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伏的沙丘，在拂晓前暗淡的天光中，显得宁静而典雅，深灰色柔和的沙丘映衬在浅灰色的天幕上，有着一种孤寂的美。
淡青色的雾霭在不经意中已渐渐从天边向沙海弥散开来，天地间像裂开一条大缝，地平线开始泛出一道淡红，那便是太阳。
常久叹道：“真好看。”
燕归愁看向常久。
他的心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起了一点变化，而这变化他自己却没有感觉到。他开始觉得自己认识常久似乎是一个错误的举动，但是现在或许一切都没有办法改变了。
一个人的心为什么会变？
那是因为他的心本来就不坚定。他还没有想好自己到底要干些什么，但是这一晚过去，他的决定便已经做好了。
燕归愁道：“小友，走吧。”
常久道：“走？”
燕归愁道：“唐小白想必已经醒了，穆十三的药不会让他睡很久。”
唐小白的确已经醒了。他醒来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觉得愤怒。
他没有想到常久还会骗他，或许说，他应该早就想到常久是来假意投诚，可是他没有。药力的作用刚退，他现在没有力气，这就让他的愤怒格外无力。
他的面前出现了四个人，他认得其中三个，于是便盯着那个他不认识的人看。那人便笑嘻嘻地道：“既然已经醒了，那就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唐小白怒道：“无耻！”
他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所以什么都不想说。可是见着柳问惜，忽然又觉得很面熟，于是挣扎着站了起来，双手紧紧地握住牢门。
柳问惜没有动，他只是投来诧异的目光。
“是你！你现在是飞星门的门主，是不是？可是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一个弟子！”
柳问惜道：“啊，不错。我当门主才短短两年。”
唐小班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用手狠狠抓着牢门，只不过没有力气，整个人都在发抖：“你的师叔，秦千别，就是他杀了我唐家上下二十一口人！”
其他几个人于是转头看着柳问惜，他忽然愣住，反常地沉默了。
“那个时候我也才十来岁，我只知道出了这件事情之后，只过了没几年，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秦师叔。”
唐小白突然往后退去。他冷笑了几身，跌靠在身后的墙上，冷冷地道：“那是因为天下会的人帮我报了仇！”
柳问惜的脸苍白了下去。
他缓缓叹道：“原来是这样，也好。杀人偿命，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没有问原因，没有问后续，因为这些事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四盟的人看天下会是邪魔外道，殊不知天下会的人看那些名门正派也是邪魔外道。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正道罢了，所以都用自己的正道行事，才会有越来越多的恩怨纷争。
赫连长空上下打量着这个少年。他的语气从来算不上和蔼，尤其是在对付平沙堂的囚犯的时候。但是天下会的人和普通囚犯是不一样的，越是逼迫就越是不说，这是他们的通病。
“现在天下会你是回不去了，不过我们四盟可不会赶尽杀绝。我们问你问题，你只要如实回答，便留在我们四盟怎么样？”
唐小白只是一个少年。一个少年人的思维决计和成年人不一样，而且很容易被引导。
他不再看柳问惜，嘶哑着声音开口：“我要见常久！”
林沐风冷哼一声：“她自己的嫌疑还没有洗干净，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串通一气？”
唐小白唯一不认识的就是林沐风，所以他根本不把这个人放在眼里。
“如果不见她，我什么都不会说！”
赫连长空道：“既然如此，不如就见上一面。”
正说着，常久就已经和燕归愁走了进来。她心虚得很，这样骗别人并不是她的本意，虽然她之前也并不知道自己会骗他。
燕归愁似乎只是陪她走进来，随后又马上走了出去。常久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轻轻地道：“见过四位掌门。”
骗人简直是这个世上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情，她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面目来面对唐小白，心里也开始难受起来。
柳问惜笑道：“常久姑娘，就拜托你与这位小友好好聊聊了。”
常久愣住，想道：“怎么还要我和他聊？我原想着只是要这些人不对他用刑罢了。这——这叫我问什么好？”
唐小白看了她一眼，面色铁青地坐下来，一言不发。
常久走过去，见他坐着，便也面对着坐下来，呐呐地说道：“抱歉，我，我只是——”
唐小白冷笑：“我知道，我们天下会也总是用这一招。我相信你，什么都和你说，但是白护法说得没有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可信的，我当时就应该猜到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羞愧让她把头低了下来，她道：“对不起……”
不应该辜负别人的信任，从始至终，就不应该是这样！
林初阳好整以暇地道：“既然见到了她，那你应该说一下这《观空赋》是怎么回事了吧？那天来的人是谁？”
唐小白依旧不理他，只是问常久：“你是四盟的人，对吧？”
她立马摇头：“不是，我只是有幸见过《观空赋》，我不是四盟的弟子。”
唐小白瞧着赫连长空等人，这个少年现在显然脑子里一团乱麻。也许每个人在像他这样大年纪的时候就要做出一次和一生都有关的抉择，就比如说常久下山，或者是阿幼央来北漠。但是过程无异于是痛苦的，无法寻求任何人的帮助。
唐小白紧抿着唇，过度的思考让他的脸色都有些发白。过了很久，他才道：“你们一路跟过来也看到了，天下会的人根本不认识常久，《观空赋》的失窃和她没有一点关系，白护法说四盟的人都很蠢，果然是这样。”
林初阳的脸色沉了下来：“你知道我们想要的不是这个。”
唐小白道：“常久想要的是这个。你们四盟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常久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但是她现在最想要的是他们放这个少年走。这件事情显然是没有办法做到的，他们也没有必要听她这样一个没权没势的人的话。
柳问惜笑道：“好吧，多谢你帮常久洗清了嫌疑。只不过帮人帮到底，你介不介意说一下那天晚上来的人是谁？”
唐小白冷声道：“你们不会自己查？”
柳问惜道：“既然有你在这里，还有什么好查的？”
唐小白就是铁定了心不开口。他知道那天晚上去的人是谁，也知道他们把到手的《观空赋》交给了谁。只不过因为秦千别的缘故，他对飞星门的人尤其没有好感，而且这位现在还是飞星门的门主。
现场陷入了一片尴尬和沉重的氛围当中，两边的人就这么对峙这，夹在中间的常久觉得自己在疯狂冒冷汗。
柳问惜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当真不说？穆十三那里可是有不少毒药，常久姑娘想必也不想让这位小朋友把命丢在这里吧？”
常久霍然回头——毒药？这些人是想做什么？
四盟的人亦有他们的做事手段，那就是先礼后兵。天下会的人最惯用的手段就是在被抓之后服毒自杀，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活的，他们当然不会选择放过。唐小白既然选择不开口，那么有的是手段让他开口。
常久颇有些慌张地开口：“你……你们要干嘛？有话好好说……”
柳问惜已经示意常久走开，见后者杵在地上没有动，直接对手下眼神示意，把她半推搬送到了门口。常久生平最讨厌别人对她拉拉扯扯，当即把手挣脱开来，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气恼道：“你们要是用刑，岂不是和天下会的那些人一样了？难道天底下只有这一个方法让他开口吗？”
林初阳冷笑道：“那么常久姑娘倒是让他开口试一试。如果他不交代出《观空赋》的下落，如果《观空赋》已经被送出雍州，一切都来不及了，损失是无法挽回的！你但不担得起这个责任？”
常久忍不住站起来反驳他：“你怎么知道《观空赋》在你们的手里就不会血流成河？！四盟里面的人都是侠肝义胆吗？既然如此，那么小白一家二十一口是被谁杀的？秦千别是天下会的人吗？”
柳问惜道：“常久！”
他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因为他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你的意思是，你要保他，你要为了这样一个仅仅认识一天的、天下会的会众，与我们作对吗？”
常久见柳问惜生气，立马又怂了。她还记得燕归愁说柳问惜是这四位掌门里面最为深不可测的一个，她能可和林初阳怼上一百句，也不愿意看到他朝自己发火。但是哥哥又恰巧是他叫人把常久拽出去的，于是她只能无能狂怒。
唐小白不可置信地瞧着她。他慢慢地站了起来，看着常久的背影，一句话都没有说，似乎是已经说不出话来。
燕归愁走进来，他诧异地道：“怎么了？”
他在说出这话的同时，似乎已经明白了之前这里有过怎样的谈话。常久看到燕归愁，脸上的怒气消了一些，整个绷紧的身子也慢慢软了下来，把头转到了一边去。
燕归愁一个字都没有讲，他走到常久身边，对着四盟的人说了一句“抱歉”，然后伸出手来轻轻把常久拉了出去。
“小友，”他转过身来问道：“怎么啦？”
“他们想要给唐小白下毒，来逼问《观空赋》的下落！可是，他、他——”
她急躁起来。
燕归愁轻声道：“我明白了。你不想他们这样做，不想看到他们用那些卑鄙的手法，来对付一个对内来说有些单纯的少年？”
常久疯狂点了点头，可是知道自己也改变不了什么，又把头低了下去，轻轻叹了一口气。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唐小白是什么人？他虽然年纪轻轻，但若是随着天下会杀人放火，手上已经沾满了无数鲜血，你还要这样选择么？若是四盟的人听你的，把他放走，他转眼就要找你算账，或者回到天下会再带人攻过来，又待如何？”
常久道：“我……”
燕归愁继续道：“他只是相信你一时，那是因为你要入天下会，只是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你了而已。现在局面已经不一样了，他成了四盟的阶下囚，你给他的信任，他还需要么？或许他在心里早已认定了自己活不下去。若是归顺四盟，四盟弟子会诚心诚意地接纳他么？放走他，天下会的人会给他活路？”
常久的脸色已经苍白了下去。他知道燕归愁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而自己最好只是在旁边当一个看客，还是不出声的那种。
燕归愁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个举动简直是出人意料：“最好的方法，便是不要再去管这件事情了。四盟的那些掌门都比你年长，阅历自然比你丰富，他们让着你，是因为你年纪小，对这江湖上的很多事情都还看不明白。身处他们这个位置，即便是一件小事也要经过深思熟虑，现如今给出的方法，自然是折中之策。至于下毒，便是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用的。”
她的慢慢地红起来，整个人的状态似乎比刚刚还要不安，更加窘迫，无所适从地站在燕归愁面前，良久才小心翼翼地道：“燕大哥，抱歉……”
燕归愁温和地笑了笑：“没有什么关系。燕某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做事不讲理，不知道得罪过多少人。在这江湖中，有句话你要牢记：不与人为善，不与人为敌。”
常久把这句话谨记，却又想道：“不与人为敌倒是有理，可为什么不要与人为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