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燕亲王府。
面容苍白俊美的男子,身着青灰色的素衣,头发随意的用了一条红褐色的丝带束在脑后,身姿似一棵青柳。
正是那日在河堤上的人。
只是那日河堤上孤傲邪魅,今日看着轻佻散漫。
他手上拎着一个浇花的小壶,漫不经心的给那都快要淹死的名贵的花儿浇水。
这时王府的管家走过来说,“主子,周大人来信。”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放下水壶,拿出一块丝帕优雅的擦了擦手,接过了书信。
“陛下离开滨阳城前往泠江,身边随将九朔需注意提防。”
燕亲王看了信笺似乎心情大好,仁慈的放过了可怜的花朵。
“城外怎么样了?”
“回主子,洪水没过了乐瑶的护城河,城外几个村落都淹了,城内低洼处也淹了不少。”
燕亲王随意的走着,随手逗弄了一番廊下挂着的鸟笼里的金丝雀儿,“若不是这条护城河提前挖深挖宽了三倍,我这王府恐怕也没个干净的落脚地儿。”
“主子远见。”管家笑着说。
燕亲王垂眸撒着鸟食,喉咙里闷出一声凉薄的笑,“呵。”
远见?
他又不是什么水利方面的专家,哪来的什么远见?
不过是平生游手好闲惯了,多看了两本书,游览的地方多了些。
“发告示出去,就说本王要兴建别院,招募工人。”燕亲王伸手戳了戳鸟喙,又拨弄了几下它的爪子,“王府后面的地界让他们照着皇帝行宫的规模建,别院中心修建一个湖出来,天热的时候可以去湖心乘乘凉。”
“是。”
燕亲王是先帝的幼弟,一直深受先帝宠爱,比秦佑也大不了几岁,今年不过才二十三。
因为和秦佑年纪差不多,他们幼年几乎是一块长大的,形影不离关系甚密。整日整日的黏在一块,一起读书写字,一起学习骑马射箭,一起调皮捣蛋的作妖。
当然,燕亲王每次做了什么坏事,总是推到小秦佑身上。看这个小侄子可怜兮兮的被罚抄书,却只是瞪他,也不把这个坏人供出来。
乌溜溜的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他,让他心软的天天带着梅子来给他赔罪。
燕亲王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调/戏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小侄子。
软乎乎的特别好欺负。
小时候肉包子似的小秦佑,总让人忍不住想在他小脸上啃一口。
奶声奶气的叫他小叔叔。
蹬着小腿,蹭蹭蹭的往他身上爬,“小叔叔,抱。”
抱在怀里沉沉的,还喜欢乱动,真让人吃不消。
因为从小就喜欢看游记,长大后又喜欢四处游玩,先帝就给他封了个闲散的亲王却没给封地。说是日后他玩累了,喜欢哪就是哪做他的封地。
每回出去玩,总会惦记着小秦佑,给他带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哄他开心。
三年前,燕亲王兜兜转转的又回到了他生母的故乡,乐瑶城。
之后,就再没见过他的小侄子了。
他这一封告示帖出去,诸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般的骂声像雪花似的飘来。
富贵豪华的王府门口,更有衣衫褴褛的灾民叫骂撒泼,引得路人指指点点。
天灾人祸民不聊生,权贵之人竟在此时大兴土木的要修建别院,只为夏日纳凉?
面对世人的流言蜚语,燕亲王只是哂然一笑,闭起大门继续在他的王府里养花遛鸟,喝着小酒,调戏王府里的姑娘。
秦佑虽在路上,却连发了几道诏书下去,令上游的各州县城池接纳灾民,开渠引流。
并令镇西军到达灾区后,护送流民前往各地安置。
灾民居无定所一切财产都随着洪水冲走,这些工程正好可以让他们有事可做,有工钱可以领。又分下去了许多荒地,鼓励流民垦荒。
洪水之后有些地方哄抬米价,秦佑又连下几道诏令,限制米价的上涨,各地粮仓开仓赈灾。并派了几个朝中大臣下到地方去巡视,查看各地的执行情况。
修复河堤之事迫在眉睫,现在才初夏,之后的雨水只多不少,不及时将堤坝的缺漏堵上,受灾的范围只会越来越大。
三日后,秦佑来到了乐瑶城。
乐瑶城再往前,水深已经到了小腿,附近村落的居民已经撤走了。
时不时的可以看到浑浊的河水上飘过的淹死的家畜,偶尔还能看到几具尸体。
有些低矮的地方只能看到几颗冒头的树梢,看不清脚下一不小心就可能踩到坑洞跌进水里。若是水性不好或者遇上深井,恐怕就得交代在这里了。
一路上,秦佑的心情愈发的沉重,亲身经历的满目荒夷,才知道那种无法描绘出的悲痛。
“阿朔,快看,前面有个孩子。”
秦佑一眼看到前面不远处的水面上,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艰难的抱着一根浮木挣扎着。
九朔其实比秦佑先看见,只是他并没有要救的意思。这种场景在观感上,比起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可差远了,丝毫不能让九朔的情感有任何的波动。
一个孩子而已,死了那么多,多他一个也不多。
不过既然小软糕他看见了,想救,那还是救一下吧。
随手折断了身边的树枝,折成几节扔了出去,纵身一跃脚尖点在树枝上,凭借那一丁点儿的力道,几步飞跃到那孩子身边。一手抄起那小孩,拎着他把他从水中央带了出来。
小娃娃似乎吓傻了,紧紧的揪着九朔的衣服,生怕再掉进水里。
秦佑看着九朔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两条眉毛几乎要打架,赶紧趁他还没发作之前把湿漉漉的小鬼抱走。
也不嫌弃的抱在怀里,搓着他冻僵的小手小脸,温声说,“孩子,别怕。”
小娃娃回了神,虽然是受了惊吓的模样,开口却是有条有理,看样子像是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成业谢过几位哥哥救命之恩。”
“成业?好名字。”秦佑怜惜的给小孩擦着脸上的水珠,“别怕,先跟着我们。”秦佑对身边拧衣服的九朔说,“给他拿点吃的来。”
九朔随手将身上湿了的干粮丢给小孩,引来秦佑一个白眼,“又冷又湿,小孩子吃了会生病的。”
爱吃不吃。
当然这话他也只敢在肚子里说说,嘴上还是好声好气的指着不远处的城墙说,“那里就是乐瑶城,天黑前应该能过去,进城了才有干的衣服给他换。”
看秦佑不怎么受累的身子,抱了没一会儿小孩就开始在他怀里往下滑,估摸着是抱不动了,又伸手接过小成业。
“还是臣抱着他吧。”
真是,小家伙几世修来的福气,让我家小软糕都抱累了还不肯撒手。
小屁孩真是命大,看这样子估计在水里泡了挺久的,这么巧的还碰见他家心软的小软糕。
唉,真是麻烦。
被九朔粗鲁的抱着极不舒服的小娃娃识趣的没有吭声,只是又攥紧了他的衣服生怕被他扔下去。
小脑袋瓜里想的是他刚刚的那句话,臣?是……他理解的意思吗?
瞧瞧抬头望了一眼秦佑,和邻家的哥哥差不多大,看着可能还小一些,他是那个人吗?
燕亲王府。
“臣不知陛下驾临,未曾远迎,请陛下恕罪。”燕亲王这哪是行礼啊,人都快凑到秦佑身上了。
要不是九朔眼疾身快的挡在秦佑面前,这厮恐怕弯腰行礼就顺势扑在他身上了。
“阿朔不必紧张,清晏是朕的小叔叔。”秦佑拉开挡在身前的人,扶起秦清晏,语气亲昵,“小叔叔三年没进宫了,都不来看仁景。”
仁景是秦佑的母亲给他取的小名,秦清晏从前一直唤他仁景。
“陛下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要臣带小玩意儿进宫不成?”秦清晏语气举止虽然轻佻,却也没太出格,到底是君臣不是从前的玩伴了。
对于秦清晏这等意料之外的人,九朔有点不爽。
他跟秦佑的亲密程度,简直让他不爽到了极点,可是又没有什么理由去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更何况,在他没有出现的时候,秦清晏就已经在秦佑身边了。
而且,他一直在!
长得跟妖孽似的,还轻佻的和小软糕靠的那么近。
简直让人不爽!
天知道过去的那么些年,这家伙吃了秦佑多少豆腐!
九朔的不爽直接反应在了握着成业的手的力道上。
小成业本来就有点怕九朔,在踏进燕亲王府的时候,他清楚的知道了他们的身份,更是不敢乱动,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
可是…为什么突然捏的他手好痛啊!
九朔感觉到手心的小东西动了动,意识到自己捏疼了他,松开了手。
“陛下,燕亲王这里找一套孩子穿的衣服应该不成问题吧?”
九朔将小孩子推到燕亲王面前。
赶紧和这小鬼一起滚蛋,别老在小软糕面前晃悠。
秦清晏笑着对捏了捏小孩的脸,“啧啧啧,瞧这小脸儿白的。”回头对身后的管家说,“快带这小鬼去洗漱一下,找身干净的衣裳换上,带他去吃点东西。”
吩咐完了之后,又扒着秦佑开始叭叭叭。
九朔看着这场面眉头直跳,“燕亲王,陛下刚刚抱那孩子衣服也弄湿了,先换身衣裳再叙旧吧。”
秦清晏听到他的话,居然直接上手捏了一把秦佑的腰,“陛下去我那换身衣服吧,正好新裁几件衣裳还没穿,试试?”
什么?穿你的衣裳?
知道你们俩关系好,不至于真的穿一条裤子吧!
九朔咬牙切齿的看着秦佑愉快的答应,跟着秦清晏就往他屋里去。
当天夜里秦佑就和秦清晏秉烛夜谈,之后又抵足而眠。
以守夜为由蹲了一晚上门口的九朔心情更加不美妙了,当然从脸色上看也顶多是从平时的有点黑变成了锅底黑罢了。
九朔脸黑的这么明显,秦佑终于在第二天下午发现了。
“阿朔,你是不是不舒服?脸色好差,着凉了吗?”
是,非常不舒服,不过不是着凉,是上火。
“没什么,就是才知道原来燕亲王与陛下关系甚好。”
说到秦清晏,秦佑一下子又高兴起来,开始嘚嘚嘚的往外讲。
“清晏虽说是朕的皇叔,可是他很朕就像是朋友,他人很好的。”
好不好我不会用眼睛看?
秦佑丝毫没有意识到九朔的不对劲,自顾自的继续说,“小时候他经常给朕讲故事,念游记。”
念游记,我也会啊。
晚风抚了抚秦佑额前的碎发,夕阳下,那张略微稚嫩的面庞显得神采飞扬,“阿朔,小叔叔并非只是喜欢游玩。他对我国境内大大小小的山川河流及有关的情况,有着最全面最系统了解。开立水司,需要小叔叔这样的人,替朕选拔人才。”
原来如此。
九朔心情这才稍稍好了些。
也不知道是因为秦佑的话,还是秦佑要跟他解释,或者两者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