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后的生命还有这样漫长,眼前的两个月说丢出去就丢出来,又会如何?大可浓缩成渺茫的一粒尘埃,不记挂了,便是。
这其中是否有自己的一丝遗憾在,陆宁没有说出口。
沈淮宣的眼睛蓦然亮起来。
这两个月的生活在彼此的生命历程中,都是极难得的平静美好的存在。沈淮宣在前日便玩弄小聪明手段,用各种办法让陆宁答应次日带自己去集市,等到陆宁在自己眼前变成真身,沈淮宣才突然意识到他为什么一直不肯在自己面前露出方寸肌肤。
他已经没有皮毛了,光秃秃裸露的裸粉色看起来狼狈而令人心惊,沈淮宣上一秒还在笑着,此时却忽然颤抖起来,喉咙涌上难以言述的酸涩和疼痛。
轻柔的手指抚摸过陆宁的肌肤,他感觉到陆宁的温热,陆宁感觉到他的颤栗,他们都在颤抖着。
陆宁忽然涌起一阵恐惧感,沈淮宣见到了这样残破而狼狈的自己,会不会被自己此时的面目吓到?他会不会还愿意再跟一个这样的怪物斗过两个月?
“对不起。”沈淮宣忽然开口,声音里带了些哭腔,“很疼吧,对不起。”
他知道现在就说这三个字已经很晚了,晚得非常苍白无力,晚到什么也改变不了,但依旧是难以平息心头的巨浪翻滚,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这三个字。
陆宁缓缓闭上眼睛,全取颤抖的长睫,挡住眼底氤氲的水光。
他不会这样轻易的流泪。
沈淮宣轻轻爬向他的背部,手指慢慢的慢慢的纠结他脖颈处剩下的皮毛,将身体贴在他裸露的肌肤上。
似乎能够更清晰的听见陆宁奔流的血液与沉稳的心跳,沈淮宣忽然伸出奇怪的念头,想把自己也拨开,想把一个完整的自己和陆宁紧紧贴在一起。
陆宁没有多说话,带着他去了集市,沈淮宣牵着变换回了人形的陆宁的手,一路紧紧不肯松开,连手心里也出了细微的汗也只是赶紧用袖子抹掉,生怕陆宁会撒开自己一般又抓了回去。
陆宁被他这样谨慎却执着的动作弄得有些哭笑不得,说不清到底对他还剩下什么感情,有欢喜,有沉痛,复杂地纠结成一团。
自己真是没救了。陆宁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即便到了这种地步,他却也完全没办法对沈淮宣怨恨起来,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生动俊秀的脸,即便心头再怎样警铃大作,却还忍不住有一丝心动。
真的是疯了。
两人就这样小打小闹的度过了最后相处的这两个月,沈淮宣完全将军中的事物扔到了一旁,每日沉湎于打理花草,为陆宁做些膳食,北疆的战况究竟如何,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思理会,也不会去听一字一句。
这两个月的时间如此珍贵,其余的一切,都是对此的亵渎和浪费。
有时候陆宁望着他坐在窗前低垂的眉眼,会恍惚觉得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没有过变化,沈淮宣比先前更细腻而温柔的爱恋着他,百般呵护与照顾,而他总在下一秒看到自己伤痕斑驳的肌肤,才番然醒悟过来。
是不一样的。
他现在对自己做这些,究竟是出于感情还是出于赎罪?陆宁不清楚。
但是一想到魏修阑,想到那个明明已经看见他血粼粼的尸体冰冷的躺在地面上之后,沈淮宣依旧拿着解药转身跑向了魏修阑,陆宁还是觉得绝望。
这是他们之间永远无法跨过的一道坎。除非沈淮宣能够亲口承认,陆宁比他魏修阑重要的多,不过现在也已经没用了。
陆宁有些自嘲的勾了勾唇角,不用多说,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这样的事有多少可能。
两个月的时间过得飞快,沈淮宣从没觉得时间流逝,如此在一晃之间茫然。
陆宁有些不忍的看着沈淮宣若无其事的背影,终于还是狠下了心:
“两个月已经到,你可以走了。”
沈淮宣的身影猛地顿住,长长叹了口气:
“是啊,原来已经到了。”
陆宁不知为何有些看不下去,夺门而出想要冷静一会,等到回来的时候,沈淮宣已经不见了踪影。
在这偌大的北疆荒野之中,他又能去哪里?
陆宁心里明白,沈淮宣不过是不愿意亲口和他告别。不说出这两个字,他们之间就仿若还未结束。
沈淮宣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风雪之中,背后是呼啸碰撞的寒风,冰凉的雪粒落在面颊上,有些刺痛,但是不要紧,他几乎可以忽略。
等到回到了北疆军营之中,沈淮宣还没来得及叫人,便闭着眼睛直挺挺倒了下去。
距离他不过十数步的士兵认出了这个为他们所爱戴的沈将军:
“沈将军!醒醒!”
众人惊慌的扑上来,将已经昏迷的沈淮宣带了下去,赶紧生火给他暖暖身体,又热了酒,不有分说对着嘴灌了下去。
热辣辣的液体下肚,沈淮宣皱着眉咳嗽了两声,总算是恢复了些意识,众人都大大松了口气,所幸他并没有出什么事情。
“沈将军,这段时间你都去哪了!军中到处找不到你,都乱成一团!”闻讯赶来的副将看着沈淮宣已经慢慢睁开了眼睛,心急火燎的埋怨,但语气里却没有责备的意思,更多的是关切,“现在好了,沈将军又回来主持大局!”
“说什么话呢!沈将军是得好好休养一番!先前打仗的时候便经常连日的不睡觉,这怎么扛得住?”一旁另一个副将体恤沈淮宣的辛苦,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军中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沈将军就好好歇息一段时间吧。”
沈淮宣看着眼前不断晃动的人影和鼎沸的人声,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只觉得他们有些吵闹,身体恢复了些力气,就直接坐起来,掀开被子,推开这些人,有些跌跌撞撞的走出去。
今天依旧是大雪,哈努尔等人在这段时间里,虽然过于有过一些小的试探,但是并没有大举进攻。
送走了所有人,天色已经逐渐亮起来,沈淮宣点亮油灯,伏在书案前写作。
浓墨在纸面上落下“陆宁亲启”这四个大字之后,沈淮宣才微微扬起唇角,继续往下写了下去。
他进入目光所看到的一切,漫天的风雪,气势恢宏的军队,副将在自己耳旁的闲言碎语,或是不经意听到旁人的打闹。
最后的这段时光,即便无法在陆宁身边,他也仍旧执拗地想与他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