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这么看着我,难道刚才的味道还没尝够?”江斯年瞧他一直盯着自己出神,心里一软,嘴上却还是要占尽便宜。
让龙井这么一搅合,甜粥再想也不想付诸行动了,那点微妙的温存也被他一下子吹散,顾清素又想起来这人刚才耍的流氓。
明明是当朝太子,从小学习国史策论比他这个丞相的儿子都高深,经史子集和圣贤书也没少看,他到底是怎样在如此沉闷森严的皇宫里学来这么多花样百出的东西?
甜粥面无表情的想,当朝太子真的德行有亏。
江斯年才没猜出来他想的都是什么,见他眼神不明的扫了一圈,还是面无表情,以为是火点的还不够旺,想了想又添了把柴:“我就喜欢你这食髓知味的样子,其实我也——”
这把柴添的有点多,火被点炸了,二话不说就把“德行有亏”的太子殿下给一脚踹到了门外,“哐”的一声,龙井茶和沈家二少爷落了个一样的下场。
“……想再亲一次……”后半句更旺的柴被果断的关在门外,甜粥本人显然不想听见。
江斯年被人赶出来还是一脸春风得意,反正已经满足了两次,少一次就少一次吧。
卫华早就见怪不怪,干巴巴的说:“殿下又被顾大人赶出来了?”
顾大人这干净利落和顾丞相学了个十足十,对付殿下真的是太有效了,卫华默默的想,看向江斯年的目光也含了点怜惜。
“德行有亏”没看到卫华的目光,捻了捻袖口,早朝时被那帮老头子折腾的糟糕心情早就烟消云散,这会儿对处理政务突然就兴致高涨了:“赶出来就赶出来,我有的是办法再进去,走吧,那么多奏折还等着本宫欣赏呢,我看看今儿又是哪个老头子倒了酸醋。”
卫华:……
卫华沉默也是有道理的。
****
“臣参见皇上。”顾清素垂着眼规规矩矩行了礼,一眼也不多看隆丰帝。
“起来吧,昨日听太子说,是你提议三月查一次户部录本,另选文官专查国库亏盈?”隆丰帝刚合上一本奏折,微微闭着眼,连说出来的话都是漫不经心。
“臣核查录本发现近几月宫中开销颇大,许是年节才过不久,尚能理解,但臣瞧着账目有些出入,便和殿下讨论了一番。”顾清素想起来录本上那些一看就有漏洞的账目,不禁微微头疼。
怪不得殿下说户部那边狡猾,合着这杂七杂八的本事不少都是在捡油水。
宫里少不得有人和户部勾结。
“选拔的事朕交给太子了,既然是你提议的,那就帮着太子多出些力。”
隆丰帝终于睁开了眼:“朕知道太子有想法,但心思不在这上面,既然你身份特殊,说服太子想必不费力气。”
他顿了顿,看向顾清素的目光含着复杂的意味深长,“他是储君,你最好记清楚。”
顾清素微微皱眉,隆丰帝的话模糊但又有深意,一缕异样的感觉飘飘浮浮在他脑海里,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臣不敢,既然陛下允臣参政,那臣一定尽心尽力。”
他仿佛听见隆丰帝冷笑了一声,但微微抬眼去窥却见他仍淡淡的,什么表情也没有:“太子是国之根本,更是未来的君王,臣子就是臣子,本分就是辅佐皇帝,尽心尽力是职责。”
顾清素隐隐约约觉得,他好像终于抓住了那缕异样的感觉。
“如果天子违背礼法,做臣子的要及时规劝,那臣子违背礼法,天子也有权定夺,顾卿,朕没说错吧?”
他的心漏跳一拍,这是皇上第一次称呼自己为“顾卿”,就算已参政三年,皇上也只是叫太子伴读,顾卿历来都是唤的当朝丞相。
顾清素心下一冷,那个模糊的感觉突然被“顾卿”二字给一下推上了水面,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皇上知道自己和殿下的事。
他突然想起来三年前自己刚进宫升为伴读的时候,皇后那次莫名其妙的传召,那次偶然得知的婚约。
他指尖发热,手心微微出汗泛起点黏腻的湿感,但身上却像数九寒冬的天一样,冰的他几乎要浑身打颤。
皇后当年也知道,所以故意传召,故意提起婚约,为的就是让自己死心。
皇后已经警告过自己了。
顾清素越发觉得当年的自己真的是天真的发蠢,满心满眼都是婚约带给他的打击,只一味的怪江斯年,一股脑的说自己有多难过。
他好像从未听见江斯年说过这些。
既然皇上皇后都知道,那他这么多年在宫里,到底是怎么过来的?皇上也会像今日一样旁敲侧击的威胁他、皇后也会像当年警告自己一样警告他吗?
他垂着眼,思绪如同一团乱麻,过往仿佛被掀开了故意隐藏的一角,他模糊的从那里窥见了江斯年的真心。
自己还质疑他,与他争辩婚约的事、凭着一腔担心执意去往鸣川……
顾清素几乎想拎着过去的自己狠狠地打一巴掌。
江斯年到底还瞒了他多少东西?他到底自己默默扛了多少事?
这回却再也升不起当初得知被隐瞒时的那些愤怒、失望、无措了。
他只心疼他的殿下,又对自己的任性感到愧疚。
所有思绪都在一瞬间占据了他的心头,他理不清、说不明,垂着眼看似恭敬,实际上连一点情绪都难以窥得。
“陛下说的是,臣谨记圣意,自当勉励自我,尽好臣子本分,全力辅佐殿下,以兴我大齐基业。”他一撩下摆,周全的行了大礼。
隆丰帝突然露出点看似真心的慈眉善目,仿佛从他低垂的身形里看穿了他的心:“礼部说你明年就该及冠了,君无戏言,加冠礼和授官礼朕会命礼部同时举行。”
他微微一愣,随即想起来当年圣旨上那句“及弱冠,即刻承袭父官”。
仿佛就在昨日。
“臣叩谢陛下恩典。”他能说什么?他现在已经没有反抗的资格了。
“既然是太子伴读,那凡事应该多规劝太子,政事和生活起居都应当从旁提醒才对,年年如今已二十有三却还尚未娶妻纳室,不合规矩。”
顾清素微微抬头,看见了隆丰帝那仿佛慈父的笑意与他周身常年暴戾的血性揉合,却又有点不适时宜的突兀。
人人都说他从小聪慧,夸他心思通透,将来是位极人臣的好料子,生在顾家算是不屈此才。
但他此刻却极其痛恨自己这所谓的聪慧,他宁愿自己此刻听不懂隆丰帝的话。
“臣明白,臣会规劝殿下尽早履行婚约,与沈氏长女成礼。”顾清素声音淡淡的,恭敬的让人挑不出错处。
隆丰帝拿起一旁的天子玉玺,转了转方向,露出底下沾了颜色的纹路:“这玉玺他能不能拿到手里,得看他的本事,这周围的人能不能帮他拿到,也要看周围人的本事了。”
顾清素沉默了半晌应道:“辅国公向来安分,陛下是怕外戚专权吧。”
他眉心一跳,对顾清素如此大胆地说出“防外戚专权”这种直白的话微微有些冒火,他把玉玺放回去,压下了那点莫名其妙的火气,“沈氏名满京城,许她为太子妃总不是辱没她的名声。”
顾清素几乎想冷笑一声,那他是不知道婉婉喜欢自己,一心想嫁入丞相府,要是知道,非得先斩了自己再斩了婉婉不可。
最后给他安上个亵渎太子妃的莫须有罪名,还能顺带让江斯年死心,甚至能让顾氏名声受损。
若不是祖制森严,律法明规不可违背,隆丰帝真敢这么做。
律法明文规定臣下不可私自结党营私,扰乱朝廷,他是皇帝,给自己的儿子铺路就势必要建立党羽收拢人心。
只要不搬到明面儿上,谁也没办法指责他。
顾清素面色晦暗,这就是他为什么不愿蹚官场这趟浑水,个个都矛盾,却又个个都无法可解。
这和他的本心从来都背道而驰。
“沈氏与殿下的确相配,来日帝后大婚,定是民间的一段佳话。”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能如此冷静的说出这句话。
只要所有人认为他们是天作之合金玉良缘,他们就必须是。
圣旨上说是,他们就是。
顾清素只觉得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胸腔里的气息仿佛都被“的确相配”给挤压个干净,胸腔里的活物跳动的时候,就如同御花园角楼的鸣钟,每一下都震的他五脏六腑颤疼。
他不敢想,来日帝后大婚,他草拟圣旨,跪在群臣之首听礼部祠祭使念冗长的祭天祷文,看礼部掌司把皇后宝册宝印交给婉婉,带领百官高呼皇后千岁千千岁,到那时他该怎么办。
隆丰帝达到了目的,好像一瞬间就倦了,眉宇间都是疲惫,“跪安吧,朕乏了。”
顾清素缓缓抬头,看了一眼正闭着眼的隆丰帝,又垂下头去:“臣告退。”
他几乎能看得到,将来他的殿下登基,日后处理政务时坐在这里,也许会有同样的疲惫。
他的殿下,现在属于他,那来日江斯年登基成了帝王,还会属于他吗?
一个帝王,要怎么属于他的臣子。
顾清素踏上回廊,走过拱桥,又沿小路穿过御花园和德胜门,终于回到了东宫朱红色的洒金大门前,他提了一路的心这才微微下沉,要掉不掉的想落回胸腔。
望着院里开了满树的梨花,还有青砖地上昨夜被风吹落的三三两两的花瓣,一颗心终于咚的一声落回脏腑里。
他下意识捻着玉佩的穗子,又摸到了那个刻着“清”字的小桃花。
“阿清!”江斯年急匆匆的绕过影壁,看见了站在树下的顾清素那淡青色的背影。
他一转身,迎上了江斯年复杂的目光。
“怎么了殿下,这么着急。”
他笑了笑,身长玉立的站在树下,粉白的梨花飘飘摇摇的落在他肩上几瓣,像调皮的孩子一样抓着他的肩膀或衣袖不肯离开。
江斯年这才发现,他的阿清,是真的长大了,不是从前那个闹着他要吃桃花酥的小团子了。
虽然他常常有一瞬间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是这感觉从未如此强烈过,强烈到好像从此刻开始,就永远是这样了。
“母后……让我尽早履行婚约……”
江斯年像是吞了五六把刀子,梗的他嗓尖发疼,连说出来的话仿佛都带了艰难的血腥气。
“我——”他急急的想再补上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而顾清素也恰好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殿下。”
“明年我就及冠了,加冠礼会和授官礼一同举行,明年我就是殿下身边光明正大的臣子了。”
江斯年仿佛听见他特意咬重了“臣子”二字,再去回味却又好像没有。
“殿下应该开心才对。”
只字不提婚约的事,也不说隆丰帝召见他。
一向游刃有余的太子殿下愣了愣,不知道该接什么。
就这样轻描淡写的揭过去吗?识相的闭口不提?还是他在怨怪自己?
“殿下说过会想办法,臣相信殿下。”
顾清素微微笑着,有一瓣花打了个旋,从他肩上落下,晃晃悠悠落到他脚边的青砖地上,从此以后就归于尘土,养作肥料,让这棵梨树来年能结更多的果子。
这就是落花最后的使命。
江斯年微微有些狐疑,可从他的话里又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便强按下那丝丝缕缕的不安,握着他的肩膀郑重的说:“阿清,我说到做到,婚约的事,我一定会想办法。”
顾清素没有说什么,只微微的点点头,然后倾身上前,强硬的吻住了江斯年。
带着以往从没有的急迫和霸道,带着他满腔无法明说的热烈爱意,一股脑的都交给了江斯年。
殿下,这是我的殿下,是我的江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