一股子浓重的药味。许是怕他着了风,其余窗都闭的紧紧的,只留他床尾斜处挨着案几的飘窗打了个缝隙,泄进来丝丝缕缕,叫那一片的地方平白吹走了不少味道。
顾衍一进来就看见顾清素半裹着衣衫侧缩在被子里,只留两只腕子,一只垂在榻外,一只搁在耳侧,睡得正沉。
也不知道是哪个粗心大意,小几上的药瓶连塞儿都没扣,满屋子药味儿有大半都是从那儿飘出来的。
他没喊醒儿子,轻手轻脚的收好了药瓶,又拾了桌上没来得及收的药碗,这才拐回来悄悄的掀开被子,动作极轻的挑开衣衫,细细看起伤势。
家法有多重他不是不知道,尽管收着三分力,但造成的样子还是不容小觑。幸好有人天天细心照料,太子想必又从宫里拿了不少好东西,这才好的快一些。
再有两三天应该就能好了,顾衍松了口气。
顾清素先前叫江斯年好一通又亲又摸,应付他简直是心力交瘁,比背策论还累。
江斯年仗着他有伤不能还手,差点把人逗的羞哭,还是赔了两块云糕外加做一次桃花酥才哄的人睡着了。
弄得他睡也睡不沉,梦里翻来覆去的都是江斯年那招摇调笑的样子,揪也揪不住,把他气笑了。
然后他就醒了,一睁眼就看见自家老爹搬了把圈椅,支着肘子在他床边打盹。
顾清素怔怔的瞧了半晌,心说我要不还是再睡会儿吧,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祠堂里那句“你可以做自己了”。
他索性坐起来,背上的伤已经不怎么牵扯肌肤了,足够进行日常活动,只是江斯年疼他,不许他乱动,非让他全好了再下床。
低头系扣子的空档,顾衍就醒了,见他要拿起一旁的内衫穿上,连忙接过来替他。
“爹,你怎么来了。”一连好几天都是江斯年陪自己,娘和小景他们也偶尔过来看看,突然碰见他爹,顾清素一时有些尴尬。
顾衍细心地帮他穿好衣服,替他捋平褶皱,“刚从宫里回来,想着来瞧瞧你,这几日忙些。”
顾清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打开话题,自从祠堂一事过去以后,他对着他爹总有股尴尬的感觉。
还是顾衍率先打破了沉默,“过几日就是你十七岁生辰了,可有什么想要的?”
少年明显愣了一下,“生辰?这么快吗?”这么快就到他生辰了,去年生辰仿佛就在昨天一样。
“我没什么想要的,爹也不用特别准备什么……”顾清素一时想不到想要什么,觉得自己什么也不缺,便摇了摇头。
顾衍也不知道要送什么,儿子大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追在他身后要糖吃的小团子了。
他笑笑,“那就和往年一样,咱们一家人一起吃个饭,成吗?”
顾清素无意识的捻了捻被角,点点头,“都听爹的。”
好不容易结束一场略微尴尬的对话,顾清素扒着窗户看他爹走出拱门才悄悄地出了口气。
他是真的还没准备好要在如此清醒的时刻面对他爹,那日祠堂里是疼昏了头才露出那么狼狈的神情。
光是想想脸都要红透了,虽然从小调皮捣蛋也没少跪过祠堂,但每次他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自己坐在蒲团上蒙混过关,这真是头一回正儿八经因为大逆不道跪祠堂、受家法。
这几天被江斯年按在床上不许活动,他都快憋死了。
还是外面的空气好,顾清素深吸一口气,这让他十分神清气爽。
也不知道江斯年怎么样了。
被记挂的太子殿下此刻显然不怎么样,刚从丞相府回来才不到三个时辰,他却仿佛三年没见顾清素一样,恨不得再跑回去多在他身边腻一会儿。
温柔乡果然是英雄冢,简直色令智昏。
江斯年唾弃了一下自己的无耻,脑子里还依然浮想联翩,想起来刚刚那个比云糕还软的唇,像一汪清泉一样湿漉漉的眼,羞的连眼角都红了还要故意和他作对……
得,二十年圣贤书百白读了。
卫华:我到底要不要告诉殿下他把兵书拿反了?
“殿下,您还有奏章没批呢。”卫华十分好心的提醒他。
还不等江斯年做出任何动作,一个侍从匆匆进来,附在卫华耳边说了几句,卫华脸色一沉,挥挥手示意人下去,在江斯年耳边低低的说,“程府有动静了。”
江斯年神色骤然严肃起来,方才脸上那副荡漾的表情荡然无存,“怎么?“
“刚刚顾相和程太尉在御书房外面打了个照面,太尉大人估计是想从顾相嘴里套出点什么,没想到被顾相噎回去了,线人说程太尉一回府就钻进书房不出来,过会儿就看见他偷偷命心腹出去了。”
江斯年皱着眉,“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这几天让他们看紧点,一有风吹草动,立马报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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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顾清素十七岁生辰,整个顾府上下都开开心心的,一大早就张罗着给他过生辰,虽然顾衍低调,但还是有不少人趁这个机会来送礼,单单两三个时辰,门口堆的礼物就已经不少了。
顾衍嘱咐一个也不许要,打发人都退了回去。
顾清素穿着一身朱色掐丝祥云纹束袖袍,腰间特意系了一条素红色腰带,淡青色的玉佩和白色的玉牌挂在上面,更衬得少年的面如冠玉,清冷俊秀,光是往那儿一站,就隐隐约约透出一种让人不敢亵渎的气息。
人倒是鬼点子多又惯会羞红脸,偏生了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好皮囊。
他很少穿这么艳的颜色,总觉得太亮眼,他娘年年都说,生辰就要穿的喜庆,往年生辰他从不肯换,也不知怎么今年就换上了。
今年……不一样,喜庆一点也好。
顾清素下意识的摩挲着玉佩上那个木色的小桃花。
“素素,这个你拿着。”顾衍递给他一个长长的木盒。
顾清素还以为是什么笛子毛笔之类的狭长物件,本身也没抱多大期待,但打开的那一瞬间却愣住了。
红绢布上静静地躺着一个玉笏板,虽然已经有多处磨损,但很光洁,一看就是常常被人小心擦拭,大概连写的时候都格外用心。
“爹,这是……”顾清素有点迷茫,他爹为什么要送一个用旧的玉笏板给他。
“这是顾氏第一任丞相用的笏板,后来我朝律法规定顾氏世袭丞相,这块笏板就被传下来了,每一任丞相在弱冠之年都会接过这个,代表他要赴任了。”
顾衍看着儿子复杂的神色,不紧不慢的说,“我族历任丞相里,十六岁入朝堂已是罕见,更何况皇上下旨允你从旁协太子监国,弱冠即可承官,更是头一个,这个东西,早该给你了。”
顾清素顿时百感交集,这接下了,就代表他接过了丞相的职责,接过了顾氏满门的荣耀,接过了整个顾家。
“爹,我……”
眼眶里像是按了三两酸枣,酸的他直想掉泪。
若是一年前的生辰,他爹送这样的礼物给他,他是绝对不会要的。
还有可能当场翻脸,跪下来请他爹收回成命。
现在……现在……
他几乎闷出一声泣音,微微颤抖,“爹,我要,我要……我一定……一定不辜负爹的厚望,一定对得起顾家列祖列宗……”
他心里满满涨涨的,又酸又涩,又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津甜和熨贴。
从这以后,我就是殿下身边的人了。
和接了玉牌、指为伴读不一样,这回是真正的接过来了这份责任。
满屋子人跟着他情绪波动,他爹背着手悄悄红了眼眶,他娘拭着帕子哽咽,二妹顾瑜也百感交集,只抚着他袖口低着头不说话。
三弟顾景先前差点就替了他哥做这丞相,此刻看着他哥担回责任,也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替他高兴,四妹顾念单纯烂漫,只知道跟着高兴,看着从没见过的笏板满脸好奇。
一屋子姨娘没什么资格说话,都静默着围立在一旁,满屋子的人,满屋子的情绪。
十分具有意义的一顿饭热热闹闹的过去,顾衍路过前厅看见下人还在门口犯难,走过去一看才知道还有礼物没退。
“老爷,这……”
红纸上落了一行“光禄大夫刘执敬赠”,顾衍皱了皱眉,“这个怎么还没退回去。”
下人低着头回道,“刘大人热情,吩咐小厮来说不退,权当心意,要老爷一定收下。”
他捻着裹礼物的绳子,沉思了片刻,“我亲自去退。”
“老爷,丞相大人来了。”“还不快迎进来。”
“下官见过丞相大人。”刘执先恭恭敬敬的见了礼,又将顾衍迎到上座。
顾衍摆摆手,将礼物搁在桌上,“刘大人不必多礼,本官是来还礼的,以后这些东西,刘大人不必费心了。”
刘执笑的满面春风,“都说顾氏家风清廉,向来不肯多收什么身外之物,下官今日算是领略到了。”
顾衍不想多说什么没用的寒暄,他向来也和刘执不熟,“东西归还了,没什么事本官就回去了。刘大人留步。”
刘执本来还想多和他套套近乎,见他干脆利落的走了,也不好多说什么,瞧了礼物半晌只觉得闹心,没完成六皇子交代的任务,隔天指不定又要被怎么骂呢。
他不耐烦的摆摆手让下人收起来,连一眼也不愿意多瞧。
眼瞧着刘执背过身去走出了屋门,那小厮眼疾手快的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迅速塞进红封侧面的隐蔽缝隙里。
顾衍揉了揉额头,刚转过廊角就和一个低着头行色匆匆的生脸小厮撞了个满怀,吓的小厮“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道歉。
“我怎么瞧着你脸生些,不像是伺候房里的。”顾衍看他两眼,小厮浑身抖的像筛子一样,“小的、小的是伙房新来的灶台,专给添火的……”
顾衍对待下人向来宽厚,见他慌张,想着是有什么事要办,只轻斥了一句就放他走了。
他劳累了一天,只想休息一会儿,回房里和李氏说了两三句话便埋头补觉去了。
顾清素闲不住,偷偷收拾了东西,溜回宫里去了。
“殿下!”顾清素问过卫华,得知江斯年在后院练剑,像个兔子一样就窜进了拱门。
绕过影壁,看见江斯年穿着他那身明黄色的太子蟒袍,正眼花缭乱的站在梨树下变换身形。
一收一放间仿佛空气都被搅动,行云流水里端的是那派飒爽身姿,出招干净利落,一剑送去仿若白虹贯日,看的他都愣住了。
他还从没见过江斯年舞剑。
顾清素不懂这些,他只觉得好看又厉害,只觉得气势逼人。
江斯年注意到那边有个人,收了剑才看见是他“多日未见”的小伴读。
“阿清!”他乐坏了,“你回来啦!”
刚刚还一身要上阵杀敌的气势一瞬间散了个干干净净,翻脸似的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巴巴,“我好想你。“
顾清素哄他似的掏出帕子替他擦擦汗,闻言笑了,“殿下不是昨日才见过我吗,怎么才不过一日,就想的紧了。”
江斯年立即摆出一脸正色,抑扬顿挫的念起诗来,眼里却是促狭的调笑,“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哎哎哎!”
顾清素听他又要开始没个正形,转手把帕子甩在他脸上啐他,“去你的!什么美人!”
江斯年扬手接住帕子,顺势往袖中一塞。一把揪住他领口往怀里一带,亲了一口他颈侧,低低的笑,“怎么,想还不让说了,那可不就是‘思之如狂’吗?”
少年伴读又一次完败在花样百出的太子殿下手里。
赢了了满堂彩的太子殿下下场并不是多好,被他的小伴读在院子里追着打也不敢还手,好声好气的哄来哄去又再三保证,都不知道赔了多少桃花酥了。
江斯年这个浑蛋的保证,谁信谁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