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时辰,相思女君在宫中命人搭了个戏台,台上不如寻常神族那般上演一些咿咿呀呀的折子戏,而是由几十名乐手上百名舞姬歌姬编出来的小曲儿,听着比那些正二八百的戏舒服多了。彼时台上挂满了红纱红灯笼,莲花盏内流光溢彩,衬的夜色恍若白日。
这一曲,唱的是花神为了与凡人郎君相守,自愿被天神剃掉仙骨,进入冥界轮回转世,可惜待她长大,他已老,且娶了别人,儿孙满堂。花神不愿破坏他一家和睦,痛苦转身,要离开时才发现男人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身份,并不可自拔的爱上自己。花神与男人有过一段男耕女织的生活,不想好时日不久,那男人的发妻便寻了上来,命人带走了花神百般折磨,还狠心残害了花神腹中孩儿,而那个男人,却畏惧发妻将此事宣扬出去,损了自己的颜面,不惜躲在暗处做缩头乌龟,不敢多言半句。
侍女奉上一盏茶,相思女君在我身畔端茶拨着茶芽喃喃道:“今日这出戏是谁点的?怎么如此悲惨凄凉。”
一侧女官轻声道:“回禀女君,是子梨上神点的,上神说女君甜点吃多了,该换个口味尝尝新鲜。”
“换个口味?”
“甜点中撒毒的事情,挺像子梨上神的作案手段。”我歪过身子去掀开茶盖,茶香氤氲扑面。相思女君偏头问道:“这几天怎么不常见鬼君与神尊了?”
我挑了挑眉头:“我这几日,有些事情要忙,大约他也有要事要忙。”
“这是怎么了,说话带着一股子酸酸的味道。”子梨上神出现的神不知鬼不觉,我抬眸,扫见两位尊神身后的女子,浅浅道:“我酸我的,还能荼毒到你么?”
“嗳小白染,我可没招惹你,原来你生起气来,也可以这样伶牙俐齿。”
“本君会的可多了呢,不过想来上神也没有运气能够亲眼看个遍。”我起身,衣袖不带走一片风叶,“本君想到尚有些典籍没看完,便不陪女君了,先告辞。”
“别走。”
行到他身畔时,他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低声道:“我是来找你的。”
我顿住身子,目光顺着他握着我的那只胳膊缓缓抬起,语气软下两分,“我,累了。”
“我送你回去。”
我哽了哽,心里七上八下,躁动不安,“也好。”
一路无言,回到房中后他才关上了门,施施然的走到我身畔,坐下,倒茶。“今日,见着你师父了?”
“嗯。”
“他,可好?”
“很好,师父身体康健,和九万年前一样,清风明月,风姿飒爽。”
“染染。”他倏然捞我入怀,这一抱,温暖了许多,嘶哑声撩过我的耳廊,唇厮磨着我的脖颈,“你是不是,不要本尊了?”
心跳刹那间紊乱,我彻底愣住,他向来一本正经,这样倚在我怀里撒娇,倒是第一次见。
“云清……”手抬起,搂住他。我轻轻道:“你胡说什么……”
“你给你师父做汤,你却从来没给我做过。你对你师父笑,瞧着我的眼神却疏远了。你夸赞你师父风姿飒爽,是不是,在你心中,你师父比我重要?”
“你跟踪我?”我心头狠狠一抽,他抱着我,语气颓累:“本尊只是害怕你会出什么事情罢了。”
“所以,你其实从没有相信过我……”
“不是。”
我无奈的扯了扯唇角,靠在他的肩头无声流泪,“师父,他待我很好,他为了给我接断骨,损了太多修为。他每次吐血,都一个人找我看不见的地方,自己扛着。我对他而言,就是他的亲人,这世上也唯有他一人肯将我从尘埃中捧回掌心。”
“你,可有喜欢他?”
我笑出声,含泪道:“我虽然糊涂,总被人耍的找不着北,但我能分清楚自己喜欢的是谁,又想与谁在一起天荒地老。”
他沉吟:“你是说,无论有谁,你都会只爱本尊一人?”
我点头,“嗯。”
“那便好。”他如释重负,搂住我清癯的身躯,“染染,我欠你的太多了。”
是太多了,可我欠你的,也不少。
我白天的时候多是为了求个眼清静而离开精灵族,不周山上只有师父一个人,索性我在那里生活过一段时日,渐渐的也习惯了不周山的清静。
“师父你每日都在山上,难道不会觉得无聊么?”我如往常一般,蹲着身子拿东西挖山上的草药,师父以前总说,若我这样一直挖,总有一日是会把山给挖空的。
师父正襟危坐,执着一盏茶,惜字如金:“不会。”
“也是啊,师父你早就习惯了这种清静。”我废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从土里挖出了那株板蓝根,炫耀的在他眼前晃了晃,“师父你瞧,我挖出来了。”
“顽性不改。”师父嗔怪,兀自斟了杯茶。我挖累了,便毫无形象的坐在地上,无拘无束的看着天边飘过的两片云。拿袖子遮住眼睛,“师父,其实我有很多事不太明白,从九万年前就想问你了。”
“何事?”
我道:“譬如师父的嗓子为何是哑的,又譬如师父为何总戴着面具。”
“师父的嗓子坏了,相貌受损,怕吓到你。”
“是么?”我双手撑着地,望着天道:“师父你放心,徒儿胆子可大呢,徒儿不怕,什么都不怕。”
假如那些年,我有勇气说这些话,会不会结局便不一样了。
“染染长大了,无须师父再替染染担心了。”
我回过身,托腮看着师父,“师父,跟徒儿下山吧,徒儿这样每天爬过来爬回去的,想要见师父一面,也太麻烦了些。”
师父无言,只算静坐喝茶。
下山途中,我被谛听那个天杀的挡住了去路,一言不吭的拉上我就走,不等我开口问他个缘由,他便一道烟的将我扯去了冥界。
“你带我回冥界做什么?”我总算是缓回了神,揉了揉被抓疼的手腕,环顾四周却发现这里还不是别的地方,而是冥殿。
谛听略为难,摊手道:“老白你别怪我,我也是奉命行事罢了。”
“奉命?”我昂头,看这架势我也猜到了一两分,八成又是阎君那个老王八蛋做的。“阎君呢?”
“本君在此。”阎君慢悠悠的握着折扇从内殿走出来,抬扇示意谛听先下去,谛听这个臭小子今日格外听话,俯身行了个礼,之后撒腿就跑。
“嗳……”
“白染。”阎君凝声唤回了我的神识,我啊了声,悻悻俯身扣袖,“不知阎君陛下有何吩咐,阎君陛下若是想见下君,只需下令命下君前来冥殿便好,何须,找个人亲自逮下君?”
阎君挑眉,假装深沉的哼了声,慢步走下玉阶,“若是本君的命令真的对你有用,你以为本君想花这些功夫?”
我直起脊背,余光瞥了眼一旁茶几上早已准备好的两盏茶,“阎君可真有兴致,劫来下君,莫不就是为了品茶?”
“品茶?”阎君坐下身,捧过一盏,“本君这殿中的茶,必然是不抵你九泉衙门的茶品好,本君今日见你,是要问你一件事。”
我不见外的走过去,在他另一旁坐下,“让下君猜一猜,阎君是为了我师父的事情?”
茶盖啪的一声放回茶盏上,阎君冷声道:“小染,本君知道你为了寻找你师父废了不少功夫,可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你何必要麻痹自己,自欺欺人呢。”
“白染从来不觉得自己在自欺欺人,何况,那便是我师父。”
“荒谬。”阎君放下茶盏,语气不轻不重,却字字掷地有声,“他不是你师父,也不可能是你师父。”
“那阎君大人说,我师父是谁?他现在又在哪儿?”我冷笑,勾起唇角道:“阎君大人隐瞒了我这样久,大抵是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将事情的真相告诉白染,白染以为,身边每个人都能对白染诚心以待,可如今白染才知道,每个人都有秘密在隐瞒着白染,白染甚至不知道,谁的话是真的,谁的话又是假的。”
阎君被我这句话噎住,敛眉问道:“小染,你这是怎么了?”
我笑,“没怎么,就是想到了一些事,觉得很可怕罢了。”
阎君深叹,平静道:“本君也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私下查探你师父的消息,本君不能阻拦你,便只有让你去试一试,原本以为你能自己死心,可现在看起来,你放不下,忘不掉,也死不了心。你一直追问本君你师父的身份,可本君答应过你师父,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将他的身份告诉你,他是真的为了你好。”
“我师父,当然是为了我好,他从来都只会为了我好。”
“但你该明白,那个人不是你师父,他留在你身边,或许是别有所求。”
“我知道。”我打断阎君的话,拧紧眉头:“我什么都知道,只是我寻了这些年,到现在,才能从那人的身上寻到他的一点影子,我想,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就算是空欢喜,我也认了。”
“小染,你不会是,对他有了情……”
我轻笑,“不会,我只是将他当做了依赖,我喜欢的人,是云清,也只有云清。”
阎君叹道:“听你这样说,本君也算是放心了。”缓了缓,他倏然启唇道:“小染,救你的,不是旁人。”
救我的,不是旁人……
天镜山的封印这些时日来一直都是靠着云清与子梨上神的法术稳固,不过山中力量太强大,即便是他们两个人一起施法,也需隔五日便重新加持一番。
从冥界回来又是个日落,我木讷的往着回去的方向走着,满脑子回荡的都是阎君那句,救你不是旁人。没注意眼前的来人,我竟不留意一头撞进了来人怀中,索性来者不是别人,而是云清。
他抬臂一揽便将我揽进了怀中,关心道:“傻丫头,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我惊了惊,错愕昂头,囫囵道:“你怎么……你要去哪儿?”
他宠溺的垂首在我额前一吻,“去天镜山,加持封印。”
“我跟你一起去。”习惯性搂住了他的腰,他见我有此举,棱角方柔和了许多,“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