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给沈淮宣传去的书信，答复也很快，却多少有些出乎意料，沈淮宣拒绝了。
“臣现在的心愿，便只是战死沙场。”
轻飘飘，却又沉重的一句话落在宣纸面上，看得出写这个字的人下笔时心性的平静与波澜，笔力遒劲而清秀，浓墨时几乎将纸面淹破。皇上久久地看着这行字，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不想看着沈淮宣在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中受伤受死，但是这是对方的选择，他并不打算强行干预。
这兴许也是皇上比当时其余胞弟更好的一面，他从小便受尽人情冷暖，看待这个世界，也更清楚明朗，不会逼迫，也不会执意，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帝王。
时间一晃，又过去了三年。
沈淮宣终于还是没有死，战争的残酷和无情在他身上看不见的地方留下了无数的伤疤，背上有一道从右肩一直落到左腰的剑伤，额角曾经被锋利的匕首划破，手臂有一回险些被砍断，伤口深可见骨，血流如注，费了许久的时间才终于愈合，只留下了一道丑陋如虫的疤痕。
沈淮宣日夜难休，时常在梦中惊醒，看见倒在一片血泊之中的陆宁，有时是他在幻境中所见到的情景，有时是在国师府中看见那句光秃秃的模糊血肉。
他的陆宁，那样漂亮的陆宁，他还记得旁人看见陆宁时候眼中难以掩饰的惊艳，记得自己曾经因为这张过分招摇的脸而无奈，可是最后陆宁这样惨烈的死去，连尸体也不见踪影。
一想到这里，沈淮宣这几乎要崩溃。
这三年的时光对他来说漫长得像是过尽的一生，每一天都被无限拉长成无数，惨烈而枯燥的场景，鲜血飞溅，敌方的失手从马上跌落，耳边震耳欲聋的呼喊和金属相撞的嗡鸣，狼烟杀戮，牵扯着几万几十万人生死的博弈。
今天他终于要回京看看，告慰祭拜沈家的列祖列宗，也和父亲说说话。
沈淮宣在沈徽的墓前跪下，将随身带来的一坛酒沿着墓碑周围撒了一圈，清冽的酒香霎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沈淮宣定定望着墓碑上几个冰冷的大字一眼，才终于开口。
“爹。”
原本他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会活在沈徽的羽翼之下，直到逐渐脱离成长，有了自己的建树，成为第二个父亲。
没想到在命运的齿轮第一次发生偏差之后，轨迹就永远错开，再也回不来了。
“我知道您若是看到我现在的模样，说不准又要罚跪。”沈淮宣惨淡一笑，“不过要是您能罚跪，我还求之不得，至少我只是犯了错，至少您爹还在我身边。”
他现在一个人孤零，即便身在北疆时身后是茫茫一整片拥护爱戴他的士兵，他一声令下，他们就甘愿为他奔赴生死，可沈淮宣还是觉得心底一片空荡，空得他有些发慌。
“淮宣。”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不确定的声音，沈淮宣寻声抬头一看，是魏修阑。
魏修阑手中还提着祭拜焚烧的纸钱，另一只手则是拿着一捧白花。
“回来怎么也没有跟我说一声。”
魏修阑轻轻咳嗽了一声，缓缓走到沈淮宣身旁，把手中的白花和纸钱放下，这才转过脸来，认认真真地打量着他。
“模样也变了，在北疆这么长时间，三年都没有回来看一眼，人倒是又瘦了不少。”
沈淮宣已经在北疆冷冽的寒风中逐渐褪去当初青涩的模样，一双眼深邃而沧桑，比较在京城中时要黝黑一些，瘦是更瘦了，整个人几乎要脱相，憔悴和枯干写在了脸上。
若不是清楚的了解面前这人，恐怕很难将眼前的沈淮宣和传闻中那个威名赫赫的镇国大将军联系起来。
“回来的匆忙，本来也打算去拜访你。”
沈淮宣淡淡应道，望着魏修阑露出极浅的笑容，经历的这三年的思绪折磨，他现在在看见魏修阑，心境已经有如一潭死水，激不起一点涟漪。
沈淮宣心底隐隐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兴许这三年未曾归来，他是在躲避什么，躲避陆宁的不存在，或是躲避魏修阑。
“这段时间，都是我来给沈叔上香。”魏修阑叹了口气，拍了拍沈淮宣的肩膀，“难得回来一趟，今日到我家中，我们好好聚聚。”
沈淮宣没有拒绝，两人并排坐着，望着墓碑说了些话，又消耗了些时光，才起身朝着魏修阑在京城中的住处走去。
魏修阑推开门，一阵萧索的冷意扑面而来，沈淮宣下意识的望了望，随口问了一句：
“张老没有跟来？”
魏修阑一正，随即笑了：
“都离开了这么久，不少事情也发生了变化，张老师说是有些事情要处理，便与我告辞，左右我一人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沈淮宣随意的点了点头，走进内室，魏修阑从屋后的地窖内翻出几坛好酒，哐当摆在桌面上，笑道：
“今日我们便一醉方休。”
随意弄了几个家常菜，两个男人对坐着，中间隔着一盏明灭的烛影，杯盏交换，碗中的酒被不断满上又干涸，醉意逐渐升腾起来。
沈淮宣的酒量在这三年之间已经好了许多，和魏修阑也不分上下，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起来。
沈淮宣望着近在咫尺那双熟悉的眉眼，忽然就觉得心底里有一股气，一股脑的开了口，将自己隐藏了十数年的心思尽数倾倒了出来。
发泄完他才觉得爽快，那些曾经被自己深埋的遗憾，那些自以为的卑微和仰望，即便它们已经枯死老去，错乱的根系依旧顽强的盘更在那片土地上，不肯随风消散。
他终于把它们连根拔起了。
魏修阑听完只是愣愣的坐在那里，眼睛里面是难以置信，是几乎想大哭大笑的叹息。
他们就这样错过了这么长的时间。
“其实，我当时根本没有因为沈家的事情而看不起你。”魏修阑笑了笑，眼中的光在不断闪烁的灯火中，有些凄凉，“淮宣，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别说沈叔是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就是真的做了，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他曾经坚信他们之间的羁绊无可阻挡，不管发生了怎样的动荡大事，都不会受到太多的影响，直到陆宁的出现让他觉得危险，直到陆宁的死亡终于改变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