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南林市
傅小青踢开脚边充作薄被的紫色尼龙外套,起身吸了今天的第一支烟。
她坐在床边,劣质香烟的烟气被她启唇吐出,扑向昏暗的房间。呛鼻的气味搅得墙角那缸鱼也不得安生,在绿藻横行的水里不安地游动。水里浮藻多得仿佛它们是主人,那鱼儿才是寄居的旅客。
鱼是金贵的鱼,傅小青揉了揉太阳穴没想起是哪位客人留下的,它没得到应有的照顾,被她随意丢在屋子角落不见天日的鱼缸里,想起来了就喂点从地摊上买来的鱼食,却意外地活了下来。
贱人贱命,连鱼也跟着作践了自己。
不多时,室内烟雾蒙蒙,本就小的屋子更显逼仄,傅小青不耐地起身推开木头窗子,将一屋子憋闷赶到室外。下午两点日头高挂,给这一栋楼的流莺们一点难得的温暖。阳光泄进室内,扑在她脸上,傅小青将它看作神爱世人。
她闭眼吸完最后一口,将烟头捻在窗台上。转身瞥见墙角地上的玻璃鱼缸仍笼在黑暗里,轻咬了咬唇,还是将鱼缸捧到了窗台上。
似是不习惯突如其来的光,鱼儿烦躁地在水里转圈,搅动起一阵腥气,她屈指敲了敲缸壁,惹得它又吐了几个泡泡。
“小青姐,小青姐,起了没?”楼下传来熟悉的娇喊声。
“起啦,你过来吧。”傅小青回道。
楼下传来关窗子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听见楼梯被踩得嘎吱作响。
傅小青去床边趿拉上她黑色绒面的高跟鞋,鞋面上积了灰再没法反射出光泽,使她瘦削的脚愈见病态的苍白。开门迎人,她倚在门框上等,一边用手指将打结的卷发梳开。烫发是便宜价烫的,怎么都捋不顺。
“姐,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吗?”那声音脆生生地像只黄鹂。
荆乐善的短发乱糟糟的,同样穿着皱巴巴的旗袍,只不过跟傅小青相比她身上那件的开衩明显高了许多,像是被人撕开的一般。她手上攥着个深棕色的小药瓶,提着旗袍的角颠儿颠儿地小跑上来。
“本来也没什么东西要带走,”傅小青说着突然嘴里发苦,又想找烟来抽,想了想荆乐善不喜欢烟味,只好作罢。“可能要带走的只有这缸鱼吧。”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荆乐善解开鹅黄色旗袍的盘扣,将它褪下来丢在一旁,熟门熟路地趴在傅小青的小床上。
她细嫩的背上横亘着几条可怖的伤痕,能看得出是新伤,还堪堪肿着呈深紫色。傅小青清冷的眉头蹙紧了,将荆乐善递来的药液倒在她伤口上。
“你又去接这种活了?后天跟我一起走吧,我那个房子虽然小,住两个人还是没问题的,你若是钱不够,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荆乐善命苦。她弟弟欠了开福赌场老板一百大洋,那黑心贼威胁说若是三个月内还不上便要剁了他三根手指。她家从太爷爷辈穷下来,哪有那么多钱去堵窟窿?家里权衡到最后,决定舍了女儿让她出来做流莺替弟弟还债。荆乐善从小吃冷饭长大,听了这话也未反抗,只是说:“还完钱之后,我跟你们家两不相欠。”
眼看三个月期限要到,钱却还差些,她只能咬咬牙又去接有特殊癖好的客人的活儿,这种生意给的钱多,稍微有头脸的、没那么急用钱的姐妹们又不愿意接,倒全“便宜”给了荆乐善。
“没事的小青姐姐,”小丫头掰着手指头算,“我再接两个客人就差不多凑够啦,到时候我就去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给人家当丫鬟。”
“不够的我这里有。”傅小青将药涂好,起身拉来椅子,踩在上面把衣柜顶上的首饰盒拿下来,里面有用手绢仔细包好的二十块大洋。她数出十块递给荆乐善。
“小青姐姐,这个钱我不能要。”小丫头这时已经穿好衣服坐起来,脸憋的通红,摇着头死活不收这钱。傅小青将钱放进她手心,攥住她手,“你收着。我后天就走了。若他明天来,这钱我自然不缺,若他不来……这钱我也自是不需要了。”
“姐姐……陆先生一定会来的,一定会来的。”荆乐善大大的眼睛通红,用力抱了抱傅小青。傅小青漂亮的丹凤眼弯了弯,点了点头。
傅小青送走了荆乐善,关了窗洗了把脸。靠在床头又点起了一支烟,烟气再次氤氲了视线,她恍惚想起了她与他的第一次相见。她那时就已是流莺,做了几年了,习得了看客人的眼光,也稍微有了那么点挑客人的权利。她和他的故事就从这儿开始。
但哪个出来卖的女人没点故事?她们这种女人最不缺的就是故事。
她父亲原本是伪政府里的一名高不成低不就的官,未想站错队,一朝被灭门,她那夜宿在同窗好友家中才侥幸留下一条命。但年少失怙,缴不起学费,学是不能再上,她甚至只能躲躲藏藏地生活,怕被父亲的仇人遇见,也送她一颗枪子儿。
做一名流莺是十六岁的她配拥有的最好的选择。
陆泽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闯进她凋敝的房间,喝得醉醺醺的,他身后是一群同样烂醉如泥的青年,推搡着他进屋,在外面没分寸地起哄。她仔细听了听才明白,原来今天也是这个男孩子的生日,她是他们送给他的“礼物”。她失笑,她算什么礼物?分明就是个要多轻贱就有多轻贱的人,谁给的钱多就能为谁轻解衣衫,温言软语。
她和礼物唯一的共性就是明码标价。
“我跟你说……”来人眨了眨红红的双眼,笑着对她说:“我马上就要去留学了,回来以后,一定能做出一番不一样的成绩。”
“恭喜先生。”傅小青不咸不淡地应道,拉开门想要把人推出去,她不想接醉鬼的生意。
没想到陆泽力气好大,伸手又将她拉进屋内,攥着她肩膀,攥得她疼。
“不要叫我先生……我叫陆泽,你叫什么……名字?”
他是那么醉,甚至连语言都要费力地组织清楚,但昏暗下他的眼睛显得又是那么的亮,像是有两盏烛火在里面不知疲倦地燃。
“我叫傅小青。傅彩的傅,小青罗的小青。”
“好名字。”他称赞,醉鬼醉起来是不讲道理的,他夸完就捧住傅小青的脸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傅小青被吓了一跳,忙挣脱了他的桎梏。
“你等我回来,三年。我回来娶你。”陆泽说完,便逃也似地走了,留傅小青一个人在那里发愣。
傅小青以为他在说笑,不止一个客人情到浓时开口说要娶她,下了床翻脸不认人也是寻常。未成想陆泽竟真时不时来看她,有时候提着一包雪片糕,她用涂了红蔻丹的指甲拈来吃;有时带来点蜜饯,傅小青爱吃话梅,得空了他就带来一包,还嘱咐她一次别吃太多,伤胃。大部分时间,傅小青在吃东西,陆泽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对她讲些课堂上的见闻,她点头细听,比起流莺和恩客,他们更像是在乱世中互相取暖的一双鸳鸯。
傅小青与他在一起时,总会短暂忘记自己的身份,想起以前父亲还在的时候,也会给她买来话梅,对她说:“青儿,记得少吃些,酸的伤胃。”这样的场景却已是当年。
这种日子大概只持续了一个月,陆泽最后一次来看她,带来了一大包话梅,傅小青拆开纸包,捏一颗放进嘴里,舌头润开果肉,酸味在嘴里漫延。
“小青,我明天就要走了。你等我,我会回来找你。”陆泽塞给她一封信,转头如他们初见那般逃掉了。
傅小青展开信:
小青,见字如面。
我要去留洋了,去英国。不用为我担心,我学成归来后回来娶你,我们一起去北平,那里需要我们。有些事情想了很久,不想告诉你让你徒增烦恼,但最后还是觉得你应该知道,你的父亲,是一名地下工作者,我也一样,他在一次行动中暴露了,这也是他被暗杀的原因。他临死前将你托付给我,让我好好照顾你,我不介意你的过去,所以你也要好好保护你自己,不要妄自轻贱。
不要再吸烟,同窗告诉我,想吸烟的时候吃话梅,可以压制烟瘾,那包话梅的最下面放着二十块大洋,你收好,望珍重。
不要透露我和你父亲的身份,切记切记。
直到手中的信被一大滴泪洇湿,傅小青才发现她的妆早已被泪水弄花,她急忙将衣角按在信纸上,怕把信纸弄破。她扑进被子里痛哭,冰封的壳渐渐龟裂。
她不再做流莺,也不再吸烟,守着那些钱过着清贫的日子,等他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