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冰阳仿佛有所感般，径直朝二爻东南方位走去。
越近越清晰感受到某股吸力，他就这样走着走着，入了画。
前方破败巷口，传来呜咽与垢谇，萧冰阳身体不受控制地快步向前。
一个约莫十来岁的男孩儿，婴儿般蜷缩起身子，瑟在墙角。
一身白衣被红的血黑的泥，染遍。
拳头，鞋底，唾骂，密密雨点一样砸下来“狗日的轮生门，去他妈的救死扶桑，老子今日就用你俩眼珠串成串，给你师傅送礼去。“
那个自称老子的少年，同样不过十余岁而已，他瞠目呲牙手里晃着一把明亮亮的短刀。
萧冰阳眉目锋凌，与眼前那瑟在墙角的浴血少年，即，也就是十年前的他自己，一同开口道“师傅没错，你爹欺男霸女，为祸一方，这样的人我们轮生门不救。”
一字不差，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记性太好，所以才活得痛苦。
刀起血溅，那小孩儿手艺不行，说是要他的眼，结果刚剐下来一只，就连带自己的小命也一起带走了。
萧冰阳收回视线，不去看自己逐渐冷却，僵硬，丑陋的尸身。
眼珠被生挖下来的感觉，他那该死的记忆，至今仍无比清晰。
”唉，可怜啊，生而被弃，死而无殮，你为苍生悲悯，苍生何惜你多情。“
这一生叹息，仿佛是萧冰阳自己发出的，不经口，不入耳，直抵心。
裹挟着与神魔井如出一辙的岑寂与森暗，仿佛一只可怖的手，叩响他那扇栓魔封欲的心门。
萧冰阳缓缓抬头，双拳攥得力道过大，手臂青筋暴露，他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逃避，必须直面。
俄而，眼前光景一转，萧冰阳骇然，先前一再告诫自己的理智，镇定倏地就遁了。
耳朵里灌满自己上下牙相触发出的颤声。
他缓缓蹲下身子，在一阵剧烈战栗中双臂交错环抱住自己。
自入画后，视角便不再是隔岸观火，而是血淋淋的往事重现。
不用抬头，脑海中画面也足够清晰深刻，清晰到每一个细节都不曾落下，深刻到连时间都失去了淡化它的能力。
那是春去秋来无数个午夜梦回惊坐起的悲怆。
萧冰阳用那一只独眼，望着自己的师傅，挺拔伟岸的身躯浸在污秽血水中，任厉鬼撕咬，不吭半声。
只是魂魄看上去有些虚虚实实，大有随时消散之感。
“唉，”又是先前那岑寂森暗的可怖叹息，字字珠心“真可怜，如此品性高洁之人，死后转胎入神仙道都有可能，如今落得奈何桥都要走最下层极恶道。功德尺一量，福报成业债，天地不仁啊。“
那次，萧冰阳睡了有生以来最长的一觉，长到他醒来后第一感受，就是闻到自己身上一股尸味儿。
虽然程度还不至腐化，但明显皮肤已经开始色变。
他双眼蒙着白布，触手摸到了床边师傅留下的物哀。
灵脉中明显感受多了套灵纹回路。
甚至不用思考，十指手决融贯身体记忆。
他自小聪慧，过目不忘，大悲咒谱，轮生术法都是早已谙熟于心的东西。
配合九代门主独创术法，生生在他一命呜呼的尸体上，利用肉身记忆法完成了轮生术的手决传承。
萧冰阳惧怕阴曹地府，醒来后尤甚。
但同时更让他绝望的是自己这次没死成。以后便连好好死去都是奢望。
在与师傅亡魂对调过程中，两缕魂魄有所重叠，如一双眼般，他窥见了世间极恶之所，体会到了那种被信仰背叛的感觉。
萧冰阳小小魂魄里一颗稚子之心，看见了自己平日温文儒雅的师傅，像被下了药的狗一样挣扎。
为害死自己挣扎，又为救了自己挣扎，为他一直坚守的信仰突然天崩地裂挣扎。
越是心韧顽强的人，信仰崩塌的时候，越脆弱得无力反抗，因为那份顽强无以为继。
那一幕在以后的很多年中，不但没有随时间淡去，反而不断发酵渲染。
岁月剥去了他，心中那层倔强愤激的鲜衣，转为无力苦痛的绝望。
以致萧冰阳后来曾经有段时间，恨过自己的师傅，这深渊太冷，他一个人，不想活，亦不敢死。
少年脸上的恐惧惊乱被不断转变的场景切断。
萧冰阳眼前视线暗了下去，耳边传来几声犬吠，以及夜幕窗边，百姓家中茶余饭后的谈资都尽数钻入耳中。
“轮生门新任门主，长得人模狗样，没曾想他娘的一肚子坏水，定的那什么狗屁规矩。”
“爹爹，坏水什么意思？他是坏人吗？”
“反正不是好东西，这男人啊，就是不能长得太好看。”一旁妇人插嘴道。
男人见自己女人这么说，显得很高兴“对，绣花枕头，我看八成是学艺不精，还想继续坑蒙拐骗。“
“可是，学堂里教书先生说，轮生门是救苦救难的好门派。”孩子反驳道。
”好个屁，“男人一拍桌子”反正也没救过咱的命，传言是传言，实际指不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鬼才信这世上真有活菩萨。“
“······”
“看，你用心良苦为他们着想，有什么用？”那声音再一次响起“糖给惯了，养叼了一国人，他们把索取当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眼下你只不过是定了些无愧于心的规矩，他们就开始骂你怀疑你。甚至连带着轮生门数百年荣誉，就这么被他们上下嘴皮一碰没了。好像轮生们那些实打实的济世美名压根不存在，起死回生之大能也只是传说而已。”
“他们眼巴巴要从轮生门得到好处的时候，可以黑白不分一拥而上，再邪的秘术也是正道，凡于我有利者便是菩萨。同样，如今一个不满意，他们就能一咧嘴给你安个早有预谋，不怀好意的罪名。真是有意思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