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虹自进锦衣卫起,就一直独居这间两进的院子,家里也没有什么仆从洒扫。只每三日从北镇抚司调一个杂役来做清洁。反正他没有家眷,也没什么交际,锦衣卫日日夜夜风里来雨里去,屋子只是落脚的地方而已。
一日三餐,他也都也是遇着什么就吃什么。路过油条摊子,就吃两斤油条一大碗豆浆,路过包子铺,就要三笼包子一碗粥,看看宾朋满座老饕必去的食楼他也进去点三菜一汤六碗米饭。
今晨出来,拐过巷口就是一个面档。
于是,他也坐下来点了一碗肉燥面,一碗疙瘩汤。
或许是因为他日日都在这附近,面档的老板和食客见了他那身衣服,竟然也没有战战兢兢避之不及,只是离得他远些,不敢正面看他。
小鱼隐了身,坐在谢青虹对面,翘着鼻子闻那肉燥的香气。
面上了桌,谢青虹却没有下筷子,反而看着端面的人。
“裴大人。”
小鱼望过去,就看到一个一身锦缎皮光柔滑的青年人,正皮笑肉不笑的站在桌旁,咬着牙说:“谢大人。”
裴进打完了招呼,就迈步过来,一屁股要往小鱼所在的凳子上坐。
小鱼吓得跳起来,一阵青烟般从裴进的头上飘过去。
裴进道:“谢大人公务繁忙,我们顺天府请了多次,都请不来谢大人。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的道理,本官是明白的。既然这样,关于前日李恭显被杀一案,本官就只好在这里问一问谢大人了。”
谢青虹并不理会裴进,抽出筷子,开始埋头吃面。
裴进却不罢休,霸着半张桌子,开始从怀里往外掏笔墨纸砚。
他把那毛笔尖一舔,提笔就问:“据顺天府差役所报,李恭显被杀当日,现场就只有谢大人一个人,敢问谢大人为何出现在杀人现场。”
谢青虹不答。
于是,裴进沾了沾墨汁,边写边念:“谢青虹默认李恭显被杀当日,确实出现在杀人现场,但就为何出现在现场,拒不作答。”
裴进又问:“据调查得知,谢大人曾调查过李恭显,且派出锦衣卫秘密搜捕李恭显,但目前可查的卷宗中,李恭显没有牵涉进任何锦衣卫负责的案件。敢问谢大人,又是因何事以何罪名搜捕李恭显?”
谢青虹仍然不答。
于是,裴进又写道:“谢青虹默认曾派出锦衣卫秘密搜捕李恭显,且毫无缘由,没有任何罪名。”
看热闹的小鱼慢慢瞪大了眼睛。
她虽然不聪明,但也觉得这几句话好像哪里不太对。
谢青虹的面吃了大半,他招了招手,让在旁边已经焦灼的徘徊了一小会儿的面摊老板把他的疙瘩汤端了上来。
在这个间隙,谢青虹淡淡的看向裴进。
“裴大人,你明知道这只是白费时间,毫无用处,你却总来我面前,想要逞一时之快,争口舌之利,于你究竟何益?于公务又有何益?”
裴进一拍桌子,怒道:“有什么益处?我当然知道我这点手段,在你们锦衣卫面前是班门弄斧,你们搬弄是非,矫词诡辩,指鹿为马,屈打成招的本事可是让人望尘莫及的。但你要是问,我有什么益处?那益处可大了,我就要叫你们知道,这天下不是人人都怕你们,也要叫你知道,你们违法乱纪,残害无辜的罪行,也不是无人看见。总有一日,老天睁眼,圣上张目,必会来清算你们这些专权弄事的宵小之辈。”
谢青虹没有丝毫动容的看着裴进慷慨陈词。
等裴进一口气说完,停下来喘气的时候,谢青虹才微微勾起了唇角,幽幽的说:“裴大人。果然志向高远。只是我看你今日这一番话,又要让裴家折进去一座钱庄才能保你平安了。也不知道裴家百年基业,还经得起你折腾几年?还等不等到,我这等宵小之辈被清算的那一天了。”
裴进:“!!!”
谢青虹喝完了疙瘩汤,留下了面钱,不急不缓的走了。
小鱼十分同情的看了一眼已经石化的裴进,亦步亦趋的跟在了谢青虹身后。
看来。也不是只有她这一条小咸鱼搞不定谢青虹呀。
谢青虹一踏入北镇抚司,副手秦晋就喜笑颜开的迎了上来。
“大人,大人,有一件大喜事呀!”
“怎么?”
“昨日,冯督主面见圣上,圣上问起前几日的陈家案,说陈家罪有应得,果然该满门抄斩。对大人大加赞许,又说近日朱指挥使办事不力,有辜圣恩。说是不日,便要升大人做锦衣卫指挥使呢!”
谢青虹看了一眼秦晋,目光锐利,倒是把一个喜滋滋的秦晋看的倒退了一步。
秦晋结结巴巴的问:“怎么了?大人?”
谢青虹仍然看着他,停了一停,才移开了目光,说:“没什么。我知道了。”
这升官一事一开始还只是秦晋这么一提,然后就风吹草长,人人都知道了。那裴家常年给人进贡,这次果真送了一座钱庄过来给谢青虹。
大约是人逢喜事,时运也高,接下来谢青虹又办了两个案子,都是势如破竹,轻而易举。
这两个案子一呈上去,果然龙颜大悦,隔一日,升谢青虹做指挥使的旨意就下来了。
谢青虹就在这一片欢声中,改换衣袍,成了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皇帝亲信,权倾朝野,不说冯督主,连张首辅见了谢青虹也要退让三分。
不几日,张首辅便遣人上门,说将自家那个出身名门的千金闺秀许配给谢青虹。
再几日,谢青虹便搬去了高门大院,奢华豪宅,家中仆从成群,来往宾客无一不是高官巨贾。
如此三年五载,谢青虹屹立高位而不倒,家中娇妻美妾在怀,第一个儿子也长到了能满地乱跑的年纪。
眼看这一年又一年,繁花盛锦,烈火烹油。
忽然一日,这儿子就突发急病,谢青虹抱着儿子遍访名医,却没有一个人能治好,只能和妻子将这个如珠如玉的儿子埋入土中。
他的妻子悲泣着问他:“大人有这通天权势与有何用?权势能杀人,但原来救不了命!拗不过天意!”
谢青虹当晚一夜白发。
再几日,忽然宫中就传出风言风语,说圣上对谢青虹有所不满,冯督主和张首辅也接连上门,叫他上书请罪,说圣恩难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不几日,风雨大作,那本该由谢青虹管辖的锦衣卫们就成群结队的上门了,历数谢青虹的罪过,要将谢青虹满门压入诏狱。面对这如铁箍般团团将谢府围住的锦衣卫,便是谢青虹武功盖世,也无能为力,何况他也渐渐老了。
谢青虹便白发苍苍,满身污浊的被丢进了诏狱,吃的冷水馊饭,听得是谢府人被拷问的惨叫,与他相伴多年的夫人很快就病了 ,眼见就奄奄一息了。
那谢夫人哀哀戚戚的靠在谢青虹的腿上,满眼柔情的看着谢青虹,跟他说临终遗言:“夫君,这一世能做谢夫人,我死而无憾。我只是放心不下大人。大人这些年,殚精竭虑只为圣上办事,可这圣恩如风霜雨露,说没了没了。我爹也好,冯督主也好,这锦衣卫也好,也是一等我们谢府败落了,就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大人,如今连我也要去了,大人身边再无一人可……”
谢夫人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就觉得腹部一痛。
她低头一看,就见谢青虹手中握着一把短刀。
“你……”
谢青虹忽然一笑。
他一笑,时光的痕迹就如轻纱一层层从他身上褪去。
白发换青丝。
破衣烂衫变作织锦刺绣的飞鱼服。
阴暗潮湿的诏狱地牢,变成了清风朗日的北镇抚司门口。
谢夫人·小鱼:“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