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打开，黄衣姑娘面色苍白如纸的跪在桃花簌簌下，眼里没了往日的神采奕奕，空洞无光，憔悴的让人心疼。
风掀起鹅卵石小道上的桃花，她的青丝被风吹乱，发髻上一支梨花簪子玉珠叮当微响。
“求鬼君大人，救一救子玉。”她闭眸，眼角滑下一滴泪，俯身重重磕了个头。
我握紧袖口，凝重道：“你知道，子玉中的是妖毒，连本君也无能为力。”
“子玉是为了我才变成这个样子的，芊芊不忍心要子玉的死，天大地大，能容的下芊芊的，便只剩下子玉一人了。若是子玉死了，芊芊也活不成了，芊芊求求鬼君大人，救救子玉，救救子玉！”
额头一次次重重砸向地面，白皙的额角渗出血迹，染红地上桃花。
我不忍心别开目光，偏头凝声道：“好了！本君告诉你，只是此法一用，你便要以命抵命，你可要想清楚了。”
她目光浑浊的抬起头，微微扯开唇角，“芊芊早便想清楚了，以命换命，只要子玉活着，芊芊别无所求……”
我知晓芊芊一定会答应这件事，紧攥袖口，拧眉缓缓道：“引渡妖毒，这是最后一个方法，不过妖毒每引渡一次，毒性便会增强一倍，你若再敢为子玉引渡，不出两个时辰，你便会当场毙命。但你若在这两个时辰内，自愿进入红莲业火，焚尽一身戾气，本君或许还能替你保留个全尸，不会灰飞烟灭。”
芊芊听罢后闭上眼睛，在我面前又重重磕了个头，起身离开，行了两步，倏然顿住。
漫天花色飞舞，她立在一盏桃花灯下，幽然回首，我站在原地，目光对上她的眸。她吃力的扯出一抹笑，“白姐姐，你要保重。”
未想这丫头离开前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保重。
骤风袭的花飞一刻未得停歇，她的背影消失在花影中，满院灯盏摇曳，拉长了我的身影。
上君府中的鬼侍都说，少君怕是撑不过今晚了，连上君都亲自含泪吩咐底下人给少君准备后事，府内丫头们急匆匆的将红灯盏换下，霎时阖府缟素。听说，少君弥留之际，要见的最后一个人是芊芊……
檐下花飞遽然，红烛摇曳杳然，纱窗前倒映着二人的轮廓，她倾身，伏在他的怀中，握着他冰冷的手牵强的扯开唇角。“这是我第一次，这样了无牵挂的靠在你怀中，子玉，也许只有这样，你我才能换的片刻坦诚。”
子玉虚弱的抬起手，费力的抚着她满头青丝，亦是牵强一笑，满目怜爱的看着她，道：“芊芊，这些年来，是我对不住你，我一直不敢承认自己的心，才耗费了诸多年华，如今，回首竟是再无机会了。”
“子玉，你说你想见我？你可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她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将头埋进了他的怀中，“正好，我也有话要和你说。”
子玉拧眉闷咳了几声，洁白干净的帕子落上几滴血痕，宛若盏盏开在雪深处的红梅。他抬手，与她的手十指相扣：“先让我说……我怕是，熬不过多少时辰了，这些事情再不说，我怕没机会了。”
“好，你先说。”她哽咽，声音中夹杂着微微的战栗，他嘶声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的性子，我最为了解，我也曾喜欢过你。”抬指搭在她发髻边的一支梨花簪子上，柔柔抚摸。“那年春日，你在梨花深处摘梨花的场面，我至今都清晰的记在脑海中。我没忘……但你我，却是名义上的兄妹，我不能与你怎样。我以为，我也是一直都只将你当做妹妹，直到你舍身为我挡剑，我才发现，身边没了你，着实不行。”
“你说你要做我的影子，时刻保护我，你做到了。而我说要一生照顾你到白头，却食言了。你很好，你从不惹人讨厌，这些年来是我一直放不下心中的芥蒂，伤害了你。”
她颤颤低吟：“我知道，我都知道。你生性高傲，最容不下旁人说你爹给你养了个小媳妇。你疏远我，你说你讨厌我，我都可以原谅你，因为子玉，我离不开你。”
“那只镯子，我已命人将它修补完好，就放在你房中衣柜里的第二个抽屉，用蓝色绸缎包着。你记得，要戴着。”
“我记得，我一定戴着。”她泣不成声，握着他的手，骨节泛白。
他脸色苍白，唇角衔起一缕温存的笑意：“我走了后，你要乖乖的，别再闯祸了。没有我在身边，我担心，别人会欺负你。”
“没人会欺负我，也没人敢欺负我，你放心……”
“芊芊，我有些累了，想听你说……”
她抬起婆娑的眸，咬牙低泣，“子玉，你可知为何发间总要戴上一只梨花？皆因你啊，是你说，我戴梨花的模样，最好看，你最喜欢，所以从那以后，我便日日簪梨花，不过是先让你多看我一眼罢了。你说，你这辈子都不会喜欢我，我很生气，可我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控制不住想要接近你。我第一眼见你，他们都说，要我唤你哥哥。我是上君府的养女，你是上君府的少君，我被人欺负的时候，唯有你才会帮我。我没把你当做哥哥，我将你，当成了依赖……你说我妒忌红宁，没错，我是妒忌她，我妒忌她能让你日日牵挂，妒忌她能得到你的千般好。而我，从来都没有过。”
“自从有了红宁，你便想尽方法的疏远我，我没有办法，只好将自己变得嚣张跋扈，整日追在你的身后，当你的尾巴。你骂我也好，赶我也好，甚至恨我，我都不介意。我想对你好，这一辈子，只想对你好。”
“芊芊。”他眉心紧拧，眉眼里全然是悔恨与不甘，用尽全力妄图抚上她的脸颊，嗓音嘶哑：“是我欠下你的，若有来生，我一定待你好……”
“子玉——”
风卷灭了莹莹烛光，吹散了廊外繁花……
引渡妖毒之后，是我亲自燃起了红莲业火，将她送了进去，她捂着怀里的绕花镯子，走的无牵无挂。大火焚尽了她的灵气，她一袭鹅黄色长裙渐渐湮没在熊熊火光中……
抽回灵力，我脚下步伐踉跄，毫无征兆的便胸口一疼，涌上了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君上。”令影好意扶了我一把，眸中裹着担忧，凝声道：“红莲业火乃是冥界至恶之火，虽可燃尽世上污浊之物，但君上今日燃起红莲业火，必会遭到业火误伤，君上体中戾气太盛，还是远离这些才好。”
“没事，红莲业火不会对我怎样，只是轻伤罢了。”我清楚这次呕血并非是因为红莲业火，而是我自己的问题，从入了白雪城开始，我便发现只要我运起灵力，身体便会出现不适，经脉似有堵塞一般，不得舒坦。算算上次出现这种情况还是六万年前，那时候，正逢上我的大劫。
七百年前，阎君曾给我算过，说我的大劫该是在数万年之后。照此看来，我的大劫或许是提前了，等得了空，还得央谛听重新给我推算一番才好。只不过不知道这次，老天要换个什么方式来惩罚我……
“那子玉少君，他该如何？”
我闭眸晃了晃脑袋，道：“没关系的，不过多久上君便会察觉，咱们静观其变便好。”
令影轻声应道：“是。”
我先令影一步离开，虽然私下用法术控制住了体中异样，可走起路来难免还会有些头晕眼花，昏昏沉沉。我一路神魂颠倒的摸回了住处，遥望纱窗内还闪烁的着灯火，垂首长舒了一口气，沉重的朝房中挪步子走去。
未在意脚下一根枯藤，我踩了上去，差些摔倒。身子倾斜欲坠时，忽有一只手握住了我的胳膊，稳住了我的身躯。
我抬头，对上他那双熠熠生辉的星眸，心慌解释道：“我，我方才没在意……”
他抿了抿薄唇，墨眉微敛，沉声道：“累了？”
我怔了一怔，顺水推舟的点了点头，“嗯。”
身子陡然一轻，他拦腰抱起我，柔下声道：“累了，便靠在本尊怀里睡，什么也不要担心，你还有本尊。”
我乖巧点头，靠在他的胸膛前，听着他沉稳有序的心跳声，灵台愈发朦胧……
半睡半醒间，似有一只手柔柔的抚在我的脸颊，谁的唇掠过我的耳垂，吐息撩动着我的心弦。“染染，本尊会是你在这世上最亲近之人，有本尊在，谁都不能伤害你，老天也不能……”
一梦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上君府忙着操办芊芊的后事忙的不可开交，听说子玉一早便醒了，得知真相后在府中大吵大闹，结果惹恼了他爹长穹上君，恰好他爹刚在闻人上君那碰了钉子，见他寻死觅活的样子，一时气急攻心，怒扇了他两巴掌，也是因为这两巴掌，他才算清醒了过来。
“芊芊姑娘的肉体还完好，君上是否，现在便出手？”令影斟酌问道，我摇头，缓缓道：“不着急，再等等。”
“子玉少君在门外跪了半个多时辰了，君上您当真不见一见？”
我握着一份奏折仔细看着，“总得让他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才好，吃一堑长一智，他还年轻，若不经历些风雨，怎能知道珍惜。”
令影原本是来给他说情的，听罢我的意思后赞同道：“君上说的是。”
纱窗外的树影有些晃，不一会儿的功夫，小东西便从窗外翻了进来，一个纵身便跳上了我的桌子。我诧异的看着它，合上折子道：“你怎么来了？”
小东西没有任何前戏便抓住了我的衣袖，痛哭涕零，一抽一抽的道：“小白，你救救芊芊吧，芊芊死的好可惜啊，芊芊没了，以后就再也没人给我做好吃的了。子玉也不陪我下棋了，他都哭了两个时辰了。小白，你大发慈悲，救救她好不好。”
我趴近它些，捞回了自己的袖子，“原来是给子玉当说客的，不过这件事，我着实无能为力，人死尚且能复生，神仙，便不行了。”
“前几天我离开的时候子玉还好好的，怎么几日没见，芊芊就躺在那儿不动了呢，芊丫头那么好，怎么就英年早逝了呢。”边说边抽，末了还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我赶忙摸摸他的脑袋安慰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这便是天命注定，你别哭了，就算哭也哭不回来她了。”
小果子憋了口气，忍了一会儿又哭了起来。而这哭声一直折磨到云清从外面回来才止住，这小东西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最害怕云清。
云清推门而入，小东西警觉的憋住声音，连个招呼也来不及打，一溜烟的跳窗子逃跑了。
“是果子么？”他缓然走过来，素手拾起桌案上那卷未看完的书，施施然的掀了一页。
我道：“是替子玉来闹我了，好在你来了，若不然它不知道还要在我面前哭多少个时辰呢。”
“我已替你打发走了子玉，他现在，该是去前殿上香了。”
“走了便好，他在院子里跪了半个多时辰，无非就是想求我救芊芊，可我说到底，也是个小小鬼仙而已，自己的命尚在提心吊胆，又怎能令他人起死回生呢。”
云清问道：“你怕什么？”
我道：“怕死啊，这个世上无论是人还是神，都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