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了小半个时辰的鬼市，芊芊说王都鬼市最值得游玩之处，并非是热闹，而是大。即便逛到现在，也只不过才走了一半。一路走过，芊芊已经花完了自己全部银两外加子玉奉献出的五十两，堆积成山的盒子已快将子玉给压死，子玉嫉妒的看着云清手中那唯一一只钗盒，有泪无处洒道：“同为男人，为何差距如此大？”
“我家染染不喜欢买东西，她只看看就好。”
子玉少君悔不当初，凄然呻吟道：“同为女人，为何差距如此大？”
芊芊正在绢花铺子上择首饰，听他一声哀吼后白了他一眼，对镜簪花，“谁让你出门不带随侍的，活该！”
我伸出扇子择了朵素净的白梨花递给芊芊，全程只给她做军师。她买东西倒是买的不亦乐乎，于我这种清心寡欲了几万年的大龄女神仙来说，这些小首饰早就勾不起我的兴趣了。我同她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已经成了九泉衙门的新任掌门，人生中最天真烂漫的时光，也只停滞在三百岁之前……
我还记得，我的第一只簪子，是帝晔送给我的。那时九曜星宫的月锦花开得似云似玉，他在仙亭中教我作画，我一头青丝被风吹的凌乱，他见我长发飞舞有碍习画，便抬袖折断一支探入亭内的梨花，梨花落进掌心，凝结成玉。他亲手给我挽发簪上梨花的场面还历历在目，恍若昨日。
“白姐姐你看，我戴上好看么？”她抱着小铜镜，满眼欣的问道。
我抬指拂过花蕊，滑过花瓣，浅浅笑道：“好看。”
云清淡淡扫了眼我视线中的梨花，眸光渐而深邃，漆黑黯然。
我来了趟鬼市，原本打算两手空空着来，两手空空着去。但许是云清心疼我，便好言劝我买下了一只白玉流云钗。左右簪钗这种东西买了回去闲置也不会坏掉，我便应了他，正要掏银子时倒被他抢了先，买过后亦是他一路帮我拿着，我原是不大好意思，然他却同我说，此乃，夫妻之道。
逛得久了，一行人便寻个茶馆子落脚稍稍休息。芊芊为了躲开子玉那双猛虎吃人的眼神，特意往我身边凑近些，捧茶与我吐舌头道：“这个子玉，素来将私房钱看的比命还重要，我这次晓得他私房钱藏在哪，他回去一定第一件事便是将私房钱挪个位置，你瞅他瞧我的眼神，分明是想将我给卖了换私房钱……”
我偏头拿扇挡着脸，压低声回应她：“没事儿，有我在他不敢动手。”
芊芊提袖扶额，“是啊，所以他才用这种眼神瞧我……”捧茶昂头扫了眼四下，萦萦烛光在冷风中抖擞，笙旗花影，既是精致又是清冷。大约半刻钟的功夫，她扯了扯我的袖子，“不如咱们俩自个儿去玩，不带他们了。”
我哑然，但潜意识里还是提起了两分兴趣：“去哪儿？”
芊芊道：“前面再走半里，便是云香居了，云香居热闹些，有卖俏丽妖娆的面皮，还有卖珍贵难寻的鱼纱扇子，迷香手钏，各色稀奇的法器。你去了便知道。”
“这样……”我施然晃着扇子，斟酌道：“那我去和云清说一下……”
“嗳。”芊芊抓住了我的手腕，素净白皙的小脸上升起两片红云，“不能说，说了子玉肯定不会让我们去的。”
“为何不让？”
“他说……那里鱼龙混杂的，不适合女孩子去，但我想姐姐你不一样啊，有你在的地方，必定安全的很！”
我顿下手臂处的动作，“也是……”思纣道：“可不告诉他，我们怎么离开？”
“偷偷溜呗。”
——芊芊不愧是女中诸葛，竟随意寻了个借口将云清与子玉都给诓了，而我也终于晓得她口中的盛世繁华，王都招牌是什么地方了。这地方确实不错，高树琼花，云烟缥缈。青灯并排一十三盏罗列两侧，荧光洒在绽放的小白花上，光影交织，遥遥望着似两段洒满星光的青绸子。对面一束银光穿透云烟，投在足下，百鬼游街，形形色色的魂魄从身畔疾步走过，阴风徐徐拂过梢头，裹走两片花瓣。
热闹归热闹，但此地，女子颇多了些……
一眼望去，街边的杂货铺子卖的皆是女子用品，香罗纱裙，眉黛胭脂，朱砂花钿翡翠琳琅，当真是数不胜数。而正对面耸立起的高楼挂满描了金色牡丹芍药的红灯笼，云纱织就的纱幔随风摇曳，朱檐下挂满铜铃，风一吹，铜铃便随之漫漫起舞，铃声清脆，伴以姑娘家泉水击石般的嬉笑声，令人心驰神往，自拔不得。
“好啊，原来你是要带我来这种地方，怪不得子玉不许你过来。”我一瞬间明白了许多，芊芊装模作样的去挑一把雕刻着莲花的铜镜，眼神无辜，“没，我真的只是，想来买东西。”
“是么？”我极为不相信，但瞧着眼前这一景，我的脑子里忽然涌上一个念头……云清，他应该从来没有逛过青楼吧……
日前他欠我的那笔账我还在记着，眼前这桃花遍野的地方，若是云清瞧见，他会是何模样？
“这里是王都的青楼？”
“此乃，烟花之地。文人雅士喜欢来听姑娘弹琴跳舞，而达官贵人喜欢来这里寻乐子。”
“那这儿的姑娘，漂不漂亮。”
芊芊惊讶的转过身，夸张道：“当然漂亮！云香居是什么地方，清虚王都最让男人沉迷的地方，里面的姑娘都是姿色惊为天人，容貌万里挑一的。当初红宁就是在此处卖艺维生，以她的姿色，昔日也只能做跳个舞弹个琵琶的艺娘。”
“看来，还真是个好地方。”
芊芊尚挑完东西便被我径直给扯去了云香居门前，彼时她眼前一亮，诧异惊喜道：“你也想进去对不对？其实我早就有打算了，只不过这里不许女子进去，我们进去前，需得幻化成男人。”
看来她是对这里早就垂涎已久了，但我此行并不是要自己进去，而是，先诓了云清来。
设想一个九天尊神前来逛冥界青楼，依着云清的性子，见到这些女人无非只有俩个后果……他死，或是她们死。
不出意料，我送过去消息后不到一刻钟，他们便寻了过来，我亲眼瞧着他进了青楼，又亲自尾随跟了过去，七拐八拐终于拐到了一处厢房，那些女人见了男人，便如虎狼见到小白兔般，竞相扑过去。但我没想到，云清的反应似乎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敏感，譬如有女人扯他的袖子，他也是只是稍稍抽了抽，并非一袖子她们扇出八百里开外。再譬如那些姑娘往他肩上趴，他也是装样子的推了推，并未一掌拍开。
更可恶的是，女子们硬推着他去厢房，他倒是真的去了……
我站在门外有种遭了晴天霹雳的感觉，听着里面女子媚入骨髓的声音传入耳廓，眼前倏然朦胧，“这就将你给迷惑了，臭云清，你这个大骗子！”
我欲要上前一巴掌劈开门，步子尚且只踏出了一半，臂上却倏然多了一道力，我烦躁道：“别拉我，我要进去……”蓦然回首，那本该出现在房中的主角彼时正完好无损且衣冠楚楚的站在我身后，我顿时便哑了，呛着道：“咳咳，你怎么在这里，我，好巧啊……你也出来散步。”
瞧见他那刻，我豁然开朗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灵台，这下可好，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淡淡一笑，眼底似有春风拂过，十里花开，“原来夫人喜欢来青楼散步。”
我哽了哽，眸里的水雾也瞬间消散个干净，红透脸摆手道：“我没有，我只是以为……以为……”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之所以然，他好脾气的笑问道：“以为，厢房中的是本尊对不对？”
“……”我低头拧着袖子，紧凝起眉，方才我明明瞧见他和子玉进去，怎么现在……遽然回神，我恍悟道：“你在这儿，那厢房中的是谁？”
——
天知道子玉少君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彼时他从万绿丛中好不容易爬了出来，身心疲惫间，又受了芊芊两拳头，可谓是惨不忍睹，顶着一双熊猫眼回了上君府，谁知这还不是最惨的，他刚进上君府的大门却正好撞见了他迎面走来的老爹，他老爹一见他衣着狼狈满脸满脖子的红痕便知道他又去逛了青楼，二话没说便抄起戒尺，满院子的追赶子玉，饶是子玉如何解释都无用，最后还挨了他老爹两尺子，不但心受了伤，身体也备受折磨……
若说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据之前少君捂着脸解释道，他的确和云清一起进了云香居，也的确是为了寻我和芊芊才进去的。但错便错在他和云香居的老板太熟，好几载没有去云香居了，老板为了留住他，不惜派了十几名姑娘来糟蹋他，因此被拖进厢房的人是他，被姑娘们灌酒的人也是他。因他立志从此要改邪归正，所以才冒着被千刀万剐的危险从女人堆子里爬出来，谁料到刚爬出来便遇见了一同逛青楼的芊芊公子，问也不问便量拳头打在他的眼睛上，害的他老爹以为是他强迫民女才被人打的，满上君府追杀，最后幸得上君夫人阻拦才就此作罢。
这个解释倒也能说的过去，可我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云清陪我回了厢房，一路上我都不大敢与他说什么话，直到进了房间，我才敢颤颤解下披风，小心道：“那个，我有些累了，就先睡了……”
他愈是这般安静，我便愈是害怕，终归是自己造的孽，我诓骗他进了青楼，他约莫也知道是我故意设计他。他的法术那么高超，随意施个障眼法瞒住我的可能还是有的，至于他为何会及时出现拦住我，大抵就是所谓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仓皇要逃，然，没等我逃出去便被他给逮住了，他是怎么来到我身边的，又是怎么搂住我的腰一旋身将我压在墙角的，我都没看清，恍惚只觉得头一晕就被他给困在怀中了。且刚一抬头，那人便霸道地吻住了我的唇，握在我肩上的手亦是加紧了力度，隔着厚厚的衣料，仍能感受到掌心的热度。
我双手抵在两人之间，瞪大眼前瞧着他，呼吸越发紧促，身体中所有的血液似瞬息间全部凝聚上双颊。他素来温柔，今日这般，倒像是突然变了个性子。往日清如菩提的男子忽然变得霸道，其实，也挺让人喜欢的……
脑袋糊里糊涂间涌上许多想法，正当我迷失在他的吻中不可自拔时，他却倏地在我的唇上捏着力度咬了下，唇上登时的酥麻吓到了我，我一个抖擞恢复灵台清明，慌张从他怀中挣扎出来，捂着自己的唇要哭道：“都说了已经知道错了，你还咬我……”
他嘴角衔着邪魅的笑，双眸似蕴着一片璀璨星海，流光溢彩，“光认错有什么用，总要给你个教训，免得你以后还敢胡作非为。”
“我这哪里是胡作非为啊。”我委屈巴巴的瞧着他，刻意更委屈的吸了吸鼻子，“我只是，同你开个玩笑，就开个玩笑……我怎么知道那房中不是你啊，我还以为你移情别恋，在外有了野花呢。”
他抬臂一挡，堵住了我两边退路，眼里有着九天尊神与生俱来的清冷孤傲，又有为人夫君的温润柔情，唇角浅笑摄人心扉，款款道：“夫人且放心，本尊对夫人的忠心天地可鉴，没有移情别恋，在外面也没有野花。”
“有没有我怎么知道……”我可怜兮兮的捂着唇，猫着身子从他怀中钻出去，“我累了，要睡了，不要拦我，我很生气！”
他垂下广袖，一袭皓皓白衣，俊逸无双的容颜上眉眼如画，棱角分明，隔纱而望的眼神，清明如泉。无奈的摇头浅笑，顺手拂袖熄灭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