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九泉衙门到冥殿也不过半个多时辰的功夫,渡了冥河忘川,便可到冥府了。摆渡老人家笑吟吟的撑着船桨,划开层层涟漪,河面碧波清透,倒映着船头一盏青痕琉璃灯。
鬼莲荧光葳蕤,两岸薄雾缭绕,生满了幽若冥草。摆渡老人撑船离了九泉深处,和蔼同我搭话道:“鬼君大人这一次,是隔了三个月,往年鬼君大人都是隔了六个月才会前往冥府一次。近年来鬼君大人比以前爱说话多了,这冥府,也来的勤了。”
我站在船头,远方幽光洒在水面上,晶莹斑驳。风扬起我一袭黑纱裙,擦过我的耳畔,我扯出一抹笑,平静道:“是阎君他老人家瞧不得我总闲着,故而三番两次的下旨召见我,我只是个小小鬼君,着实不敢违背了阎君大人的旨意,就只好多来几趟了。”
“这冥界啊,除却了十方鬼族之外,便数九泉衙门离的最远,连沉钰殿下的轮回殿都不及鬼君住的远。昔年鬼君大人还未接手九泉衙门前,那里可是一片荒芜之地,连老朽都不愿前去走一趟。”
“九泉衙门处在九泉之下,寒气逼人,普通小鬼误闯进去也会瞬间灰飞烟灭,衙门重地本该如此,呆的时日久了,便也适应了。”我拂袖蹲身,指腹抚过脚下端放的那盆墨莲花,神色淡然。
摆渡老人慈祥面善,温和笑了声,边撑船边道:“也是,咱们冥府的衙门,司鬼事的也就这一处,自然要与众不同些,方能显得咱们冥界的神威。不过说到这,老朽倒是想起了前几日,孟饮少君也乘过老朽的船来九泉衙门,不过许是又没见到鬼君您,只滞留了半个时辰就离开了。”
“孟饮?”我捋着袖口淡然问道:“他来做什么?”
“来九泉衙门,自是为了求见白染鬼君大人你,但老朽远远瞧着,是衙门前的侍卫将他给拦了下来,同他问了些什么,孟饮少君答不上来,便无功而返了。老朽见少君上船时的脸色铁青,便也没敢再多问。”
我似懂非懂的哦了声,继续抚着墨色花瓣,“九泉衙门若无阎君旨意,即便是九天尊神也闯不进来,他见不到我我,我那时候在闭关,已经吩咐过了,闭关期间谁也不见。”当然,云清是个例外。
九泉衙门的把守可与冥殿媲美,八万年来还没遇见过能闯进九泉衙门的人,且是身负重伤的……云清算的上是第一人。
“原来鬼君大人闭关了,不过老朽猜想那孟饮少君或许真的有事求见大人,他这来来回回都跑了数趟,也实在不容易。”
小船缓缓划向对岸,我站起身,深吸了口气道:“嗯,等本君下次瞧见他,再问问他。”
摆渡老人和善一笑,撑船加快了速度。
冥殿今日无人拜谒阎君,我恰好赶了个巧,逢上了西海送来了两箱子夜明珠,小黑小白正拉着一张大长脸埋头在殿外清点夜明珠的数量,听我唤了他们后昂头兴奋道:“白染鬼君,小黑小白见过鬼君。”
“你们又在数珠子?”我大步走了过去,随意捡了颗小的,往空中一抛,再掉进掌心,“比往年小些,可以拿过去给君后娘娘串帘子用了。”
小白抖了抖嘴角,“鬼君不愧是阎君大人的徒弟,竟师徒俩想到一块去了。不过鬼君大人来的正好,阎君前两刻才下旨要将这其中一箱子赐给鬼君,咱们还没来得及送,鬼君你却是先到了,等会儿鬼君离开时小的再亲自同鬼君一起将夜明珠送去九泉衙门。”
“给我的?”我诧异,连忙退避三舍,“本君不要,你们晓得本君最讨厌这些明晃晃的东西了。”
小黑有礼道:“阎君体恤鬼君大人,觉得九泉衙门那地方太过清冷了,添些生气鬼君住着也舒坦。再说西海每年都送两箱子夜明珠过来,现在两位小殿下都快将夜明珠当石头扔着玩了。今年西海特意送来两箱子小的,说是可用作装饰。大人眼睛不好,这些小的没有大的晃眼,大人带回去当做蜡烛用,也恰到好处。”
“说的倒也是。”我将夜明珠丢进了箱子里,拍了拍手,道:“那便给我送去吧,索性这些年来阎君赏赐的东西已堆满了一个大殿,再多一箱子也无妨。对了,老狐狸呢?”
小白指了指大殿,偷偷摸摸道:“今日阎君不见外臣,在屋中检查两位小殿下的功课呢。”
“阎君改邪归正了?都学会相夫教子了。”我迈步朝大殿走去,抬袖毫不见外的推开了大殿的朱门,一道清闲的声音幽幽从殿内飘出来:“改邪归正倒算不上,只是我家夫人有命不得不从,不然没命的就是本君了。”
我怡然的走到他面前,扣袖行了个礼:“阎君陛下,下君有礼了。”
彼时阎君正对着他儿子的课业犯愁,随意道:“坐吧,殿内没外人。”
我道:“瞧您老人家的样子,两位小殿下八成是又惹阎君你不高兴了。”
他嗤笑道:“可不是么,这两个狼崽子太调皮了,前几日缠着牛头马面出去钓鱼,结果鱼没钓着,倒是自己差些被鱼给钓走了,摔了满身泥回来,还害的牛头差些因公殉职了。佛界昨日送了两盆九层白莲,本君原本是要留着讨他娘欢心的,谁知道大小子可好,竟然比我先下手,摘了莲花送给崔判官家的小孙女了,若非是崔判官拖儿带女的来冥殿谢恩,本君倒还不知这件事。”废神的揉了揉眉心,“你说本君这是哪辈子造的孽,竟养了两个小白眼狼。”
我没忍住,笑出声道:“我倒是许久没见两位小殿下了,不知道长高了没有。都说儿子随父亲,此乃血缘的关系,怪不得别人。”
“她娘今日去普陀山赴佛会了,就将狼崽子们一并带走了,走之前将狼崽子们的功课丢给我,你瞅瞅这上面都写着什么玩意儿,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举能。他竟翻译成荒草路是天下人走出来的,贤能者的功劳最大,大道之行,和荒草路有什么关系。”阎君愤愤丢下课业,戚戚然道:“这到底是他们做功课,还是本君在做。”
我斟了杯茶给他送上去,安抚道:“他们的年岁太小,难免会厌学,阎君大人你且息怒,喝口茶。”
他斜睨了我一眼,平复心情,“看你这幸灾乐祸的,想必是山河图已经到手了。”
“当然,我可是你的徒弟,我出马,当然是到手了。”从袖中抽出山河图,我恭恭敬敬的呈给他,“请阎君过目。”
他拂袖,灵力卷起山河图徐徐展开,山河图上灵脉遽现,看不懂的上古文字漂浮在帛卷上,山峰绿水,一览无余。
“是它。”阎君起身,负袖而立。掌心凝起法力,巨大的灵力扫过殿内摇曳的烛火,橘光颤颤。灵力盘踞在山河图外,一缕缕的飞入山河图中,图上的金光渐而被灵力掩盖,漂浮的上古文字也皆数被压了回去。正殿内烛火橘光徐徐凝聚成了一只锦盒,山河图自行卷好,落于锦盒之中。灵力盘踞在锦盒上空,终是与锦盒一起消失在了眼前。
我道:“阎君是要将它重新封印?”
“山河图事关三界,趁着此时还无人知晓它的下落,本君先将它给封印在冥界,待明日本君再亲自去一次九重天,将东西交给冥王,看她如何发落。”
我颔首,“那本君的任务也已完成了,就不叨扰您老人家给儿子批改功课了,过几日凤溪鬼君要成亲,小徒我呢要去给他们挑一件贺礼送过去。”
“嗳。”他唤住我,正色走近我,道:“本君尚有一事要问你。”
我道:“阎君请问。”
他犹豫片刻,问道:“本君听凤溪说,你与云清……朝夕相处?”
我羞窘的低头咳了咳,“嗯……嗯。”
“他待你如何?”
“很好。”
“比之帝晔怎样?”
“……好百倍。”
他垂下广袖,转过身躯,凝声叹道:“小染,你现在,还恨他么?”
我噤语,迟钝了良久,“不恨……”
“当真不恨么?”
“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他也早便陨落了,我们之间的恩怨尽散,如何遑论恨与不恨。”
阎君沉声道:“你终归还是在怪他。也罢,本君相信冥冥中自有天命,是福是祸,总有定数。”
现在我是否恨他,是否怨他怪他,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小白带了两名鬼差搬箱子,跟在我的身后欲要与我一起回九泉衙门,我心情沉重的离开大殿,又魂不守舍的出了冥宫,冥宫外阴风摇曳着盏盏白灯,彼岸花开彼岸,如火如荼,潋滟溢彩。
方走出冥宫,一阵阴风迎面袭来,吹走我满身霜华,我抬眸,视线落于身穿青衫,手握玉骨折扇,玉冠高束,墨眉星眸的一男子身上。
我怔了怔,听得白无常等人恭敬唤了句孟饮少君方回了神。
他稳步朝我走来,眉头微蹙,眸眼深邃,扣袖作礼拜道:“下官见过白染鬼君。”
我清然道:“不必多礼,听闻孟饮少君曾来九泉衙门寻过本君,不知所为何事。”
他直起脊背,青衣洒脱,姿容脱俗。唇角勾起一个弧度,凝目看我,“小白,我不过是想,去看看你罢了。”
一声小白唤的我身后的白无常浑身打颤,我尴尬咳了声,淡定道:“本君甚好,不过孟饮少君还是唤本君白染鬼君为好,本君实在当不起少君的一声小白。”
他目光低沉,似是伤怀一怔,启唇犹豫道:“小白,以前我不都是这样叫你的么……你,还在生气?我以为,你已经释怀了,那日你说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小白,是我对不起你,可小白,我心中一直有你……”
“那些都是陈年往事了。”我凝声打断道,“少君的情义,本君承受不起,何况少君如今家有娇妻,若再与旁的女子纠缠,恐怕于少君,于尊夫人都不好。”
“小白,难道你真的能放下那段感情么,数年之前,你我共在月锦花旁看花听风的场面,你当真能够忘记的干净么?”他凝然开口,对着我的背影徐徐道:“小白,是我的错,我为了一己之私放弃了你,可若你早些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我们也不至于沦落成相见两难的结局,小白,你说你喜欢月锦花,我便将月锦花的种子洒满十余里,等花开时你归来,我亲自赠给你。”
月锦花?我颔首沉默,良久,我启唇道:“少君的心意,本君心领了,只是少君或许不知道,本君喜欢月锦花,是因为,另一个人。”
他愣住,敛眉颤问道:“谁?”
我苦笑,“是谁都已经不重要了,本君与少君缘分已尽。从此后再无瓜葛,还望少君自重。”
大步欲要离开,奈何方迈出了两步,便被某人隔着袖子握住手腕,“小白,你别走。”
我顿住步伐,厌恶的拧紧眉心,“放肆,放开本君。”
不等他再纠缠,一道清澈恍若天籁的声音自不远处飘扬过来,携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威仪之气,不怒而威,“放开她。”
手臂的束缚松开,我抬头放眼望去,低声道:“云清?”
他自花深处悠然走来,白衣款款,眉眼如画,似这无尽深渊中走出的世外仙人,足下步步生花。
他是何时来的,我竟全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