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昭一边诊脉,一边沉吟:“脉象缓而时止,止有定数,是受惊所致。”
惠嫔闻言又哭了起来,每一个来诊治的太医都是这么说。可若只是受了惊吓,为什么到现在还不醒?
床上的小姑娘动了一下,细细的眉毛皱在一起,似乎嘟囔着什么。
惠嫔压低身子去听,听了片刻莫名其妙:“鱼头?莫非这孩子饿了?”
怀吉心里猛的一颤,他听在耳中的,分明是“芋头”两个字!
难道……
他不敢细想下去,巨大的狂喜犹如波浪席卷着他,沉沉浮浮,无法呼吸。
这一刻,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突兀的起身,对着惠嫔深揖一礼:“草民斗胆,为公主请脉,还望娘娘能同意。”
惠嫔惊讶地看看李明昭,再看看怀吉:“这位小公子是……”
李明昭急忙拉怀吉跪下:“这是犬子怀吉,曾与公主有几面之缘。听说公主病了,他心急如焚,哀求老臣带他入宫看望公主。老臣实在不忍心拒绝……老臣有罪,请娘娘责罚。”
“怀吉?这个名字倒是耳熟。”惠嫔双眉微蹙,回想片刻,又问:“画梅花图那个怀吉?”
怀吉回道:“正是草民。”
“哦。”惠嫔上上下下审视他:“我知道你学问做得好,莫非医术也尽得李太医真传?既然如此,你就给公主诊一回脉吧。”
怀吉扶过徽柔的手腕,凝神细辨。
徽柔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缓缓睁开眼睛,望着怀吉,喃喃唤道:“哥哥……”
眼角有一滴泪水,悄无声息的滑落,迅速隐没进枕套,消失不见。
“我在这里。”怀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声痛哭:“公主,怀吉在这里。”
徽柔露出一个娇怯怯的笑:“哥哥每次见到徽柔,总在哭。是因为高兴吗?”
“是,哥哥高兴极了。”
惠嫔喜极而泣,扑过去抱住女儿:“我的徽柔,你没事了吗?”
徽柔虚弱的靠在惠嫔怀里,用柔嫩的小手为她擦泪:“母妃不要哭,徽柔很好。”
又冲怀吉伸出双手:“哥哥,抱抱徽柔。”
惠嫔犹豫了一会,把女儿小心翼翼的放到怀吉怀里。
怀吉紧紧搂住徽柔娇小的身体,泪如决堤。
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怀里的小姑娘是一株刚刚长出嫩芽的紫藤花。随便一点风霜,就会零落成泥。
需要细细呵护,才能攀援着云木而上,荼蘼满枝头。
惠嫔低声问李明昭:“令公子几时和徽柔感情这么深厚了?”
李明昭有些尴尬,:“家中就犬子一个孩子,这一定是把公主当成妹妹了。犬子僭越,望娘娘恕罪。”
惠嫔莞尔一笑:“令公子一来徽柔就醒了,说明他们有兄妹缘分。李太医辛苦,出去歇歇脚吧。”
转头对身旁的宫女吩咐道:“含梅,给李太医看茶。”
李明昭哪里放心离开,频频回顾。却被含梅笑着扶出去了。
“哥哥,我听皇后娘娘说你画画的可好看了。哥哥也给徽柔画一副好不好?”
怀吉上一世曾经受过名家熏陶和指点,不论画技还是文采,就连仁宗皇帝都称赞过。
那副梅花图皇后很喜欢,拿来裁剪后做了桌屏。
因此后宫人人皆知,有一位叫怀吉的少年郎,画功了得。
小姑娘撒着娇,神情还带了一点虚弱,暖阳下,晕着一层淡薄的光,肌肤莹润剔透,可爱的让怀吉心都化了。
他伸手,时间在他脸颊轻轻摩挲了几下:“好,徽柔要什么,怀吉都给。”
停顿了一会,怀吉轻声问:“徽柔刚才梦里说‘芋头’,是梦到什么了吗?”
那一枚小小的,香气四溢的芋头,承载着他年少时的绮梦。
彼时,岁月静好,他们尚且无忧无虑,一句“檐下芋头圆”,带给他们多少欢笑。
徽柔她,这是都想起来了吗?
小姑娘仰头看他,满脸懵懂:“芋头?好吃吗?”
怀吉禁不住笑起来:“徽柔这么好吃,将来吃成一只小肥猪,可怎么办?”
也许真是他听错了,但他的心里没有一丝失落。只要她还在他的身边,只要他还能守护着她。就算她的记忆里没有了他,又怎么样呢?
徽柔公主醒来的消息,很快传遍后宫,许多妃嫔都来探望。
虽然惠嫔不太受宠,但她毕竟有一个做太后的姑姑。讨好惠嫔也就算是讨好太后了。
怀吉不便再逗留下去,同徽柔告别。
徽柔拉着他的手眼泪汪汪,直到惠嫔再三保证,一定会让怀吉常常进宫来看她,才恋恋不舍的放他离去。
怀吉私自回家,山长傅溪流十分生气,罚他将书院里的古籍善本全部修订整理一遍。
这是一场工程浩荡的苦力活,怀吉却甘之如饴。
与其说山长在罚他,不如说特意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能接触到更多知识学问。
怀吉修补古籍,为了推敲一个字或者一句话,常常能忙到很晚。
这天傍晚,山谷中悠悠扬扬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冷月凝辉,照着地面一片霜白。
怀吉正在装裱一副古画。
藏书阁宽敞寒冷,时间久了,怀吉手指都几乎冻僵。他朝手指哈了几口气,又互相搓了搓,决定裱完这幅画就回去。
门外传来脚踩积雪的“咯吱咯吱”声,一个人手提着盏灯笼走在铺满霜白的路上。
那灯笼微弱的红光在孤寂清冷的夜里,忽明忽暗,晃晃悠悠,一步步朝藏书阁接近。
待进了藏书阁,那人抖了抖撑着的油纸伞,倒放在地,意态悠闲的上了二楼。
昏黄的烛光里,怀吉低着头,认真专注的模样,落在那人眼中。
那人微微一笑,也不说话,背着手在书架周围慢慢踱步,似乎想找什么书。
转了一圈,并没有看到想要的,那人便在稍远处的桌案边坐下,取过银匙剔了剔灯芯,盖好琉璃灯罩。拿起桌上一本书,津津有味的看了起来。
更漏声声,已近亥时。
怀吉转了转酸痛的脖颈,将裱好的画放整齐,收拾东西打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