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顾清素绕过院里的鱼缸,差点没被青砖凸起的边角绊倒,踉跄了一下,眼疾手快的先推开了屋门,这才没有摔倒在地。
顾景站在外间拦住他哥,低声道,“郎中正在里面给夫人诊脉呢,不让围太多人,只留了长姐和小念在里面。”
顾清素伸着脖子努力往里面看,但隔着层层叠叠的纱帘,模模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
顾瑜替母亲盖上被子,让顾念留下照顾,“还请郎中随我去外间谈话。”
一撩开珠帘,就看见她长兄像个无头苍蝇一样绕来绕去的乱转。
“哥,你可算回来了。”她微微出了一口气,想起来一旁的郎中,“夫人情况如何?”
郎中拱拱手,“小姐不必担忧,夫人这是受了刺激又急火攻心,一时激动才晕了过去,老朽开了几贴药,按时服用即可。”他顿了顿,“一定要静养,千万不要让夫人再受什么刺激,否则容易落下病根。”
看着顾景送郎中出去,顾瑜这才垂下了眼,拧着帕子按了按眼角,眉目间微微有些疲惫,“哥,这下可如何是好?反正我是绝不相信爹会结党营私,定是有人陷害。”
顾清素把她按到椅子上坐下,示意她别担心,“我会想办法查清楚,你安心些。我如今入了宫便不常在家,你是长姐,多替我照顾一下,爹的事——”
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面色一沉,“听召南说,陛下派人来家里搜查了?”
一说到这个顾瑜的眼眶就红了,“爹才去上朝没多久,外头突然闯进来十几个人,穿着御前侍卫的衣服,进来就翻箱倒柜的找……然后就从爹的书房里拿出了一封信,说、说爹勾结官员……”
他微微皱眉,“万一是侍卫里有被买通的人,只是进去假搜了一圈,再掏出一封信说是搜到的……有这种可能。证据肯定早就销毁了。”
顾瑜慌得声音都哑了,止不住的颤抖,“那、那怎么办啊……”
顾清素抚了抚她的发丝,“没事,不用担心,我——”
顾念撩了帘子惊喜的喊,“大哥!长姐!夫人醒了!”
两人拨开帘子就冲进去,刚刚踏进门口的顾景楞了一下,也跟着冲进去了。
“娘,我回来了,你感觉怎么样?”顾清素紧握着李氏的手,鼻头酸酸的。
“是素素啊……娘没事,你爹他——”李氏说到一半想起来顾衍入狱的事,急急的就要起身,被顾清素温柔的按回去,“娘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您现在先好好休息,这几日让小瑜他们多陪陪你,等我有空就回来看娘。”
李氏含着泪点点头,忍不住抽泣了一声。
一屋子晚辈都静默着,气氛低到了极点。
江斯年急的坐也坐不下,生怕顾清素在路上遇见什么不安全的事,只好在屋里来来回回的踱步,地毯都快要被他足跟来回旋转弄的冒出青烟了。
“殿下,您坐下歇一会儿吧,顾大人不会有事的,兴许是在府里处理家务给耽搁时间了。”卫华看着江斯年在那里走来走去,晃的人眼晕,只想让这祖宗停下来歇会儿。
“殿下!”门外天井处传来一声呼喊,江斯年心下一松,急忙出去迎他。刚拐过抄手游廊的一个拐角,迎面就和顾清素撞了个满怀。
“哎呀!对不起对不——殿下!”顾清素揉着额头道歉,一抬脸看见江斯年,像看见救星似的。
“你爹/我爹他——”两人一齐急急出声,重叠在一起的声音交成几个模糊的音节,江斯年先沉了脸色,紧接着说,“你知道了。”
顾清素点点头,眉宇间是掩不住的无措,“消息已经传回府上了,我……”
他下意识抓住江斯年的袖口,略硬的掐丝锁边硌的他指尖微微发痒,江斯年轻柔的握着他的手腕,安抚的笼过他的手掌。
“我已经派人去查了,这肯定是诬陷,天牢那边我也已经打点好了,不会有人对丞相做什么的。”他轻轻拍了拍顾清素的手背,“府里怎么样,需不需要我帮忙?”
少年强忍着奔涌上来的酸意摇了摇头,“府里有小瑜他们,没事。”
江斯年轻轻顺了顺他的肩膀,“我们回去再说,外面风大。”
顾清素垂着眼在桌边替江斯年磨墨,一声不吭,江斯年一会儿沉思一会儿提笔匆匆写着什么。
“殿下,你觉得典司使的话可信吗?”顾清素微微皱眉。他刚听了一遍早朝上的事,对那小厮说的话也半信半疑。
江斯年冷哼一声,“信他?且不说那封信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你觉得你爹是那种因为一封信大发雷霆的人吗?”
顾清素想了想,“我爹好像从来没有发过脾气,在家里对下人也是宽和的,要说他生气,好像也只有小时候抓我调皮捣蛋的时候……”
“我们家从来不赶下人出府,我爹对他们也温和,下人几乎没犯过什么错。”顾清素沉思着,似乎在回忆什么,“那信到底是怎么来的?”
他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手下动作一顿,回头撞上了江斯年同样沉沉的目光,默契的声音再次重叠,“有细作。”
顾清素目光骤然冷下来,刚刚在廊下那个无措的少年消失的无影无踪,“安插眼线安插到我家里来了,手伸的够长。”
江斯年写完奏章,迅速的浏览了一遍,确定没有纰漏以后盖上了太子印,把奏折“啪”的一合,面色晦暗,“这回是丞相,下一个就是你了。这段时间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他点点头,“我让小景把府里查一遍。”
卫华从外间进来,微微拱手,“殿下,安公公来了。”两人停下手里的动作,一抬头,迎面看见安公公走了进来。
“安公公,可是我父皇有什么吩咐?”
安公公堆着笑,“皇上让老奴来传口谕,命顾大人从明日起就入朝参政了,顾大人,明日早朝,您可别忘了来啊。”
顾清素仿佛被当头劈了个炸雷,炸的他整个人都懵了,“明日?!那我爹他——”
安公公脸上笑意消退了一些,凑近了低声嘱咐道,“虽说陛下没牵连到顾家其他人,但顾大人也要谨言慎行,现在陛下正在气头上,您可千万别去陛下面前说顾丞相的事。”
顾清素从一个虚名的协太子监国变成实打实的“协助”,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陛下没说让我即官……那便是以太子伴读的身份了。”顾清素冷了神色。
安公公楞了一下,“是。”
顾清素忍不住叹了一声,轻轻地闭上眼。
太子伴读,史上头一个协太子监国的伴读。不让他即官又不放他爹出来,明摆着要借此打压顾家。
他睁开眼,对安公公一礼,“多谢安公公。”
少年垂着眼,已经抽条的身形乍一看,已经有了淡淡的气势,静默的站在那里,把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和逼人的威势巧妙的杂糅到一起,毫无违和感。
江斯年突然惊觉,少年好像已经不单单只是以前那个会跳脚羞恼的少年了。
他身上多了点陌生的感觉,淡淡的,却又令人难以忽视。
顾清素摸起那个白色的太子玉牌,指尖感受着上面的纹路和“太子”二字。
“殿下,我回府一趟,晚膳前回来。”
顾清素交代了一些事,吩咐召南收拾他的东西,刚奔出明苑就碰见顾念。
“大哥……我听长姐说了,你要走了……”她抬眼,巴巴的看着顾清素。
面对着最小的妹妹,顾清素的面色不自觉柔和下来,“陛下允我明日即入朝参政,往后我大概很少回府了,凡事多听你长姐和二哥的,休沐了我会回来看你的。”
他一向最疼这个小妹妹,正是豆蔻年华,性子又天真纯良,那些勾心斗角的事他甚少让她知道。
不知道更好,反正凡事有他这个大哥顶着,绝不能让自己的弟弟妹妹受到任何委屈。
绝不能让他们重蹈自己的覆辙。
顾清素笑了笑,“好好读书,先生布置的课业也要按时完成,知道吗?”
顾念乖巧的点点头,她虽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才让爹入狱,但也知道家里如今人人紧张,她更不能添乱,随即露出了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大哥放心,小念会听话的。”
她把一个物件塞到顾清素手里,“前几日我和长姐去平召寺,替大哥求了个平安符,慧觉大师亲自开过光的,大哥可要日日都带着。”
他接过小小的荷包,打开一看,是红纸黑字的佛号,顿时心里百感交集。
仔仔细细的系好,又递给顾念,微微一笑,“那小念亲自替我戴上好不好?”
说罢微微弯腰,顺从的低下头。
顾念笑的眉眼弯弯,腕上的的镂雕连枝青玉镯透过镂空处,迎着光折散出不同形状的光斑,浅浅的映在顾清素下摆的玉佩流苏处,晃的好看极了。
她微微踮脚,把装着平安符的荷包挂在顾清素颈间,看着顾清素又放进领口,妥帖的拍了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交叠在身后,歪着头朝他露出笑容。
顾清素心软成了一汪清泉,顺手摸了摸她的发丝,温柔的抱了抱她,“我走了。”
她招招手,“大哥再见。”
顾清素走到拱门又回头看了一眼,心里被填的满满当当,一股热意涌上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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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已经吩咐过小人了,丞相就在里面,只有两个时辰,大人可要抓紧时间。”狱卒低低的嘱咐道。
“多谢了。”他点点头。
“爹!是我,你还好吗?”顾清素快走两步,着急的抓着栏杆,也不敢大声说话,只好压着声音唤他。
顾衍穿着囚服,正闭着眼坐在角落里,听见声音猛地睁开眼,看见长子瞳孔骤然一缩,迅速起身走到栏杆边,压低了声音,“你来干什么?陛下让你来的?”
顾清素眼眶湿润,拼命摇头,“是殿下,殿下打点了一下,命人偷偷放我进来的——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衍叹了口气,又把早朝上典司使胡造的话一字不落的复述了一遍。
顾清素又从他爹嘴里清清楚楚的听了一遍,气的锤了一下栏杆,震的他手生疼,“当着陛下的面胡编乱造,就不怕治他个欺君之罪吗?!”
顾衍不愧是混迹官场多年的人,人都在天牢里了还气定神闲的安慰儿子,“爹怕这个吗?咱们没做那亏心事,自然不怕指摘,清者自清。”
少年面对着他爹,不自觉露出一点小孩子模样的委屈,“爹不是那样的人……瞎说也不行。”
顾衍隔着栏杆伸手拍了拍长子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素素,做臣子的就要时时刻刻做好准备,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你从小就懂,不用爹多说。朝堂是陛下的朝堂,是大齐的朝堂,你得时时刻刻记清楚。”
顾清素愣了一下。
“你先是大齐的臣,后是顾氏的人,最后才能是你自己。”
少年红了眼眶,想起来那个参政的口谕,认真的点点头,“我记住了。“
顿了顿,把口谕的事告诉了顾衍,看他爹露出一个微微释然的笑容,带着厚茧的大手轻轻覆过来,温柔的包裹着他温热柔软的手掌,“素素,顾家就靠你了。”
顾清素没忍住,“啪嗒”一声,两滴泪落在顾衍的手背上,又迅速的滑下去,留下一道水痕。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泪着眼拼命的点头。
江斯年认真的听完顾清素转述和他爹的谈话,目光沉了沉,“看来你爹碰见的那个自称新来的小厮,应该就是偷偷去放信的人。”
顾清素皱着眉,回忆着在府里和顾景的谈话,“可是方才我回府,小景说府上这几日并没有买新的下人,难不成是原先府里的人?“
他想了想,走到桌边提笔匆匆写了封短信,嘱咐顾景多查一下那个小厮,让召南送回府里。
江斯年看他微微低头专注的样子,目光不自觉落在他素白的脖颈上,看见了一截红绳,隐没在微微晃动的领口里。
明天,这人就能和我并肩站在早朝上,与我一同行礼了。
江斯年微微失神的想。
“太尉大人做出这种自残羽翼的事,就不怕让他们心寒吗?”江睿看着程方掂量着一只玉狮子,目光专注的仿佛没有听见自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