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清昨天的大红色里衫早就被换了，没了红色衬托，穿着一身极丑的囚服倒没了昨夜的风情万种，只多了些可怜的味道。
皇帝眉峰冷聚，鬓若刀裁，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沈时清，那股无形的压力顿时席卷她全身。
沈时清不敢抗旨，即便曾经和这位帝王一起射过箭，练过拳，带过兵，打过仗，她对皇帝的熟悉程度也只在他姓顾。
这个虽然时常出现在她生命中的天子，她对他面貌的印象却极度模糊，因为她从来不曾抬头看过他。
此时才觉得这位帝王比一般男子气质更凛冽，生的英姿飒爽，很是好看。
皇帝看着她问：“爱卿为何觉得朕在虐待妃子？”
语气不温不热，不疾不徐。
沈时清听了心中大骇，嘴里舌头都要打结了：“臣、臣未曾说过这句话！陛下对后妃的疼惜人人赞颂，臣昨日是喝醉了，原是为了辱骂那李首辅，不想被大家听叉了……”
她这样的辩白，三岁小孩都不信。
昨天她指着皇帝的鼻子骂那阵仗，古往今来第一人！
赵德默默在心里摇了摇头，这沈将军……难道觉得辱骂一国首辅的罪过就轻了吗？？
皇帝却好似没听她的辩白，而是自顾自看着她：“半年前，徐州送来的秀女，在朕经过的御花园刺杀朕，被朕当场掐断了脖子；三个月前，柳州送来四个秀女，一并成了贵人之后；合计在侍寝时对朕痛下杀手，被朕一口气砍下了头。”
“这应当就是爱卿所说的，朕葬送了花季少女的一生那件事吧……”
沈时清万万没想到，她说的那些自己都要忘记的话，这顾九洲记得这么清楚。
也不能怪她啊，她也是道听途说来的，谁知道那些个是刺客？？
皇帝还说了那些刺客实际上是边关十六国选出来的细作，经过重重训练，送进宫来。
沈时清当即大喊：“陛下！是臣听信谣言，一切都是臣的错！”
她现在哪里还能想别的，只求能让皇帝看在沈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放过她沈氏一族，杀她一人就好。
皇帝显然没有那么好心肠，听了她的哀求，轻笑了声：“沈爱卿，你可知，若不是昨日在场的都是大臣，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然今天早就传的沸沸扬扬；就你犯下的罪过，当夜就该被拖出去灭九族。”
沈时清不知道皇帝这么说想表达什么，反正现在叩谢不杀之恩就对了。
*
沈时清被罚跪在外面，不知道跪了多久，在来来往往凑热闹的宫妃的目光中，她看出了她们流露出来的敬佩。
呵呵，用生命换来的，想要？你来？
反正沈时清这算是一夜成名了。
连着半月，沈时清都被安排在金銮殿门口跪着，每次都是在大臣上朝时，早朝时间都是两个时辰，开了多久的早朝，她就跪了多久，好在是她自由选择跪的地方，她便选在了没有太阳的屋檐下。
散朝后，百官纷纷向沈时清投来打量的目光，其中自然少不了一些暗自佩服沈时清的目光。
虽然她做的事惊世骇俗，又因为身为女子敢这样豪言壮志的在天子面前发泄不满，就这份气魄，古往今来，无人能及。
沈时清这件事的后续影响是很大的，那些猜测沈氏马上就会被灭九族的人没看到圣旨下达。
那些暗中针对沈家的人再也不敢做小动作了，在外见到沈明都是一脸敬佩，甚至还绕道走，生怕走得近了这老将军要是磕了碰了，他家上怼天子下怼首辅的少年将军会提刀来找茬。
偶尔有好事的官员会安慰似的在沈明耳边低语：“沈兄，您教了个了不得的女儿啊……”
沈明只能呐呐笑着，干咳几声掩饰尴尬。
将军府里一家人坐立难安数日，最后只得到皇帝的口谕，沈将军冲撞龙颜，被软禁在宫中。
随之而来的是曾经在女儿手中的兵权又回到了沈明的手上，他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天天泡在兵营。
朝中无人猜得出皇帝这波操作，连沈时清，都被皇帝的一系列雷霆行动惊呆了。
她自打被软禁在宫里，除了每天上朝时跪在门口供百官指指点点，其余时间都是跟在皇帝身边，什么重活累活都是她在干。
皇帝嫌穿着囚服太难看，大手一挥叫赵德找了件宫女的衣裳给她穿。
苍天，她都几年没穿女装了，一下子让她从男人到女人过渡，她接受无能！
最后还是穿得花里胡哨的，跪在每天的早朝前，像个供人瞻仰的漂亮雕像。
有时候，皇帝会叫沈时清去做背后那抬扇子的宫女，在他安静批阅奏折时，一个人可怜兮兮的帮他扇扇子。
沈时清的手都要抬酸了，奈何皇帝挺拔的脊背依然高挺着，桌子上的奏折堆积如山，不知道他要批到什么时候去！
似是听到了沈时清心里的嘀咕般，皇帝放下朱批，转过身看着她。
高深莫测，每次都是这个眼神看她。
今日的沈时清，穿着一身淡蓝色宫装，摇曳拖地水仙散花绿叶裙，高垂鬓发斜插镶珍珠碧玉步摇，花容月貌出水芙蓉，皓腕带着羊脂白玉，摇摇晃晃抬着大扇子站在面前，略有些滑稽。
“把扇子放下吧。”
得到口谕，沈时清也不管这东西多重，手指一张，砰得就倒地上了。
她这一身的行头全都是皇帝赏下来的，沈时清不知道皇帝何意，反正照做就对了。
顾九洲好整以暇的抱臂看着她，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沈时清看到他嘴角笑了一下，马上又消失。
皇帝道：“以前朕和爱卿一起扛刀杀敌的时候，爱卿可没有这般柔弱无骨。”
沈时清立即跪下恕罪：“是臣平日锻炼的少了。”
沈时清手酸的都要废了，这和军营的刀剑能比？一个这么大点，一个这。。么。。大！
也不知道平日那些宫女是怎么做到能一动不动抬着这玩意站着的。
果然是行行出状元，抬扇子也是个技术活。
皇帝好像也不想为难她，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说：“过来帮朕批奏折。”
沈时清哪里敢去，批奏折这种事，岂是一介臣子可以僭越的？
沈时清又把头低下去：“臣惶恐，如今臣、臣都不算陛下的臣、又犯下那滔天的罪过，怎可僭越！”
这要是被有心人看见，她沈时清的小命马上、立刻、就得完蛋！
说完为了表现自己真的很害怕，还象征性的抖着娇小玲珑的身子，以求让皇帝打消这个荒唐的念头。
顾九洲心情很好，看着沈时清的表演，嘴角笑意更甚。
“起来，早上跪了那么久，膝盖不疼了？”
沈时清闻言，错愕的抬头看了眼笑容满面的顾九洲。
在她的印象中，皇帝从来不笑的，跟她说话不是带着试探就是带着为难，今天这皇帝是转性了？
还没等沈时清回过神，顾九洲脸上又恢复到了大家不是很熟的疏离状态，好像刚才沈时清看到的是幻觉。
沈时清站起来，她膝盖的淤青涂了许多的药膏，虽然疼，但为了能让皇帝消气，保九族性命，这点痛算什么。
顾九洲说：“过来帮朕念奏折，朕眼睛看得乏了。”
他说完就转过身，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休养生息，神情写满了不容拒绝。
这已经是皇帝第二次下达命令，沈时清不会傻得再去顶撞，连忙走上前，拿起一本奏折就开始阅读。
读完一本，皇帝说结论，沈时清代笔。
嗯，沈时清身为一个犯了滔天大罪的罪臣，居然还参与了一回奏折批阅，她这开挂的人生，自己都服了。
不知不觉，一直日暮西斜，一桌子的奏折才批改完，沈时清提醒了皇帝一遍，他睁开眼看着奏折上苍劲有力的字体，又看了眼静立在侧的美人。
那一眼包含了什么，沈时清是读不懂了，似带着火，又带着冰，矛盾又清晰。
“作为一个男子，你是很合格的，连字迹，你都练得与男子无异。”
说完他又瞥了一眼那带着羊脂白玉的细白手腕，真是应了那句话：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沈时清立即下跪：“谢陛下夸奖！”
批完奏折，顾九洲出了书房，沈时清连忙提起碍事的裙子跟上，奈何对这摇曳的宫装裙不熟，跑没几步脚就踩了裙裾往地上摔去。
“哎！”
一声轻呼让走在前面的顾九洲回头，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抓过她柔软的手臂，将她扶了起来。
沈时清哪里敢让皇帝搀扶，连忙挣脱后跪下大喊：“微臣惶恐！”
顾九洲似有一瞬间的错愕，看了看手掌的空白，没说话转身走了。
沈时清又急忙站起来跟上，一路提着裙摆生怕又摔个狗吃屎。
顾九洲开始慢悠悠地走着，一路从前朝走到后宫的御花园，身边只跟着几个太监和沈时清。
这御花园中各色牡丹开得正是好时候，黄昏将落，夕阳打在地平线上，金光闪闪落在沈时清的身上。
她很少赏花，主要是之前她也没时间，如今陪着皇帝有了闲暇，被这些花迷了眼睛，连队伍什么时候停下来的都不知道。
直到发髻被插上一朵大红的牡丹，沈时清才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