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林原本便是山神的躯体所化，山神居所，便是隔岸的小竹楼。
乌鸦衔骨而飞，踮脚落在她的窗前，老妪躬着身子端来两盏热茶，笑吟吟道：“老妇在山中独居万年，平日里也就只有养养这些小东西解闷了，鸦群惊扰了两位大人，罪该万死。”
一盏茶撂在我面前，一盏茶递给云清，老妪嗓音嘶哑道：“上神请用茶。”
看来她这万年来修炼的不错，竟能看出云清的身份。我拂袖扫去桌案上的尘埃，“飞禽善解人意，它们既然是你养的宠物，那便无须挂怀。此处乃是两城交界，凄凉了许多。山神一直都是一人居住在此地的么？”
我不同她绕弯子，她放茶盘的动作微是迟钝，布衣骨钗，鬓发花白，佝偻的身躯骨瘦如柴，只能靠一只拐杖支撑消瘦的身躯，布满皱褶的面孔上一双碧眸清澈，轻笑了一阵，放下茶盘。“大人今日前来，乃是为了锦绣的事情吧。”
锦绣是锦风的姐姐，果然在她这里。
我道：“正是，本君有些事情，要亲自问一问她。”
老妪拄着拐杖，动作僵硬的坐下。“大人容禀，锦绣她，着实是在小神这里。不过那姑娘如今怕见生人，恐怕即便是鬼君大人见到她，也不能问出些什么。”
“你已经知道，本君前来要问的事是什么了？”我问她，她摇头嗤笑：“除了那件事，也不会有人想起这姑娘。事关白雪城城主，她也不知道她妹妹的下落，况且她现在已经神志不清了，小神带她进来，只是觉得她可怜，正好可以有个人陪陪小神。”
“白雪城城主？”不是山河图，我道：“不知山神可否与本君寻个方便，本君，只问她一个问题。”
老妪斟酌少顷，只好点头：“鬼君之命，不敢不从。”
言罢，拄着拐杖起身，兀自在前引路。
我亦是起身准备跟上，可蓦然间却听声低吟传入耳廓，我回眸，只见云清拧眉捂着肩上的伤口，面色极差。
“云清。”
他刻意装作无事，眉心舒展，放下广袖嗯了一声，起身唇角衔了丝淡笑：“走吧，我陪你。”
“可你的伤……”
“没大碍。”他平静勾唇：“夫人若担心，晚些时候替本尊处理一下伤口便好。”
我担忧的看了眼他的伤，咬唇踟蹰，道：“好。”
山神给锦绣安排的住处与自己的竹楼相隔不远，乃是一个颓废的山洞，与别处不同的是，这个山洞外生机勃勃，花叶蓁蓁。洞口是用青石铺出来的小道，小道两侧春意盎然，镂空石灯笼里正燃着莹莹烛火。洞口已用法力封印住，藤蔓爬满石壁，几乎寻不到入口。
老妪提起拐杖，照着那爬满绿藤的石门点了一点，绿藤霎时自行收了爪牙，露出一面干净的石壁。石壁震动，徐徐从中分开，挪移两侧。
石门摩擦着青石地面，震落尘埃。洞内铺着用绿藤编出来的帘子，一缕光渗了出来，洒在昏暗的地面上。
老妪拄着拐杖让出路：“鬼君大人请看。”
我抬步往前走了一段，透过藤帘的空隙恰好能瞧见洞中的光景。
洞里的姑娘穿着一件破旧的绫罗衣裙，长发用纤细的人骨挽起，青丝遮住了半张容颜，彼时正跪在石床上对着镜子执笔画眉。
明亮的烛光下站着两只墨羽乌鸦，静静的待在原地，歪着头看美人画眉。
“几千年前，小神去人间游玩，无意间撞见了梵瑛城主命人捉拿锦绣，要从她的口中得知她妹妹锦风女官的下落，她一口咬定从未见过其妹妹，那群人拿她没有办法，又不愿放过她，就震碎了她的两缕魂魄。后来她就神志不清，沦落成这个样子。小神见到她时，她一身褴褛匍匐在街头，被人拿着木棍子欺负，小神实在看不下去，就将她带入了此山。”
“这些年小神也想过要替她疗伤，可她内伤外伤皆可治愈，唯独那两缕散去的魂魄，小神无能为力。小神将她藏在了这里，一是为了躲避仇家追寻，二是小神常年居在山中，无人作伴。她痴痴傻傻，不会将山中事情说出去，也不会泄露了此中奥秘。”
我道：“几千年来，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么？”
老妪颔首：“是啊，只认识小神和大黑二黑。”
“本君，去瞧瞧她。”我拂袖撤去了藤帘，画眉的美人儿似察觉到了动静，抬头朝这边看了过来，星眸璀璨，呆了半刻。
乌鸦展翅飞了出去，眉笔从她的手中滑落，她乍得一惊，身躯开始微微发抖，手胡乱的伸进云被中，几番摸索，似乎在寻着什么。
“小心。”
她极快的从被子里抽出一只白骨磨成的匕首，眼神凶煞的朝我胳膊刺了过来。云清连忙捞住了我，一掌打在她的手腕上，她吃痛的叫了声，匕首也掉在了地上。
似乎这样一吓，她更害怕我们了，浑身战栗的搂着膝盖，不停往床角缩。嗓音咿咿呀呀，却从未开口说出一个完整的字。
“没事。”我安抚的拍了拍云清的手，从他怀中走出，小心翼翼的朝她走过去，伸出手温声引诱她：“别怕，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女子意识不清的瞪大眼睛看我，牙齿打颤的声音很是清脆。我将自己的一只手递给了她，她目光凌厉的瞧着我，抱着膝盖往墙角躲了躲，再躲了躲。唇角一动一合，轻语呢喃：“我不知道，不知道，别问我。”
“我不是坏人，我是来救你的，我带你出去，带你回家。”我总算握住了她的手，她情绪安稳了片刻，突然间又激动了起开，用力推开我，大吼道：“我不出去，我不回家，我没有家，没有家！”
“染染，没事吧。”好在云清及时扶住了我，我摇头，无奈道：“没想到她的力气还挺大。”
“她神志不清，情绪又太过激动，染染，你小心别伤了自己。”
我道：“好。”怜悯的看了眼锦绣，叹道：“看来她确实是受了挺大的打击，想从她口中问到关于锦风的事情，应该没有多大希望。这便难了，除了锦风，我怕没有人知道那东西的下落。”
“锦风。”女子颤颤的默念了这个名字，我闻声瞧了过去，低声道：“她似乎还记得锦风这个名字。”
云清亦是沉着声同我道：“你不如试一试在她的面前多提些锦风，那是她妹妹，她该是记得。”
我恍悟，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去说好话哄着她：“对，锦风，是锦风托我们来看你的，你还记不记得，锦风是你的妹妹，她很挂念你，她知道你在受苦，她要我们来救你出去，跟你团圆。”
女子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躲着我，我轻轻抓住她冰凉的手指，她安静了许久，才有些痛苦的晃了晃头，“锦风，锦风，妹妹，锦风……”挣脱开我的手，她遽然大叫了起来，抱住头痛苦的呻吟道：“锦风，秘密，双生子，双生子，啊……”
“锦绣。”我大惊，云清及时抬指点中了她的睡穴，她这才停止呻吟嘶吼，两眼一闭，倒在了床上……
时辰已晚，我碍于云清肩上有伤便没有打算赶早离开，山神将竹楼另一头的厢房收拾了出来给我二人暂住。烛火慢摇，我心疼的锁紧眉头，轻手将他肩上衣衫褪下。
“怎么伤成了这个样子。”指腹滑过他的伤痕，白玉般的身躯寥落一片血痕，我凝起灵力，施法给他疗伤。
这伤，并非是阴阳山的鬼怪所为，我记得他是在出剑驱散迷障的幻影时受伤的，神剑划伤的是影子肩膀，而他的伤，也恰好在同一个地方。
灵力渗进他的伤处，缓缓愈合他的伤口，我施法将桌案上的玉瓶打开，膏药匀在他的伤口处，收回法术，谨慎的给他处理着伤势。
他拍了拍我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浅浅弯唇，安抚道：“小伤罢了。”
“这伤，乃是剑伤……”
“我的法术，在幻境中容易遭到反噬，这伤，便是灵渊所伤。”
原来他的那把神剑，叫做灵渊。我提起他的衣衫，重新遮回他的肩上，徐徐道：“我听说，天上的尊神们，四海太平后便将自己的兵器给封印了起来，只有偶时打打架，才会重新使用。我以前，也没见过你用剑。”
他环住我的腰，轻而易举便将我揽回怀中，肩上虽带着伤，可动作却是行云流水，毫不拖泥。“染染，男人的兵器，是用来保护心上人的。世上也唯有你一人，才值得灵渊再次出鞘。”
我心如鼓擂的将头埋在他的怀中，话不成调：“你、你什么时候也变得油嘴滑舌起来。”
他趁着我不注意，便一个腾空将我抱起，竹筒穿成的帘子自行挑起，他抱着我缓缓走向床边，沉沉道：“油嘴滑舌？”浅笑了声，“多说些好话能讨夫人开心，为夫求之不得。”
俯身将我放在了床上，袖角扫过烛蕊，屋内顿时昏暗无光，他在我身畔躺下，一手拎了被子往我身上遮了些，“白雪城之外的夜晚，有些凉，盖好被子小心着凉了。”
我低吟：“这句话，你每晚上都要同我说一遍，可是夜夜都是你替我遮被子，我都已经习惯了。”
“这样说，本尊倒是好奇，染染以前的日子里，都是如何过来的。”依旧是低低的嗓音，我往他肩头靠了些许，叹道：“以前，初时还觉得不好受，可后来，日久天长就习惯了这种感觉。不过，突然有一个人能替我盖被子，还是觉得踏实了许多。”
不经意间倒将我自己的心思给说了出来，待我反应过来后却是为时已晚，他翻身与我相视，暖语撩人：“嗯，染染如此说，是不是暗示本尊，以后天长地久，要时刻铭记给夫人盖被子。”
我羞窘嗔道：“没，哪有？”
“从前，倒没想到你会如此缠人。”他言语间的带着笑意，低声呢喃，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涩然摸了摸自己的鼻头，亦是自言自语：“从前与现在，肯定不一样啊。”
他抬指抚过我的眉间，“如若早些知道……”顿了顿，“不该那样……”
“嗯？”我听着他这句扑所迷离的话，不明的昂起头。
他温柔的揉了揉我额头，“无事。染染，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