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结束，已经是申时了。
怀吉先回家拜见过父母，而后沐浴更衣，悄悄从后门出来，一人一骑，往甘泉宫疾驰而去。
他手里持有太后特意给他的一块对牌，可以在甘泉宫自由出入。
守门的禁卫见过怀吉无数次，笑着同他打招呼：“李大人总算是回来了。太后她老人家前几天才住进来，想必就是提前得到消息了吧？”
怀吉随手扔给他们一锭银子，笑了笑也不说话。然后迎着满天的晚霞，和暖暖的秋风。奔跑在长长的甬道上。
阿狸站在通往花园的青石路上，朝怀吉招手：“公主已经在花园里等了你很久了。”
说完冲他挤了挤眼睛：“公子快去吧，我们在外边替你们守着。”
太后心疼他们两个人有情却不能相守，因此大开方便之门。举凡两个人见面的时候，总要把不相干的人都清除出去，好给他们独处的机会。
后花园里静悄悄的，夕阳斜照的亭子里并没有少女的影子。
怀吉脚步顿了顿，目光四下搜寻。
凉亭右侧方有一堵花墙，上面爬满了苍绿色的藤萝，密密实实遮住了人的视线。
怀吉朝那边走过去，眼前豁然一亮。
花墙后面开着大片大片的鲜花，除了紫茉莉，蝴蝶兰，各种各样的菊花以外，还有玉簪花，以及花海之中那一株颜色淡雅，香气清幽的桂花树。
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然而在怀吉的眼中，它们即使再美，都比不过那个躺在花凳上，半侧半卧着身子，沉沉入梦的少女。
少女头下枕着一包用手帕拢起的花叶，玲珑的曲线轻盈起伏，火红的裙裾扑洒了一地。
一半脸儿隐在肘间，一半脸儿上散着几缕碎发。
也不知是不是来时饮过酒，少女的脸颊比天上的晚霞更娇美，更艳丽。可能是空气中的余热未退，少女的鼻尖上浸出密密的汗珠。
仿佛桃瓣晕染在了雪白的玉瓷之上，然后又滚着露珠，泛着引人犯罪的莹润水泽。
怀吉慢慢的走过去，怕惊扰了她，又忍不住想要惊扰她。修长的手指缓缓描绘她的容颜，俯下身体，衔着她的耳珠轻轻的说：“徽柔，哥哥回来了。”
少女突然发出一声低泣，续而无声流泪，
这情形并不像是喜极而泣，难道是做噩梦了？是什么样的噩梦会叫他哭得如此伤心？
怀吉又震惊又心疼，把她扶起抱在怀里，柔声安抚：“徽柔别怕，哥哥在这里。不怕不怕……”
徽柔缓缓睁开眼睛，泪眼朦胧的怔怔看了怀吉很久，呢喃一般的低声问道：“哥哥，是你吗？真的是你吗？我是不是还在做梦？”
怀吉用力点头：“是哥哥，哥哥回来了。”
徽柔抬起手指，指尖颤抖，一遍遍摸索他的眉眼双唇，最后将手掌压在他的心脏之上，感受掌下温热的皮肤和有力的心跳，突然搂住他的脖颈，放声大哭。
“哥哥，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我梦到我死了，哥哥也死了。我死的时候，哥哥已经被驱逐出宫。那天的天气好冷好冷，我坐在炭盆边取暖，后来睡着了，炭火烧了我的脸，好疼好疼。我叫哥哥，可怎么叫哥哥也不肯理我……我，”
徽柔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这样的梦我已经做过好几次了，先开始我并不知道那个女孩子就是我。只知道她活的很孤独很压抑，天天都在找哥哥……”
徽柔虽然表达的十分混乱，怀吉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你说你梦到一个女孩子，她叫什么名字？”
“她也叫徽柔，我听梦里面的人都这么叫她，而且她和我一样也是个公主，只是她的父皇很宠爱她。”
“你还梦到了什么？都和哥哥说一说好不好？”
徽柔依偎在怀吉的怀里，一点一点说着她的梦。
梦里的女孩子从一个懵懂的幼童，慢慢长成美丽的少女。她和贴身服侍自己的宦官相爱，却又不得不遵从父命，嫁给自己不爱的人。
他们曾经有过短暂而甜蜜的时光。
坐在廊檐下烤芋头。
上元灯节偷偷溜出去，扮作一对最寻常的夫妻。
在没有任何人见证的夜里，拜了天地。
然而，他们的恋情遭到了全天下的反对，被迫分离。
“自从和她的爱人离别，她每一日都在痛苦中挣扎，活得行将就木。”
徽柔紧紧抱住怀吉的腰身：“哥哥，我总在想，我们是不是有前世？前世是不是很相爱，相爱是不是却无法相守？那个女孩子一定就是我。”
她仰起头，一遍又一遍给怀吉擦拭眼角的泪水：“哥哥是不是一直都记得前世？不然你为什么会对我这样好？”
怀吉凝视着徽柔，泪如雨下。
虽然他从不奢望她能够想起过往，但是心里总有隐隐的遗憾。
那也曾是他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那些隐忍压抑的爱慕之情，痛苦孤独的彻夜难眠。冲动时的唇齿纠缠，离别时的刻骨怀念。不再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记忆，有他所爱的人和他一起分享，分担。
“哥哥，徽柔爱你。”
少女柔嫩的双唇仿佛飘落的花瓣，盈盈的落在他的眉间，双眼，嘴唇，脖颈间。然后用自己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认真的承诺：“哥哥，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就算别人再逼我，我宁愿死……”
“嘘。”
怀吉用手指压回了她后面的话：“我们都要活得好好的。然后年年秋江上，看云卷云舒。”
“好。”徽柔含泪而笑。
“哥哥很想徽柔，很想很想……”
少女的身体，被青年拢在身下，青丝散乱，呼吸急促。
原本不停呼唤哥哥的声音，在最后一句时尾音突然变了调，变得高亢起来，紧接着是压抑的轻泣。
“徽柔，哥哥爱你。”
青年不停的诱哄，声音嘶哑不堪。
黄昏的花园里，风儿轻拂着花海，宁静而美丽。
只有这花海的一角，狂风席卷，大雨倾盆。有两个人儿仿佛置身在波涛之上。飘飘摇摇，起起伏伏，落下满地残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