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时他目下无尘，站在烈日下仰望飞鸟。后来诛杀叛逆时，他身染鲜血，脚踏尸堆。
这样的人，应该是桀骜不驯不可一世的，或者至少不会轻易服软，该像那天在市集上那样，多少会和他争执一番，而不是现在这样俯首帖耳的恭顺之极。
秦佑想不明白，他到底是看上自己哪一点，对这么个无能的君王这样顺从。
这样的态度，真的让他很有压力，心里没有安全感，可是…又总是被他的温柔打败。
九朔看他半天没吭声，还以为他仍是不高兴，“陛下，臣知道您是忧心百姓，是臣过分了，您别和臣计较了好吗。”
过分吗？并不…不过是提了个为他好的意见而已。
阿朔，你到底为什么要对朕这么容忍。
“起来。”
朕的将军是顶天立地的，该是万人敬仰的，何须为这等小事下跪。
这语气不像是要让人起来啊，九朔心想。
不过他可没有让自己不痛快的嗜好，认错不行就换一个方法呗。干脆的起身，也不等秦佑开口，就抢先拿出一袋梅子，塞了一颗在秦佑嘴里。
“陛下看在梅子的份上，别跟臣生气了吧。”
说的好像朕有多无理取闹似的。
秦佑别扭的咬着梅肉，嗯，酸酸甜甜味道正好。
“嗯。”本来就没生气。
听到一声蚊子哼似的应答，九朔又笑了笑。
这小暴脾气到底是在别扭什么呢？一天到晚就各种生气，也不知是谁给惯的。真没办法，只能继续惯着了。
“你在说朕脾气不好。”吃完梅子的秦佑小声说。
“臣不敢。”我可没说出来。
秦佑给了他一个白眼，“朕听见了，你心里说的。”哼，都写在脸上了，别以为朕不知道。
“陛下难不成是臣肚子里的蛔虫？臣心里想的，陛下都能知道？”九朔笑着打趣。
要是这样，你怎么不知道我喜欢你。
虚伪，最讨厌你们这种嘴上一套，心里另一套的人了，太虚伪了！
骗子！
“臣，不敢欺君。”
我可从来没骗过你什么，不过想骗你的心，想骗你的人倒是真的。还没骗到手，还得多下点功夫。
呵，瞧瞧这一本正经的模样，绝对是在胡说八道。还说不是欺君！
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认识他到现在，指不定说过的话都是口不对心。
“哼。”
认识小软糕到现在，这脾气是越来越坏了啊，三两句话就能不高兴，还不高兴的莫名其妙，需要哄的时间越来越长。
啧，真难伺候。
“陛下肯跟臣闹，臣很开心。是真的，我发誓，没骗你。”
真是…每一句都口不对心。您不是嫌麻烦吗？有本事别开心呀！
秦佑心里想着，看在他态度这么诚恳的份上，勉强，就相信你了。
您哪只眼睛看出他态度诚恳了？
心里相信了，嘴上偏偏很是冷淡，“嗯。”
听着跟施恩似的，瞧给您高贵冷艳的。
夕阳下，两人比肩而行，君臣和谐……并不，其实是各怀心思。
一个怕思慕之人受惊，处处退让迁就并且口是心非胡言乱语；一个不明白自己心思的，心里格外纠结某人的一举一动，别扭的跟什么似的。
其实，这不就是同一份心思吗。
秦佑这边和他和好了之后，又去和秦清晏谈正经事去了。
九朔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只好院子里溜达打发时间。当然，为了秦佑的安全，他离的并不是很远，也就是跑两步就能看到他的距离。
正溜达着，远远的看见那天被救下来的小成业正站在假山后怯生生的朝这边张望。自从那天被燕亲王府的总管带下去之后，好几天没见着他了。
九朔朝他走过去，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温和些，“怎么了？”
小家伙给他吓得一哆嗦，又努力的掩饰自己的紧张，紧紧的捏着自己的袖子，吐字清晰的说，“将军，我，我有事想见陛下。”
小小年纪，倒是有几分胆识魄力。
“你见陛下，有什么事吗。”
“家父是泠江城城主姚光宇，想求陛下救泠江城百姓。”小成业说着抱拳跪下，一身凛然正气字正腔圆的认真说道，“泠江城与泠江比邻而居，家父带领城中百姓修筑堤坝，泠江城的上游堤坝垮塌之后，泠江城也被洪水淹没，城中一切都被冲毁，家父和百姓还被困在堤坝上生死不明。”
小家伙说着，眼眶含泪声音哽咽，“洪水来的太突然，太凶猛，城里…连房屋都被冲毁了，死了很多人。”
小家伙才几岁，就能在经历大灾经历生死之后，将事情说出个大概的面貌来，在这种境况下还能不慌乱，真是不容易。
九朔把小家伙抱起来，指着前面不远处正在研究图纸讨论着什么的秦佑和秦清晏说，“看到了吗，陛下和燕亲王正在商量治理洪灾的事。那天和我们一起的那些官兵们，押运了大量的粮食草药，就是来赈灾的。”
泠江城与泠江靠的太近，洪水讲十几座城镇全部淹没，将近两三个郡的地方化为汪洋。
泠江城几乎是在汪洋的中心，根本不可能过去，就算是过去了，也是极危险的。
即使那堤坝上还有什么被困的幸存着，那也没办法救了。
九朔并不想让秦佑去那个地方救什么人。
君子不立危墙，他贵为天子，是该知道民间疾苦，可是犯不着受这份苦，冒这个险。
他要做的，是了解民情，然后尽力去治理好这个国家，怎么让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才是他该想的、该干的事儿。现在已经了解了，解决问题的政策在一条条的制定，问题在一条条的处理，为什么一定要以身涉险。
民心就是这么奇怪。
好像皇帝亲自赈灾，和他们一起受苦，就是自己人了，就会站在他们这边，就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拯救他们。皇帝都在这，那就是离洪水问题被解决的时候不远了，那就代表着他们没被放弃。
呵，人们永远只相信自己眼前的那些表面功夫。
别人背地里做了什么，付出过什么他们并不在意。
总觉得别人经历过和他们一样的苦难，就能得出同样的体会。
事实上，秦佑再心软也还是会杀了自己的兄弟，再心慈也并没有救下沿途所有需要救的人。
看见洪水像洪荒巨兽一样吞噬一切，所思所想也只不过是如何安置灾民，如何把国家的损失降到最低。
就算他来了，也只不过是为了安抚民心。
所以，为什么要为了一块已经淹没在洪水里的地方去冒险？
这是很划不来的事。
难怪秦清晏把小家伙带到后院之后就再没让他见到秦佑，恐怕也是这般想法。
见到了又能怎么样呢，让秦佑置之不理？背负视人命如草芥的骂名？没有见到，不知道，日后就算有人跳出来指责，也顶多只是说天子受奸人蒙蔽。
九朔抱着小家伙，心里却想的是不该救他，多了个麻烦。
燕亲王府的管家迎面小跑过来，陪着笑脸的俯身拜了拜，“将军大人，这孩子没冲撞您吧？是老奴糊涂，没照看好孩子。”
九朔了然的把孩子放下，朝他推了推，“这孩子冲撞了我可不要紧，只是毕竟人是陛下救的，管家还是要仔细点，多叫几个丫鬟照看着。”
“大人说的是，奴才这就带他回去，好生照看。”老管家陪着笑脸，把小成业牵走了。
九朔站在树荫下，注视着管家离开的背影，神情冷漠的像块雕塑。
这燕亲王府还真是有意思，一个老管家年纪这么大了步伐倒是轻快稳健的很，呼吸平缓而有节奏，显然是内外兼修的练家子。
这四周的隐蔽的侍卫恐怕是将整个王府围的跟铁通一样，这种气息让九朔感受到了一丝威胁。
扭头看到阳光下的一对叔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秦佑的忧愁散去不少，脸上带着笑意。而秦清晏，他更是神采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