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方抛了抛玉狮子,突然把它扔到地上,上好的黄玉一下子摔了个粉碎。
江睿吓了一跳,冒起来一股火,“你干什么?”
程方却顾左右而言他,“六皇子觉得这黄玉如何?”
江睿愣了愣,压着火气回他:“自然是好的。”
穿着常服的太尉勾了勾嘴角,“那要是和血玉相比呢?”
江睿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扯到玉上,但还是顺着他说了下去,“那自然不行,血玉是天山地区独有的,十几年才出一块,上好的血玉更是千金难求。”
“为了得到一块血玉,牺牲一块黄玉,六皇子觉得,这样的买卖不划算吗?更何况,六皇子手里又不止这一块黄玉,上好的青玉白玉比比皆是,六皇子又何必拘泥于一个?”
江睿瞬间明白过来,顿时喜笑颜开,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瞬间敛了神色,强端出一副蹩脚的云淡风轻,“太尉说的是,是我疏忽了。”
顾清素静默着帮江斯年系上宫绦,又转身替他拿过朝珠。
“阿清……”江斯年看着顾清素,目光有些担忧。他从早上起就一句话也没说过,早膳时连最爱吃的渍黄瓜都没动几筷子。
被喊到的少年只抬了抬眼,微微踮脚把朝珠挂在江斯年颈间。
“殿下,时辰快到了,该走了。”
江斯年以为他是担心早朝会有人刁难,于是一把拉住少年,“你放心,有我在,他们不敢为难你。”
少年只是淡淡的,没有挣开也没有反握。
他半垂着眼,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他有无数话想说,但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好像每一句放在此刻都不合时宜,沉默了半晌也只闷出了一句轻轻的“嗯”。
顾清素和江斯年并肩站在队首,只垂着眼,仿佛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他注意到江斯年一直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时心下不忍,借着宽大的袖袍遮掩,悄悄勾住了江斯年的小指,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
江斯年几乎是立刻反握住柔软的指尖,想十指相扣过去,却被顾清素挣了挣。
他正要再握回去,就听见隆丰帝叫他。
“太子有何看法?”
被点名的太子殿下只好松开了手心里的温柔乡,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刚才是大理寺少卿在启奏。
“儿臣还是觉得此事尚有蹊跷,赵大人说的对,我朝律法的确规定,臣下结党营私、勾结串通意图弑君篡位,按律当斩。但儿臣觉得,丞相此事存疑。“
江斯年毫不避讳众臣投来的各式目光,回头毫无感情的扫了一圈,众人顿时不敢再看了。
堂下跪着的大理寺少卿倒是毫无反应,仿佛没看到那些目光来来回回,行了一礼,不卑不亢的接上方才的话,“微臣附议,太子殿下说得对。微臣身为大理寺少卿,自然要对得起这个官职。”
他微微挺直了背脊,“微臣所述只是我大齐律法,并不能代表丞相此事可以随便草率判定,微臣也相信陛下自有论断,断不会草草结案、滥杀无辜。”
大理寺少卿向来是公正不阿的人,是非对错他心里自有评判,绝不会被他人左右,胡乱听信风雨的。
表面上虽没有为顾衍说话,可字字句句都在为他辩白,这人都敢当堂指责隆丰帝想草草结案、滥杀无辜了。
顾清素心里微微一暖,对大理寺少卿多了份感激之情。
隆丰帝明知道他在指责自己,却又无可反驳,憋着一股火吐也吐不出来,只想赶紧结束早朝,“行了,朕知道了,尽早查清事情真相就是——众位爱卿还有本启奏吗,无本便退朝吧。”
所有人都陆陆续续的散了,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剩下江斯年和顾清素两人。
顾清素抬眼望着桌案后高高的龙椅,金碧辉煌的,亮的发冷。
江斯年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顺着他的眼神看去。
目光梭巡到铺着繁复花纹地毯的台阶,再到长长的台阶旁立的两个铜雀,最后又落回少年身上。
他低头捻着玉佩上那个木色的小桃花,反反复复的抚着那个”清“字。
“殿下,我想吃桃花酥了。”
江斯年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好,我回去给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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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地冷起来了,昨夜又刚下过一场雨,地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连空气里都浸着寒意。
顾清素正站在廊下,呆呆地望着檐尖的水滴答滴答的落在台阶那个小坑上,肩上突然一沉。
召南替他披上厚厚的斗篷,“天冷,您多穿点。”
顾清素回神,捏过带子娴熟的系上,又拢了拢,防止风灌进来。
“殿下呢?”他微微抬了抬有些发麻的脚,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了。
“还在午睡,没起呢。”
他紧绷的面容微微松动,露出一点笑意,“还没起,殿下怎么还赖床。”
召南闻言也笑了,“自从您参政住在东宫以后,太子殿下日日都赖床,卫华私下还和我说,殿下起床总是第一个寻您呢。”
他耳尖一红,轻斥道,“还说,不许说了。”
召南低着头偷偷笑了笑,还没等他笑完,就听见顾清素倏然淡下来的声音:“爹今天出狱,对吧?”
他立刻敛了声,“是,少爷现在要去天牢吗?”
少年点点头,“去拿件厚点的斗篷,别让爹冻着。”
“爹!”召南立马抖开斗篷替顾衍披上,两人一边一个扶住了他。
顾衍陡然从黑暗里出来,大片大片的亮光争先恐后的挤入他的眼睛,激的他微微闭上了眼。
好容易睁开眼,终于看见了阔别一月有余的长子。
“素素长高了,也瘦了。“顾衍一脸倦色,仍撑着笑意摸了摸儿子的发丝。
天牢虽有江斯年吩咐,不至于让顾衍命丧在此,但也架不住有人别有用心的买通和暗中使坏。
天牢这种地方,不留下伤痕的刑罚多得是,照样能让人生不如死。
顾清素看着他的脸色和一瘸一拐的双腿,几乎要忍不住泪。
“爹!他们、他们是不是为难你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说着说着,他还是忍不住哽咽了。
“在东宫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我不能常来,怕给殿下添不必要的麻烦……早知是这样,就是日日被罚我也要来探您!”
泪一下子浸湿了斗篷的厚边,洇深了一小片痕迹。
“傻孩子,哭什么,爹这不是没事了。你娘呢,还好吗?府里如何?”
坐在略微暖和一点的马车里,顾衍终于感觉脚踝不再刺痛的厉害,一直紧皱的眉也微微松散下来。
说起李氏,顾清素的泪几乎又要涌上来,仿佛连月来不曾剧烈波动的情感此刻被掀起了滔天巨浪。
“娘还病着,一直卧床不起,整日都昏昏沉沉……每次休沐我都回府看过,娘总是时好时坏。大家都想爹想的紧……爹,到了。”
“召南,去唤小瑜他们,说爹回来了。”
远远地就听见七零八落的喊声,顾衍一抬头,撞上了孩子们的脸。
“爹!”“爹你终于回来了。”“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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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素转过影壁就看见一个明黄色的身影亮眼的戳在门口,裹的厚厚的站在廊下。
庭院里冷冷清清的,江斯年刚起床,怕冷的很,还让人灌了汤婆子。
“殿下等多久了?”刚接回了顾衍,顾清素连月来紧绷的神色终于露出点生气,他迎上去,主动钻进江斯年怀里。
刚醒没多久的太子殿下显然还在迷蒙中,一下子被小伴读久违的主动弄得僵住了,半晌才抬手环住了他。
卫华识相的接过汤婆子,转过去闭塞耳目,熟练地当起了背景板。
“没等多久,刚醒而已——冷不冷?”
顾清素又往他怀里钻了钻,紧紧地抱着不撒手,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不冷,我穿的厚。我爹已经接回去了。”
“嗯,回去就好,明日我让人送些补品过去。你娘还好吗?”
江斯年抬手把斗篷拢的紧了点,把人完完全全裹在怀里。
少年含糊的“嗯”了一声,“郎中说落下咳疾了,不能着风……”
他抬头去寻江斯年的唇角,想结束这个话题。
他现在只想好好地抱一抱他的殿下,好好地亲亲他,然后什么也不说,就这样一直一直静默下去。
像是突然卸下了一个日夜背负的沉重大山,顾清素一瞬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也漫上了一股莫名的突如其来的委屈。
他的殿下像是看穿了他的意图,顺从的往前倾了倾。
他们站在充斥着瑟瑟冷风的廊下,挤在一个温暖的斗篷里,接了一个漫长而温存的吻。
不同于以前那些调戏一样的浅亲,不是在鸣川城门下那个安抚的遍吻,也不是那日生气动手打他后那个狂风骤雨般的洗礼。
是一个充满温柔和绵长爱意的吻。
他们交换了连日来所有的情绪,连带着他们隐秘的思念、别样的牵挂,通通都揉进了气息里,一股脑的渡给了对方。
“殿下……”顾清素低低的唤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像说什么都会破坏这少有的温存。
江斯年还是一如既往地露出一个温软的笑容,一如既往地回应他,“阿清,我在。”
他知道的,他的殿下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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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子虽已经结了,隆丰帝也把顾衍从天牢里放了出来,准他在家休养,又赏了不少东西,以示皇恩。
事情牵扯到朝廷命官不好定夺,大理寺那边也没法真的处斩顾衍,又默认了太子授意,只流放了刘执一家,暂让顾衍不能归职而已。
顾清素因为在江斯年身边而得以避免了处罚,反倒常常走动于宫里和府上,传递了不少消息。
“殿下,顾家此番受到的冲击不小,属下听街头巷尾传了不少谈论。”卫华照例帮江斯年在桌边整理着奏章,看他行云流水般匆匆盖章批阅。
顾衍入狱对顾家本就是一个不小的震荡,再加上皇帝明里暗里的压制和程方的暗中打压,少年继承人提早参政根基不稳,怎么看都是扳倒的好时机。
“传便让他们传去,街头说书的小报话本何时也能盖章定论了?”
江斯年利落的合上奏章往卫华怀里一扔,“且过几月,要是父皇还不让丞相归职,我便去求他让阿清承官。”
他想起少年连月来的浅淡面容,顿了顿,叹了一声,“阿清大概也不想这么早承官,原本也是我逼他入宫的。”
“我——怎么还有请安折,我不是嘱下去不许再递请安折了吗?天天就知道请安请安,我安不安关他们什么事。“盖章盖得手腕酸痛,又看到让他心烦的奏章,气得他只想翻他们个白眼。
一只手顺势接过他捏着的奏章,拿出读话本子的抑扬顿挫,故意怪声怪调的念起来,“谨敬太子殿下,今日可安否,微臣挂念十分,彷然无措,从——哎!你拿走干什么,我还没念完呢!”
江斯年一把抢过来,随手塞进批完的奏章里,没好气的说:“念什么念,都是些酸文假醋的官话,个个儿都一模一样,有什么好看的。”
顾清素把桃花酥往前推了推,安抚的笑笑,“好好好,我不念了。殿下尝尝,还热着呢。“
太子殿下十分受用他乖巧的样子,拈起了一块先送到他嘴边,“你先尝。”
他失笑,“殿下,我没下毒。”
某人一脸严肃的点点头,乖觉的送到嘴边。
“殿——唔!”
少年低头刚要帮他合起桌上散开的奏章,却被一只手突如其来的扣住下巴抬了抬脸,随即唇齿间渡过来半个香甜的桃花酥。
搅合着掉渣的酥皮和软甜的内馅在口腔里辗转翻滚了一个来回,然后迅速撤出来。
徒留几道呼出的浅淡白气晕在鼻息间,一瞬间销声匿迹。
顾清素生平第一次遇见这种事,还是当着卫华的面,实在是又惊又羞又气。
他觉得自己下半辈子可以不用见人了。
偏偏某人还特别不要脸的又补了一句。
“真甜,阿清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少年捂着嘴,从头到脚都红成了天边的晚霞,耳朵烫的都能扔进火盆里当炭了。
“江斯年!!!!”
卫华眼睛闭的像是这辈子都没睁开过,恨不得当场变成个瞎子。
做太子的亲随可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