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之后，谢青虹把手上的案子了结了，竟然破天荒的歇了几日。
秦晋又托人悄悄转告小鱼，叫她好好劝慰谢青虹。
锦衣卫虽然横行无忌，凶名赫赫，但当街杀人，血溅五步，也不是寻常事。
何况那人还当街喊冤，以死以证清白。
一时民怨沸腾，朝中文臣武将弹劾谢青虹的人不知凡几。
连一贯关照谢青虹的冯督主和张首辅都找谢青虹，当面申斥他。
那些朝堂政局上的事情，小鱼听过就忘。
就如那一天在大街上，她看到那个谢青虹时，心中涌动的无法抑制的酸涩之情，她也转头就忘了。
她只一听到谢青虹要歇下来，便觉得高兴。
她听慈幼院的姑姑们说得多了，也觉得锦衣卫这个差事做的大多是一个不太光彩的活儿，谢青虹要改恶向善，估计就得先从不干锦衣卫开始。
小鱼本来就是老小，呆是呆一点，但撒娇示弱却是老本行，就一味缠着谢青虹，要与他促膝长谈，发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内心深处的良善本性。
谢青虹也不知道是吃她哪一套，竟然真的肯跟她谈。
还去酒家点了一个热气腾腾，肉和菜堆得冒尖儿的羊肉锅子。
小鱼对吃食一贯淡淡的，倒是九哥很喜欢吃些又糯又甜的糕点，但这羊肉锅子端上来，连她都香得要流口水了。
谢青虹却一如既往的表情平淡，只是大口吃肉大口扒饭。
说起来，谢青虹好像一直展现出这样奇怪的特性。
他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如玉君子，做的事情却让人觉得他杀人如麻，吃起饭又好像土匪下山。他好像从来没有在意过他看起来如何，别人会如何想他。
小鱼不由的问他：“你不觉得很香，很好吃吗？”
谢青虹喝了一口水，道：“我对吃食并无讲究。”
“为什么？我之前听那些刚刚飞升的仙人说，他们最怀念的便是人间美食，但当久了神仙之后，慢慢的就口味寡淡起来，不太能享受到美味了。”
“对我而言，这些只是用来填饱肚子的而已。”
小鱼狐疑的盯着谢青虹，问他：“那你为什么不只吃馒头就好。还要点一个羊肉锅子送到家里来吃？”
谢青虹：“……”
见谢青虹被自己问住，小鱼颇为得意，笑眯眯的说：“我知道了。你就是我九哥说的那种人。明明心里喜欢得不行，嘴巴却不肯说。”
谢青虹并不理会她的说法，只继续吃他的饭。
其实，小鱼说的对吗？
或许也对。但他也确实对吃食没有什么讲究。他只求吃饱。挨过饿的人，都这样。小时候挨过饿，于是这一生都把对食物的贪婪刻在了心底。而在贪婪面前，美味的诱惑微不足道。
小鱼又自顾自的问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当锦衣卫，你要做什么？”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不当神仙了，要做什么？”
“想过啊。我就做一条鱼。”
“当过了自由自在的神仙，你竟说愿意做一条鱼？”
“当一条鱼也可以自由自在啊。那你呢？”
“我没想过。”
“那你如今赶紧想一想。我考虑过了，等到我引导你向善之后，恐怕你就不能、也不愿意当锦衣卫了。毕竟当锦衣卫难免打打杀杀，而且我听大家说锦衣卫有很多不好的人，要做很多坏事，你肯定不行的。”
听到这种荒唐的话，谢青虹几乎要笑了，问：“那你知不知道，他们所说的不好的人，就是在说我？那些很坏的事，也是我做的？”
小鱼瞪大眼睛，理所当然的说：“可你会改的。”
这一回谢青虹是真的笑了。
“你究竟哪里来的信心？我之前不是已经骗过你了吗？你不是也见过我当街杀人了吗？你为什么还要相信我？”
“因为如果我不相信你的话。这件事就彻底办不成了。你还怎么做十世善人？”
谢青虹看着小鱼。
这是一个很天真很愚蠢的小神仙。
谢青虹第一眼见到小鱼就明白了这一点。
所以他很轻松的就骗倒了小鱼，也毫无负担欺哄她为自己做事。
但在这一瞬间，他却忍不住因为这种天真愚蠢有一丝丝的动摇。
他想告诉这个小神仙，别傻了，我不会变的。
你九哥说得对，你该和你九哥一起去想别的法子解决这件事。
你看你，这么笨，肯定那些神仙们都知道，他们也没指望你能改变我。
除了你，早就没有人还在乎我还能不能做十世善人了，反正没了我，自然还可以选一个别人。
你们神仙，有千年万年的岁月，我既然不听话不好好走你们安排好的路，那就换一个听话的吧，百年光阴，只是一刹那而已。
可他没有这么说。
他摸了摸小鱼的头，说：“那你就试试看吧。”
*
谢青虹歇了五日，然后又回北镇抚司去。
第一日返工，冯督主便又着人来叫他去。
冯督主提督东厂，掌司礼监印，协理太后，权倾朝野，圣上都叫他一声“大伴”。那一日王大臣在宫中被当场拿下，也是他在场。后来，王大臣三司会审改口供，也是指认冯督主，说是受冯督主威逼利诱。
谢青虹被冯督主派人养到十五岁，送进锦衣卫，之后步步高升，人人都认为他是冯督主最忠心的走狗。但谢青虹知道，冯督主并不那么信任他。
问原因？说来可笑。因为冯督主也认为谢青虹太冷酷无情。可他仍然重用谢青虹，因为谢青虹好用，如他的名字一样，是把无坚不摧锋利无匹的好剑。而且这把剑追逐权力，也甘愿被权力驱使。
冯督主站在案台后写字，一个小太监低着头研墨。
那一副字写完，冯督主在抬起来看谢青虹。
“既已经了这次的教训，以后就安心办差。别再毛毛躁躁的，什么都想插一手。我还在呢，该你的就少不了你的。急什么。”
“是。”谢青虹颔首。
“张首辅也找你了？”
“哼……那家伙……”冯督主略略迟疑了一下，却仍然按捺住了不再说后话，转而说，“你年纪也不小了，这两年可有中意的姑娘？也该把婚事办了。办了婚事，心也好沉稳下来。”
“是。”
“你答应得倒快。你是不是还中意那个莺歌燕舞的柳黛？虽然说青楼女子配不上你的身份，但你要是真的中意收回来做妾室，也没什么。要是你懒得去张罗，我帮你办了？”
“谢督公关怀。但我对柳黛并无情谊可言，只怕白费督公一番美意。”
“你既然这么说，那就算了，你自己安排。忙去吧。”
“是。”
谢青虹垂首退出来。
这番对话前几日已经发生过了，再说一次也就是多敲打他一遍而已。
李显恭死在王大臣旧宅，或许还不至于引起他们的怀疑，但周涛又死在谢青虹剑下，就难免要让人心生警惕。
这三人的关系也很容易就查到，谢青虹在插手翻查什么案子也一目了然。
冯督主的态度很鲜明，别多事也别打歪主意。
张首辅却略有不同。
前几日张首辅见谢青虹，还问过两句他案情，问他有没有查出什么可疑之处。听谢青虹说，并没有什么切实可查的证据的时，便也让谢青虹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其实，细究起来，有什么必须把那个案子查得水落石出的理由吗？
好像也没有。
天底下，死得不明不白的人多了去了。
而那挥之不去的隐忧，或许也未必是需要谢青虹担忧的事情。
甚至，他其实已经打算放弃了。
他不是早已经做了决定？
人生太短，流光易逝，他只能做很少的事情，所以这一回他得聪明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