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愁道:“你知道么,楼心月是魔教的人。”
常久看上去更加疑惑了,而且这疑惑当中还夹杂着一丝茫然:“魔教?是十年前被剿灭的那个么?还有魔教的人活着?”
燕归愁点了点头。十年前常久恐怕才七岁,她根本无法理解魔教的人带给中原武林的灾难,也不认为楼心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身世所致。一个人的身世可以影响他的性情,但是绝对不会是决定性的因素,或许那个时候在飞星门发生的那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才是关键。
常久却想道:“师父十年前参与了北漠之围,后来又救了楼心月,他知不知道楼心月是魔教的人?”
燕归愁看常久又要开始胡思乱想,怕她伤神,安慰道:“好了,你现在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还是好好养伤吧。四盟的人怕是过不了几天就会来见你。”
他站起来,把窗外泻进来的月光挡着了大半,似还有什么话要说,最终只是拿起桌上的剑,像来时那样跳了出去。
天气一如既往的燥热,就连风也是红色,吹得平沙堂的大旗猎猎作响。
往日里人声鼎沸的平沙堂,此刻安静得仿佛如一座空城,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才说明这里有人。
只有绝对的恐惧,或者是专注和担忧,才会使得人不说一句话,而现在,带给他们这种感觉的只会是一个人,就是那个一直站在擂台之上,手里抱着剑,一言不发的年轻人。
他已经站了一个上午,依然没有任何人能让他下去,而曾经上去的人,都被躺着抬了下来。
只要楼心月出现的地方,周围一定没有人,就好像靠近他会给自己带来死亡。他一言不发地站在擂台之上,眼神却在人群中搜寻着一个身影,挡搜寻了一圈都没有发现之后,不由得轻轻蹙起了眉头。
常久呢?
他不知道常久自从昨天晚上回来之后就被柳问惜打了一掌,更不知道她现在正躺在床上陷入昏迷。于是他把重心转移到了眼前的状况上,就是等着什么人上来结束他的生命。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等到。而之前破庙里面的那个少年又告诉他不能在这里待太久,老板娘会不高兴。
他于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蹙起了眉头。
蹙眉头这个动作虽然极其细微,但是台下几千双眼睛盯着他,这一个动作他们自然不会放过,于是这种表情就在他们眼里变成了一种赤裸裸的讽刺,一种百无聊赖的嘲笑。但是即便如此,依然没有人能做好再上擂台的决心,毕竟刚刚流霜阁的少阁主就已经败在了他的剑下。
燕归愁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喝着茶,看着楼心月,姿势惬意得好像一个来听书的老头。
他知道别人想让他做什么,所以他就偏不去做。说到底,楼心月和他没有什么直接仇恨,所以他一点都不想动手,帮别人除去这个心头大患。
但是不想和不能是两回事,若是真的有人求他,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上台,关键是现在并没有,于是他就打算这样一直看戏看下去。
有一个人却在此时朝着擂台走过去。
在这种绝对静止的情况下,一个人的任何动作都会被无限放大,于是他看似很随意走出去的一步,却让自己马上成为了所有人目光所及的中心。
穆十三走得很随意,似乎是要去和楼心月叙旧。可是手里的寒光一现,却说明他此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路湛漪忍不住叫道:“师兄——”
穆十三回过头来,对着她微微一笑,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没有人能够阻止他,就连路空明也不可以,因为他要去向楼心月寻找一个答案。
他每走一步,那些离擂台最近的人就后退一步。因为楼心月是有把握躲开穆十三的银针的人,既然能躲开,那么他的针会飞到哪里去,就不知道了。
更何况针上还有毒。
楼心月抱着剑,用一种很冷漠的眼神看着他,冷漠到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何渡生早已敲响了黄钟,可是这两个人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在他们眼里,其他人似乎都不存在。杀气已沉。
穆十三忽然道:“我师父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楼心月冷声道:“若我说不是,你会下去么?”
穆十三摇了摇头。
楼心月道:“那么,有没有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他忽然拔剑!
没有人看见穆十三出手,可是他已经的的确确出手了。只听得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很轻微的“叮”的一声,一根银针已经被他斩落,飞到台下,于是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
可是穆十三手里的针不止这一根,它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从各个方位,各个角度射过来,楼心月不得不在瞬间变幻出了七种招式,只有这样才能顺势一一化解。四周的人越退越后,燕归愁忽然觉得眼前一凉,一种极其细微的触感让他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于是他恰到好处地举起了手中的剑鞘轻轻一挡,随即翻转手腕做了一个剑花,那根银针就稳稳地躺在了剑鞘上,微微打着旋。
这样轻柔的手法,就好像是用手接住一朵从树上被风吹落的花。那根本来破风而来的银针就像跌落道一团棉花里面,再也没有了任何阴毒的威力。
他低下头来看着这根银针,似乎饶有兴趣,但是却没有愚蠢到用手去碰。
就在银针出手的刹那,穆十三的扇子已经往他左肩急削下去,这一着他以上凌下,占尽先机,楼心月全身都似已在他扇风笼罩下,非但无法变招,连闪避都无法闪避。
可怕的是,他根本也不想闪避。于是那扇沿就在堪堪触到楼心月肩头的时候,穆十三突然收回了力气。
他没有伤他,即便自己只要再往前走一步,楼心月就会死,可是他没有,穆十三只是在冷笑。
他忽然一挥手,从衣袖里甩出一道劲风,只听得“铛”地一声响,何渡生旁边的黄钟直接被针敲中,不住地摇晃,紧接着他的人也跟着从擂台上走下来,没有再看楼心月一眼。
整个动作,若是从楼心月拔剑的一刹那算起,不过堪堪十秒钟。但是高手之间的对决,往往十秒钟就已经能分出胜负。
但是这一战,却没有人能说出来到底谁胜谁负。因为楼心月自始至终都在有意无意地躲他。
他为什么要躲?穆十三又为什么不杀他?
当事人不打算解释,于是其他人都别想知道背后的原因。
周围的人发出惊呼,因为那根针没有直接嵌入黄钟里面,而是又被弹出来,掉到了地上。这样恰到好处的力度与如此可怕的腕力,就连柳问惜这种专门以暗器为武器的人都觉得微微诧异,更让他诧异的是,穆十三使银针的手法,是他飞星门的手法。
不过他觉不相信他曾经来过飞星门偷师,只是把目光放在了楼心月身上。
赫连长空忽然道:“魔教武学以杀伤为主,把把不离出招只为杀人,从来不谓比试。楼少侠为何这一次处处避让?”
他这一句话,就仿佛晴空里的一击惊雷,把所有人都劈得怔在原地。
楼心月,是魔教的人?
他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紧抿着唇,一句话都没有说,只一双手在微微发着抖。
赫连长空亲身经历北漠之围,对于魔教的武功最为熟悉,但是他始终无法相信,终于从刚刚与穆十三的那一场比试中,抓住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影子。不仅仅是他,路空明也看了出来,只不过他似乎并不打算说破。
柳问惜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但是从他的表情又可以看出来,他早就知道这件事情。
魔教十年前就被剿灭,但是并不代表人全都死绝。楼心月既然是魔教的人,那么他杀师杀同门弟子,再叛逃出飞星门,突然变得合理了起来。
毕竟在他们的心中,魔教的那一群人都是疯子,都无迹可寻,而且长达十年的深仇大恨,他决计无法原谅这些当年手刃自己亲人的人。
林初阳咬牙切齿地道:“你杀我父亲,是因为他当年也参与了北漠之围?!”
楼心月慢慢地道:“我没有杀沈沐风。”
他这句话就好像他此刻的脸色一样苍白。一个杀手也就罢了,再加上魔教身份,这让他在江湖中已经再也没有了立足之地。
沈初阳冷笑道:“不是你,还会是谁?”
楼心月没有再说话,他已明白所有的辩解都是徒劳,只不过下意识地又在人群中搜寻了一圈,依旧没有发现他想要的那个身影。
“既然是我,那你便上来杀我。”
他用一双眸子冷冷地看着沈初阳,却没有想到此刻柳问惜突然开了口:“或许我可以试一试呢?”
他的双手一直拢在袖子里,似乎只要身形一动,楼心月就可以人头落地。
楼心月转头看他,这两个师兄弟长久而沉默地对峙着。
柳问惜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师弟,看着他眼神中慢慢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
或许是因为燕归愁给她运气疗伤的缘故,常久觉得这一夜睡得比之前好上很多,以至于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都勉强可以下床走动,不过又被穆十三发现,强行按回床上去了。他用手给常久把了把脉,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端倪,微微笑道:“他果然来了,是不是?”
她知道他是在说燕归愁昨晚来的事情,撇了撇嘴:“他要是不来,我今天都没有办法下来走,总比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强。”
正说着,门口忽然传来侍卫的声音:“参见柳门主。”
穆十三听得是柳问惜来了,又转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面露惊恐的常久,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悄声说道:“柳门主实际上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你若是觉得乏了,大可以说你要睡觉。”
常久觉得自己似乎没有这样的勇气,但是她的确是不想与柳问惜作过多交谈毕竟这个男人才刚刚打了自己一掌。
他前脚刚走,柳问惜后脚便进来,笑道:“你今日可是好些了?”
常久现在看见他就觉得自己肋骨疼。
“或许好些了。”
他大大咧咧地往凳子上一坐,脸上带着笑意,眼里却没有,就这么一直看着常久,看得她头皮发麻。
他为什么不说话?难道要等自己先开口?
常久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本来就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而是一门的门主。有今日的地位,自然有自己的魄力和手段,自己就好像一个塑料袋,迟早要被他看透。
“你想说什么?”常久终于受不了了。
“我想说,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柳问惜把自己的半个身子都靠在后面的桌子上,一副轻松随意的样子:“像你这样的人,不会毫无武功,也绝不像只是来论剑大会看热闹的。但是我昨日询问神行山庄,他们居然没能查出来你的底细。”
常久的心一点一点剧烈地跳动起来。她不知道柳问惜说这些话的用意是什么,但是她明白,自己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要小心,这样的人绝对不会为了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人而放弃整个武林的大局,而常久所能做到的,就是把《观空赋》被盗这件事情与自己撇清干系,然后证明自己有一点用,不然反手被他杀了,似乎也很合情理。
这个江湖真实得就好像曾经在历史上发生过一样,而自己就只是一个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人,一手不太好的牌还被自己打得稀烂。
常久看着柳问惜,想了一会,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神行山庄难道就什么事情都知道么?我可以保证我不是天下会的人,即使我是,我对四盟也很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