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泽常给她写信,问她近况,劝她搬去更好的房子,不要再住在流莺们聚集的破旧居所,新的地址可以写信告诉他。但是傅小青不敢,她怕路途迢迢,信在周转中被弄丢,他就再也联系不到她。她在浑浊间守着那点希望的火苗苟且偷生。
但人生多艰,在这样的世道下女人们是没人格可言的。一次晚归的夜里,她被按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强占了身子。她揽着破烂的衣裙魂不守舍地回到家里哭到天明。本为娼妓,这种事早应是平常,她却觉得恶心,那夜她从柜子里翻出一包受潮的烟,用颤抖的手点上,黑暗中一点火光在她心头烫了块疤。
她将剩下的几颗话梅妥帖地用纸包好藏进柜子里,坐在碎了角的化妆镜前渲染自己媚人的眉眼,在他不在的日子里,以她惯有的方式在这个城里寻一个周全。但她不再与别人亲密,只是唱唱曲、喝喝酒,寻求渴望她的男人们的庇护。
她又开始吸烟。
烟气再一次氤氲,她从回忆里抽身而退,从床头柜里翻出他的信,那上面字字句句她几乎都烂熟于心。陆泽在第一封信里说,他化学系的同学对他说世界上的物质质量是守恒的,所以福报与业障也同样守恒。他觉得后半句话颇为迷信,但还是鼓励傅小青。她受过那么多苦,所以以后的日子会更加幸福来保持守恒。她一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傅小青边看边笑,将信又放好,起身给鱼缸里的鱼换了水。第一次呼吸到新鲜空气的鱼如蒙大赦,在阳光下欢快地游动着,火红色的尾拨动着水与阳光的弦,傅小青从楼下讨来鱼食,撒进鱼缸。她换了一身新的衣裙,浅紫色绣着鸳鸯的旗袍勾勒出她略显清瘦的身段,她持着这样的身姿将烟全都丢出窗外,去外面的商店买了点话梅回来。
她借着月色在镜前梳妆,一夜无眠坐到天明。
她早早地披上外衣去港口等。天光渐破,一艘一艘的船驶进港口,终于,她看到一艘载满志得意满的青年的航船缓缓驶来,西装革履的青年人聚在甲板上,朝着岸边的方向挥舞着帽子。
他回来了。
她用手绢捂着嘴,泪还是止不住地流。却看见他身旁站着位女子,身穿洋裙,人堆儿里一等一的出挑。船停了,他看见了她,他身边的女子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见了她,附耳跟他说了几句,他点了点头,就要下船。
三年来积攒的勇气肥皂泡似地破掉,她慌乱地逃回了家,半路还跑丢了一只高跟鞋。
她将首饰盒和信都塞进个小包袱里,想了想将话梅也塞了进去。她踢掉仅剩一只的高跟鞋,绒面的鞋翻滚了两下滚进了床底,终是全然蒙尘。在她出门的前一刻,她回首看,窗台前的鱼缸被笼罩在光晕里,像是个水晶做的舞台。
鱼已经死了。
她光着脚跑下楼,坐上黄包车去她新的寓所,傅小青只觉得浑身无力,像是被抽去了骨头,瘫软成一滩烂泥和脚下的这片泥潭融为一体。
她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新的寓所连张床都没有,她带着那样的底气觉得不需要为自己的后路过多粉饰,却被现实狠狠抽了一耳光。她以为他会带她走,却只有她一个人被留下。
她被敲门声惊醒,从地上爬起来开门,只见陆泽身边的女子趾高气昂地站在门口对她说:“傅小姐不请我进去吗?”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还知道更多事情,包括你父亲的事情,傅小姐不请我进去,我怕人多口杂、隔墙有耳,傅小姐没命活到明天。”
傅小青只好给人让路,室内空荡,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新搬的家,我什么都没准备,就不请小姐进去了。”
“大可不必。”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是六处赵处长的女儿,查一个你还不是轻而易举?”她将白色丝质手套脱下来,“我也不跟你卖关子,你什么也给不了泽,你的身份还会拖累他,泽可是要进六处的人,若他娶了你,你父亲的身份被查出,你跟他都没好下场。”
傅小青将唇咬得发白。泽,这是要步她父亲的后尘了吗?或许与六处处长女儿的偶遇,让他看到了机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想到他眸中的火光,她记得他说过,有朝一日伪政府倒台,他们就不用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了。若这是他的理想,她不能让任何一步棋走错。
虽然没有办法再去看北平冬天的雪,北平的冬天一定很美,听说雪花是六边形的,真想亲眼看一看。也没办法履行他们许下的诺言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最后也没能揽她入怀中。
“你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让他死心,从此以后再也不出现在他的眼前。”
“那小姐何不杀了我?”傅小青勾出一个嘲讽的笑。
“杀了你?好让他忘不了你吗,你还不配。”
“我知道了。”她温驯地垂下眉眼。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佛教八苦,二十一岁的的傅小青已了然。她拾级而上,深深叩首。
“佛祖,是我来迟。”
陆泽再见她,她已叫莫问。
“小青,我来晚了,”不到一周,陆泽陡然瘦下去,眼角眉梢都是渴求,“你跟我走吧,求求你,跟我走吧。”
“施主,我已皈依佛门,红尘之事已与我无关。施主请回吧。”她不施粉黛的脸上无悲无喜。
“傅小青,你跟我走吧,我们去没人能找到的地方。”陆泽向上两步想要来拉她的手。
她双手合十,深深一拜。
“施主,红尘中事,还需红尘中人料理,缘起缘灭,佛自有定数。阿弥陀佛。”她转身毫不留恋,青灰色的袍带起地上的尘土,却未染分毫。
身后的脚步声愈远,却愈坚定。
“阿弥陀佛。”
若是世间当真福业相抵,就让业在我一人身上渡尽,日夜诵经,替你相抵。
莫问手中的佛珠跟一颗早已干瘪的话梅一起,掉在了地上。
若有来世,我仍愿与你相见,但只愿远远望一眼,便已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