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烛火摇曳，他没有修炼，躺在空荡荡的榻上望着屋顶出神。
为什么要对我失望呢？
竹门被敲响，他师叔推门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小盘茶点，和一壶沏好的热茶。
迟善喜翻身坐起来：“师叔？”
迟暮没理他，自顾自地把托盘放在桌边，把茶壶和茶点一一端了下来，道：“听闻你这些天为了应付那些弟子的事，忙得连口水都顾不得喝。”
迟暮替他拉开椅子，自己在对面坐下了，却仍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叫他过来的意思。
迟善喜默默走过去，他心里惦记着白日师叔说对他失望的事，心想着要怎么开口才能问个明白。
他翻开倒扣的茶杯，正想借着斟茶的功夫，想一想如何能不让师叔生气，又能问的明白，自己的手背就被轻轻压住了。
“我来吧。”迟暮没有看他，自己拉过了茶壶的柄。
“师叔，这种事还是我…”
一声清脆的响声，迟暮把茶杯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他只好闭上嘴，看着热气氤氲的茶水划过一道弧线，落进杯子里。
也看见了他师叔微微发颤的手。
就算是傻子，他也知道师叔今晚有多反常。
他师叔素来不怎么饮茶，屋里的茶叶罐里只剩了些不知放了几年的茉莉。
而这茶杯中却是上好的大红袍，一倒出来，茶香便溢满了整间屋子，但再香的茶，也遮不住香味里那股无量散特有的腥气。
迟善喜盯着茶杯子想，大红袍是四师叔，还是五师叔最爱喝的来着？他忘了。
他从来不记这种与他无关的琐事。
是四师叔对他心生怨恨，用有毒的茶水哄骗了师叔给自己端过来吗？
嗯，一定是这样。
见迟善喜一直盯着茶水，迟暮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不…不喜欢这种茶吗？师叔…师叔给你去换一壶。”
“不必了，师叔。”迟善喜冲他一笑：“师叔亲手给我端来的，我自然喜欢。”
他端起茶杯，动作毫无停顿的将茶水一饮而尽。
迟暮一下子站了起来，动作大到椅子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迟善喜放下杯子，抿了抿嘴，仿佛看不见他异常的反应一般，目光被桌上的那盘茶点吸引了过去：“师叔，这茶点捏的小巧玲珑，可是在宫外那家清菱糕点买的？”
迟善喜的眼睛眯了眯：“有些怀念啊……师叔你站着做干什么？”
迟暮猛然抖了一下，眼珠慢慢转到了他身上，好久了才跟惊醒一般，慢慢坐了回去。
他的眼睛还没离开那早已空空如也的茶杯，嘴上吐出几个字：“怀念…什么？”
迟善喜却跟后悔自己嘴快了一般，用手背轻敲了一下自己的头，笑道：“瞧我，又让师叔见笑了，我才几岁，居然把怀念挂在嘴边上，老气横秋的，也不怨师叔们烦我。”
迟善喜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什么声音。
“师叔，你还记得第一次吃这种茶点的时候吗？”
迟善喜看着他，脸上是惊疑不定，半晌，他慢吞吞的摇摇头，道：“忘了……”
“就知道你忘了。”迟善喜的脸上仍笑意不减：“我们百善宫初次在这块土地上建宗立派的时候，那时候师叔总该记得吧？”
迟善喜迟疑的点了点头：“那时候你才七八岁吧……”
“是啊。”迟善喜往后一倚，看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脸上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伤。
“你记得吗？刚建派那阵，几位长老说要把门派建的气派些，结果掏空了荷包，穷了好些年，才逐渐恢复过来。”
迟暮行将就木的转了转眼珠，也不知是听见还是没听见。
“我初临此地，师叔和他们都忙着门派之事，我见无人管我，便偷偷溜去了宗外的一条小街。”迟善喜像是想到什么乐事，眉眼弯了弯，看着迟暮：“师叔，你看，这块茶点，和我当时在街边的一个铺子上看见的一模一样。”他用手轻轻拨动着盘子里的一块糕点，那糕点是淡淡的米黄色，压成一朵莲花模样，花瓣处有些透明，花朵正中透着一抹粉，很是好看，让人舍不得触碰。
迟善喜随手拎起来，把它放入口中。
“我那时第一次见到这种玲珑可爱的糕点，想着师叔应当也没吃过这种，就想带回来…给你瞧瞧。”迟善喜话头一转，看着一动不动的迟暮：“师叔，你还没记起来吗？”
迟暮抬了抬头，眼里闪过几分无措：“我…记起来了……记起来了……你有次…确实带回来一小盒这样的点心，我以为……是你师父带给你的……”
迟善喜忽然垂头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无事。”迟善喜收了笑，眼中如死水一般：“师叔，你现在，怎么学会改口了？”
迟暮惊疑不定的看着他，不自觉往后倚了倚。
迟善喜摆弄着桌上的茶盏，却有些心不在焉似的：“我手上磨出的伤，你看见了吧？我每次午后便偷偷溜出门派去给一户农家帮工，我记得你有次还问过守山的门人。”
“我…我以为你是出去玩了……”
迟善喜笑了声：“我攒够了铜板，跟那老板买了四块糕点，小小的，正好装够一个盒子。”
“往回走的时候，我心里高兴极了，想着这样精致的点心，你也一定会喜欢。”
“师叔，那糕点我没尝着，你告诉我，它好吃吗？”
迟暮嘴唇动了动：“好…好吃……”
迟善喜的脸忽然冷了下来：“既然好吃，为何你当时随便尝了一块，就把剩下的都送给了正好进来的师弟呢？”
“我……我……”迟暮坐在椅子上，眼神惶惶，似是想要辩解，又无从开口。
“行了。”迟善喜站起来，将窗户推开，望进了黑夜中。
迟暮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却忽然听见一句：“师叔，朔北，还是南疆，你想去哪里？”
“什么……”迟暮愣住了。
“还是我替你选吧。”
迟暮听完这句话，还未能多想，就陷入了黑暗之中。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在元荒大陆上的一个小屋中，这片大陆因为太过贫瘠，灵气匮乏，几乎没有生灵在这生存，更没有修士和灵兽。
他的剑应该是被喜儿收了去，在这种没有传送法阵的地方，他若要走回去，可能要花上三五年的时间。
喜儿把他弄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想要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他却在回去的途中一点点得到了答案。
乙卯年五月，百善宫再次发生内乱，原本被关押的弟子在门中大弟子迟善喜的倒戈下，霸占了百善宫的大殿。
同年七月十五日，百善宫余下三位长老被叛乱的弟子全部戮杀，剩余弟子已无反抗之力，将掌门之印拱手相让。
十六日，被簇拥上位的迟善喜在举行登基大典时，却不知所踪。
待他终于到达了消息通达的地方的时候，百善宫已经成了一个豢养炉鼎，邪法丛生的地方。
立新的百善宫，将血脉族人当做炉鼎，逐渐沦为魔门。
他终于潜进了已是面目全非的百善宫，扫过牢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却是聋了，瞎了一般，只一遍遍的道：“喜儿呢，喜儿去哪了？”
那无量散发作很慢，要两三年才会使人的灵根彻底枯竭，喜儿……喜儿现在是不是已经找到解救之法了？是不是已经寻到了一个好去处了？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他能好好的，我便也没什么心事了……
“那个豺狼之子！早就死在外面了吧！”
“若不是他帮衬外人！我们会沦落至此！”
隔着铁门，一张迟暮熟悉的面孔似乎还留着几分活气：“他就该死！要不是五师叔心存仁善，放什么无量散！就该听我的，放断魂草！”
迟暮的眼珠动了动：“你……你是……”
“师叔你怎么了？！那贼人也对你做了什么？！我是善德啊！我小时候你还给我点心吃来着！师叔，钥匙就在外面那墙上挂着，你快找一找，好放我们出…”话音未落，他心口插进了一支竹棍，他错愕的睁大了眼，想张嘴说什么，血却从口中不断地涌出。
他缓缓倒下去的时候，牢外，仿佛没有人来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