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中央,摆着无数张楠木长桌,长得简直像街道一样,可以容人在桌上驰马。桌子两旁的椅子,更是多到数不清,简直好像人民大食堂。
若是一个人未到过平沙堂,便永远无法想象世上会有这么多的桌椅,这么大的厅堂!
厅堂里既没有精致的摆设,也没有华丽的装饰,但却显得说不出的庄严、肃穆、高贵、博大。无论谁走到这里,心情都会不由自主的觉得严肃沉重起来。
这个晚宴是常久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的。所有人都坐在令他们最舒适的地方,案上摆放着最可口的奶酒。那些温柔可人,有着胡人面貌的侍女们总是恰到好处地添酒菜,然后对着她盈盈一笑,简直把她的魂都要勾走了。
穆十三又道:“燕兄,你后脑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常久才把魂从漂亮小姐姐那里收回来,猝不及防听到这样一句话,歉然道:“之前——”
燕归愁轻咳了一声:“之前不小心磕到了。”
没有人会相信他这样一个武艺高强的人会莫名其妙磕到后脑勺。穆十三于是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常久,眼中露出了了然又揶揄的笑。
还好他本身长得也好看,这个笑也不恼人,不然若是他这样对着常久笑,她一定会把手中的酒泼到他脸上去。
他与燕归愁之有过几面之缘,见他从来都是独来独往,身边从来没有跟着一个什么人。这江湖中似乎没有一个女子与他站在一起会合适——但是常久偏偏不一样。她虽然美,但是身上没有一点锋芒,若是不看眼睛,样貌便少了胡人的凌厉,多了些汉人的柔和,脸上又总是带着好奇的表情,每个第一次见到她的人都不会讨厌她,穆十三想,常久好像无论和谁站在一起,总是很般配的。
一个身段窈窕的侍女走过来添酒。在场的人大多数都是饮酒的好手,然而常久之前都没有喝过。如今见了这西域的羊奶酒不免有些好奇,尝试性地喝了一口,烧心的感觉直接从喉咙蹿到胃里,奇怪的味道让她的脸上出现了扭曲的表情,立马把酒杯放下了。
穆十三哈哈大笑;“常久姑娘不会喝酒么?”
常久道:“你,这有什么好笑的?”
她的脸已然有些红了,不过没有太醉。
燕归愁对那个侍女道:“劳驾,把酒换成果茶吧。”
常久看向那个侍女,顺着方向又看到了一个年轻姑娘。她一袭白衫子,倒显得动人,右手边放着一把与穆十三差不多样式的扇子。五官倒是好看,只是拼凑在一起,不知怎么生出些凉薄之态,因为年纪尚小,也没有多大明显。
那姑娘此刻也看着常久,神色中敌意多为探寻,细细地看了一会,又露出了似曾相识的疑惑神色,可能是在想在哪里见过她,想了一会,发现常久也在看自己,于是故意把头扭了过去。
穆十三顺着她的目光道:“那是路湛漪,我们落月宗的小师妹,我宗主师叔的女儿。”
常久“啊”了一声,心里想道:“原来就是她么,与林沉烟并成为武林双姝的?”
林沉烟她也见过,就是那日在马厩里哭得像兔子的那个少女。
想到这里,常久不由得在坐席上寻找其林沉烟来,最后在林初阳身边找到了她。她长相柔美,观之温文,皮肤甚是白皙,正在拿葱白一样的手指剥葡萄,见到常久在瞧自己,于是礼貌地微微笑了一下。
常久想道:“这两个姑娘果然好看,怪不得有这样的名号。要是我是个男子,一时间肯定说不上来到底是谁更胜一筹。”
她又想:“为什么我不是个男的,为什么???”
燕归愁道:“小友,你好像醉了——那是我的酒,你不能喝。”
常久用手扶住额头。她的脑袋开始有些发晕,到最后甚至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旋转起来,于是“啊”了一声,随便把手里的酒杯递给了一个人,扶住桌案站了起来,道:“那么,我该回去了,你们慢用。”
燕归愁道:“要我送你么?”
他其实有些不好意思说出这话来,但是她这样醉醺醺的,一个人又怎么走得回去?
穆十三对着燕归愁一个劲地使眼色。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站起来,只是叫旁边的侍女把她扶回了客房里去。
穆十三叹道:“唉!”
常久刚刚把酒杯塞到了他的手里,他便自然地接过来,顺便喝了一口。
燕归愁道:“你干什么叹气?”
穆十三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他的酒量很好,即便是喝了这么多,话语神色中也没有一点醉态,反而眸子越来越亮,就好像是大漠夜色中的孤星。
他道:“我叹气,是因为有人不懂得怜香惜玉,还在这里和一群男人喝酒。”
燕归愁道:“她只是我的朋友。”
穆十三笑道:“是‘只是’还是‘现在只是’呢?你若是现在不看好她,她这么美,我可要忍不住了。”
燕归愁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夜晚的风虽然清凉,但也夹杂着沙漠白天丝丝缕缕的燥热。常久本来就没有醉得太厉害,这样一路走回去,酒于是也醒得差不多了。
头顶的月光很是皎洁,是常久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有些苍凉的月亮。客房很安静,衬得远处的喧闹更加喧闹,好像有些不切实际。
风沙已轻了,月色却更遥远。
万籁无声,只有草原上偶而随风传来一两声马嘶,听来却有几分像是异乡孤鬼的夜啼。
一盏天灯孤零零的悬挂在天边,也衬得这一片荒原更凄凉萧索。
漠城的夜月,异乡的少女,本就是同样寂寞的。
这样的夜晚,不发生什么就才怪了。
常久不可遏制地想起了自己的师父云非清,那个教导了自己十年,总是喜欢在腰间挂着玉笛的人。常久身上那根笛子,就是他亲手做的。在常久看来,这笛子已经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了。
她思索着此刻应该大部分人都在大厅里面喝酒,没有人注意到她,便把自己腰间那根笛子结下,放到唇边,轻轻地吹奏起来。
吹笛子这件事情完全是突发奇想,而且只有在没人的时候才会有这个想法。这可是师父教的,不能荒废了。
笛声不含一丝内力,悠悠荡荡地回响在月光里,像雾气一样飘散开去。
“好听好听!”
一个人忽然嘻嘻笑了起来。常久蓦然一惊,连忙按住笛孔。客房的矮墙边不知何时已坐着一个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女,背对着月亮歪着头笑吟吟地看着她。她身上似乎是什么少数名族的打扮,袖子到手肘,衣裤也很短,露出一双修长的腿,就在墙边晃啊晃,腰上挂着的铃铛跟着丁零当啷乱响,头上的银饰闪烁着细碎的亮光。
常久与她大眼瞪小眼,半天才警惕地问道:“你是谁?”
那少女没有说话,反倒是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竹哨子开始乌里乌苏地吹了起来,赫然是她刚刚的曲调。她吹完,欢快地从墙头跳下来,问道:“是不是这个样子的?”
常久道:“没有错,你的记性很好。”
少女长得很娇俏,脸上稚气未脱,一双眼睛里好像住进了水潭,晃动着常久的倒影。
她道:“不好不好——我只记住了一小段。你的曲子叫什么?我要学会了,吹给我阿爹听。”
常久道:“这叫《玉关踏雪》。”
那少女把这名字翻来覆去念了两下,似乎觉得很高兴,于是笑了起来,冲着常久道:“我叫阿幼央,你呢?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笛子吹得这么好的胡人,你的汉语也讲得很好!”
这么三言两语讲下来,常久的警惕性也就慢慢放下了。她可是一个以貌取人的好手,看到面前这个少女这么好看,要想防备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
“我是个汉人,不是胡人。我叫常久。”
“啊!那么,常久姐姐现在就是我的朋友啦!我带你去见我阿爹!”
那少女说着,就伸出一只手来拽常久的胳膊。她大半截臂膀都露在外面,滑嫩嫩的。常久故意摸了一下,阔别依旧的系统于是尽忠职守地跳了出来:“恭喜解锁人物图谱——‘阿幼央’!”
“姓名:阿幼央
年龄:14
门派:药王谷
民族:阿瓦族
喜好:养蛊,下毒,捉弄别人,交朋友
备注:漂亮小妹妹,常久馋了。”
的确是馋!有谁不爱漂亮小妹妹!
等一下,这“养蛊”和“下毒”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给她装备这么可怕的两个技能啊!
这少女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院子里,她原本是打算来做什么的呢?
阿幼央道:“常久姐姐,我爹爹他人很好的,他一定喜欢你!”
常久心里想道:“她爹爹喜欢我有什么用?我又不能当她后妈。”于是问道:“你们也是来参加论剑大会的么?”
阿幼央摇了摇头:“我才不喜欢来这里呢!沙漠干干巴巴的,一点雨都没有。是我爹爹来养飞花令当中的母虫和子虫,我才跟着一起来的。”
常久心里“啊”了一声,想道:“原来这飞花令这么奇特,居然是他爹的手笔。阿幼央如此活泼,不知道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我在晚宴上怎么没有见到你呢?”
她把嘴一撇:“那些男人喝酒有什么趣?如果我在那边,不就见不到像你这样好看的姐姐了吗?”
常久:“嘻嘻嘻。”
正说着,前面拐角出现了一个急匆匆矮胖胖的老头。他长相有些滑稽,脸上一撇山羊胡,衣服样式倒是和阿幼央十分相似。见到她们,他像一颗球一样滚过来,一度担惊受怕的模样:“阿幼央,你到哪里去了,可要急死爹爹了!”
常久:“……”
这是亲生的?
阿幼央看他着急忙慌的样子,反倒先亲昵地跑过去抱了一下他,欢快地叫了一声:“爹爹!”,把他弄得一点气都没有了。
“爹爹,这是我刚刚交的朋友,叫常久,就是今天和燕大侠一起进来的那个!”
常久有一种无功受禄的感觉。她跟在燕归愁身边,不知道得到了多少好处和多少人的目光,虽然这些有一大半是她不想要的。
那老头道:“啊,原来是燕大侠的朋友!我们阿幼央实在是没有规矩得很,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阿幼央不满地叫道:“爹爹!我哪有!”
常久笑道:“没有添麻烦。她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阿幼央这才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一道月牙。她去捉常久的手臂,语气中带上些希冀问道:“常久姐姐,我明天和你待在一块好不好?”
常久巴不得有一个和她说话的女孩子,连忙应下来。整天死皮赖脸地跟着燕归愁似乎不太好,而且下一次见到楼心月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自己又不会武功,在这一段时间里面,最好有一个女孩子能和她一起,还能减少不必要的嫌疑。
毋庸置疑的是,楼心月已经来到了漠城,而且还接了漠城的任务。不过那日在街上匆匆见到,他好像并没有认出她来,也许是过了两年,样貌已经记不清了。
只要她还记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