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异妖传·观音像
飞天灯笼2020-07-31 13:3911,581

  题眼:你想要一尊观音像吗?它可以让你一举得男,母凭子贵呢。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夜色浓黑,更夫孙大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梆子敲打在夜色里,拖出一抹悠长的回声。街边店铺门前挂着的灯笼随夜风晃晃悠悠,发出淡黄的光晕。半夜三更,夜雾浓深,正是传说中妖物出没的时候。

  “爹爹,让我吃了你吧……”一声细微如同婴孩啼哭的声音传入孙大耳中,令他脚步一滞,脑海中顿时想起那些妖物吃人的传说。怀疑自己听错了,孙大本能地回头去看,却见身后空无一人,静了半晌,那道细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伴随着窸窸窣窣活物攀爬的声音,似乎离他越来越近了,疑神疑鬼的孙大惊惶不已,抖着腿拼命往前跑,身后的声音如影相随,吓得他险些拿不住手中的梆子和锣。

  “爹爹,让我吃了你吧……”

  “爹爹,让我吃了你吧……”

  一声又一声,如同索命冤魂,孙大跑得一头冷汗,气喘吁吁,终于因体力不支停了下来,他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忽然一个歪歪扭扭的醉鬼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借着不远处眠月楼门前的灯笼,孙大看到那人醉脸酡红,一身松绿色绸衫,腰间系着一块羊脂白玉,正是苏记绸缎庄的少东家苏少爷。

  此刻苏少爷刚喝完花酒,从眠月楼出来走了没多久,就醉意上涌,扶着墙弯下腰呕吐了起来,一边吐一边醉醺醺叫着眠月楼姑娘的花名说着一些狎昵的话,姿态很是轻佻。

  孙大想起坊间有关苏少爷的传言,传言说这位苏记绸缎庄的苏少爷生性轻佻风流,家中妻妾成群,争斗不休。他的妻子原本怀了身孕,据有经验的产婆说,这一胎必定是男孩。苏少爷的妻子原本等着生下苏府的长子嫡孙,母凭子贵,怎料前不久与苏少爷娶进门的一个青楼妓子起了争执,推搡下摔了一跤,动了胎气,结果难产而死。

  亡妻尸骨未寒,这苏少爷就一口气又娶了五房小妾进门,嫌亡妻生的孩子晦气,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将苏府的这个长子嫡孙送给了乡下的远亲养活。

  孙大又羡又妒地看着穿戴富贵的苏少爷,心想有钱人的日子过得就是舒服,永远都不缺女人给他生儿子。

  正当孙大寻思着要不要休了连生三个女儿的贞娘时,忽然一张人脸从夜色里露了出来,婴孩模样的脸挂在屋檐下晃晃悠悠,那令孙大惊惧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爹爹,让我吃了你吧……”

  “哐当”一声,手中的锣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孙大跌坐在地,惊惧地瞪圆了眼看着那张人脸晃秋千一般荡到了苏少爷面前,落在地上伸展开了毛茸茸的八条节肢,朝着苏少爷窸窸窣窣快速爬过去。

  车轮大小的人脸蜘蛛爬到苏少爷前面,扬起婴孩的脸天真又贪婪地看着苏少爷,仿佛那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爹爹,让我吃了你吧……”

  醉得不轻的苏少爷在听到这声天真的童音后,酒意顿消,脸上的神情如见恶鬼,他白着一张脸连连后退,惊恐大叫:“你别缠着我,我不是你爹爹,你快滚。”

  话没说完,苏少爷自己就先滚了,他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然而还没跑多久,后面的小精怪一张嘴,从口中吐出一道白丝,如同绳子一般缠住了苏少爷,将他拖到了自己面前。

  小精怪看着被缠在丝网里拼命挣扎的苏少爷,表情有些委屈:“爹爹,你为什么不肯让我吃了你呢?”苏少爷一听,气得破口大骂,骂这小妖怪缺心眼儿:谁活得好好的愿意给人吃啊?

  “可是,爹爹,我们做蜘蛛的一向都是子食父的啊。”小精怪委屈归委屈,下嘴不含糊,嘴里吐出的白丝越来越多,渐渐将苏少爷裹成了一只巨大的丝茧。

  孙大目光惊恐地看着车轮大小的人脸蜘蛛拖着巨大的丝茧消失在了夜色里。临走时,那张人脸还朝他的方向望了一眼,唬得孙大的一颗心都要蹦出嗓子口。他不是不想逃,他是腿软跑不动,只能瘫坐在地上。

  一直等到那人脸蜘蛛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孙大才慢慢恢复了力气,更也不敲了,从地上爬起来屁股着火般窜了出去。

  回到家中的孙大蒙被睡了一觉,睡梦中梦见自己被一只人脸蜘蛛用白丝缠成了一只大蚕茧,然后被对方一点点蚕食殆尽。

  翌日一早,孙大是被母亲吴氏尖利高昂的叫骂声吵醒的。自从贞娘生了三个女儿后,吴氏对自己的这个媳妇是越看越不顺眼了,整日里指桑骂魁寻媳妇晦气。

  “生不出儿子,娶你何用?”

  “我们孙家是造了什么孽,娶了你这么个晦气的媳妇?”

  “生生生,就知道生丫头片子。贞娘,你这肚子怎么这么不争气?你什么时候才能生出个男丁,让我们孙家延续香火?”

  一大清早,抱孙心切望眼欲穿的吴氏指着畏畏缩缩的贞娘一顿喝骂:“真是没用,一连生了三个赔钱货,连只会下蛋的母鸡都不如!母鸡生蛋还能让我卖了换银子贴补家用,你生的一窝赔钱货除了要老娘我供吃供穿,还有什么用?”

  “砰”的一声,吴氏将贞娘赶出了门,任由贞娘在屋外苦苦哀求。

  大冷的天,寒风呼啸,巷子里行人寥寥无几,贞娘衣着单薄,又冷又饿,她慌张地拍打着面前简陋的褐色木门,低声下气地求婆婆吴氏放她进去。

  奈何门扉紧闭,吴氏坚决不肯开门。贞娘站在门外清晰地听到吴氏的咒骂声,其中还夹杂着婴儿的哭泣声。那是她刚出生不久的三女儿,许是睡醒了,没她在身边照料,此刻正在哇哇大哭。

  吴氏年过四旬,是个强势刻薄的妇人。这些年贞娘早已习惯了她的强硬和蛮横,她既然将自己赶了出来,就肯定不会马上放自己进去,总要等她气消了才肯放她进门。天色晦暗,铅云低垂,眼见着要下雪,贞娘抱着胳膊哆哆嗦嗦地离开了家。

  一路上婆婆吴氏的话音犹在耳,如一根黄蜂针刺在她心上,又毒又疼。

  贞娘性格软弱,遇事没有主见,被婆婆欺负了也不敢反抗,只会自己躲在没人的角落默默哭一场,哭久了日子也习惯了,女人的命不都是这样么?年纪到了就嫁人生子,生了儿子的还好,生了女儿的就惨了,被婆家逼迫着一直生,一直生,直到生出儿子为止。

  俗话说,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千百年来因为生孩子大出血死去的产妇不知有多少,然而没有人把这当回事,没有人把产妇的性命当回事,毕竟在婆家人的眼里,生不出儿子的女人有何用?所以女人的命运,从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

  贞娘相貌秀丽,肤色白皙,虽是小门小户,但由于样貌出落得水灵秀美,最初的时候,婆婆吴氏对这个新进门的媳妇还是客套殷勤的。可等她一连生了三个丫头片子后,吴氏平日里装出来的一副慈眉善目再也装不下去了,她对贞娘明言道:“谁家娶媳妇不是奔着传宗接代去的?你敢断我孙家香火,你就是我的仇人!”

  吴氏自从贞娘生下大丫和二丫后,便三天两头去寺庙求神拜佛,祈求菩萨保佑贞娘早日生下男丁,又四处寻访能生儿子的偏方,逼着贞娘喝下那些形迹可疑的药丸和香灰。可吴氏做了那么多,贞娘也没能如吴氏的愿生下男丁来,反而又添了三丫。

  望着家中一溜儿的丫头片子,吴氏愁得五内俱焚,面目愈发狰狞起来,对贞娘颐指气使,呼来喝去,宛如使唤奴婢。有乡邻看不过去,好言相劝吴氏善待儿媳,吴氏哼道:“贞娘是我们孙家下了聘礼娶进门的,就是我们孙家的人。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娘家人都不过问,你们操的是哪门子的闲心?”

  “就算如此,也不该当她是下人一样使唤啊。 ”

  吴氏瞪眼道:“生不出儿子还金贵什么?难道要我把她当成一尊佛供在家里吗?”

  吴氏恐吓贞娘,第三胎生不出儿子,就把大丫和二丫卖给人牙子。后来贞娘生了三丫,狠心的吴氏果然将她的两个女儿卖给了人牙子。一想到自己那两个苦命的女儿,贞娘就心如刀绞。

  “咦,这不是贞娘吗?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一个人在街上走啊?”一道惊讶的声音响起,将贞娘的思绪拉了回来。一个相识的妇人正站在路边看着自己,目光带着一丝窥探的意味。

  那妇人常氏住得离贞娘家不远,是个远近闻名爱嚼舌根爱打探消息的长舌妇,贞娘不愿多说,语焉不详道:“我出来走走……”

  常氏见贞娘神情,对她在夫家的遭遇心知肚明,此刻猜到了几分,咂嘴道:“好贞娘,你何苦瞒着婶婶我呢?婶婶平日里可是最关心你的。这么冷的天,你一个人在街上溜达什么?肯定是你那婆婆又刻薄你了。”

  贞娘难过地低下了头,常氏双手拢在袖中叹道:“唉,你不说,婶婶也猜到了,吴氏又不是第一回把你赶出家门。这女人呐,就是命苦。俗话说母凭子贵,没有儿子依仗,女人一辈子都在夫家抬不起头来。”

  听常氏这么一说,贞娘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前些日子我听说了一件奇事,说是咱们亓州城来了一位仙姑,这仙姑灵验得很,又心地慈悲,最见不得世间女子受苦。她云游四海,普度苍生,见世间不少妇人因为生不出男婴被婆家打骂休弃,便大发慈悲送了那些妇人观音像,希望送子娘娘能为这些妇人带来好运。”

  贞娘目光一动:“那送子观音像真的能让妇人如愿生出男婴吗?”

  常氏道:“可不是,听说仙姑的观音像被妇人带回家后,那些妇人果然都生了男婴,灵得不得了。”

  “果真这么灵验?那仙姑现在在哪儿?我想去求取一尊观音像。”

  “仙姑行踪缥缈,谁也不知道她究竟住在何处。不过据说她以往每到一个地方,便会在当地的观音庙露面,等候有缘人,为天下受苦受难的女子指点迷津,化解苦难。如果你去观音庙等候,或许能见她一面。”

  贞娘大喜,与常氏告别后,便打起精神来到了位于亓州城城北的观音庙。

  天寒地冻,一地枯枝落叶,庙前的大槐树上稀稀落落系着香客们的祈福绳,时日久了,经过风吹雨打,原先鲜艳的红绳早已褪色,零零落落地挂在黑褐色的树枝上,也不知承载了多少凡夫俗子的愿望。

  踩着一地的灰尘走进观音庙,只见泥塑的菩萨斑驳掉漆,墙角的犄角疙瘩处结满了蜘蛛网,破败的桌椅香案无不显示着观音庙已经今非昔比,再无往日香火鼎盛的热闹。

  人是一种很现实的动物,求神拜佛并非是因为他们真正信奉佛法,慈悲万物,而是因为他们内心的欲望太多。人想要的东西越多,拜起佛来越是勤快,一旦佛祖没有让他们得偿所愿,那这佛不拜也罢。许是后来来拜过送子观音的善男信女们并没有实现愿望,这里便渐渐冷清下来,最后索性被人遗忘了。

  仙姑会在这个人迹罕至的观音庙现身吗?贞娘带着疑问环顾四周,忽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确定地问道:“贞娘,你可是贞娘吗?”贞娘回身一看,只见一位穿着海棠色衣裙,头梳妇人发髻的年轻女子正站在庙门前看着自己,正是儿时玩伴香云。

  香云是一位自梳女,在亲眼目睹家中姐妹嫁人后受婆家欺辱,丈夫打骂,如同牛马一般被婆家奴役的苦难人生后,香云十三岁那年便立誓终身不嫁,自己挽起了妇人发髻,跟着年长的自梳女去了亓州城外的姑婆屋居住,平日里采桑养蚕,织布纺纱,自食其力养活自己,鲜少与外人来往。

  贞娘欢喜道:“香云,自从你十三岁那年搬去城外居住,我都很久没见过你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香云亦是欢喜:“我回来看望我母亲,正巧路过这里,见到你的身影便过来看看。贞娘,你来观音庙做什么?这个观音庙已经荒废很久了吧?”

  贞娘“嗯”了一声,难过道:“我一连生了三个女孩,我婆婆整日没有好脸色给我看,我听人说有位仙姑很是灵验,可能会在观音庙现身,若能得到仙姑赐的观音像,妇人便能生出男婴。”

  香云不赞同道:“贞娘,你糊涂了,道听途说岂能当真?生男生女是上天注定,岂能凭一尊泥塑的观音像就能决定?何况,你身为人母,如果连你也觉得自己的三个女儿轻贱,那这世上还有谁会看重你的女儿呢?”

  贞娘想起被吴氏狠心卖掉的两个女儿,不由拭泪道:“我真想不明白,婆婆也曾是别人家的儿媳,为何不能体谅自家儿媳呢?世间女子不互帮互助,反而互相倾轧,彼此刁难,这到底是为什么?”

  香云讽刺一笑:“因为男人。男人喜欢细腰的女子,女子就拼命节食饿瘦自己,好让自己有盈盈一握的纤腰,有人从此彻底失去了健康的身体;男人喜欢脚小的女子,女子就要从小缠足,忍受骨头变形的痛楚来满足男子畸形的审美;男人喜欢漂亮的女子,女子就描眉点绛彼此攀比,更有甚者为了改变自己的容貌死在庸医的刀下。美女遭人嫉妒谗言,丑女被人嘲笑歧视,女子之间争斗不止;男人想传宗接代,婆婆就会刁难媳妇,溺杀女婴,逼生男婴,因为生孩子而死在产床上的女人不计其数。这个世界一直都是为了男人的利益而存在,何曾对女子温柔相待过?”

  贞娘露出迷茫的表情,接着又陷入长久的思索。

  “女人把自己的一生活成男人的附庸,何其悲哀。”香云的目光中有贞娘看不懂的深意,“我希望将来有一天,女人不用再为了男人的审美而虐待自己;不用再为了取悦男人而互相争斗;不用再因为生下女婴遭婆家嫌弃。她们美而健康,描眉点绛一定是为了取悦自己,生男生女一定是出于自愿。”

  贞娘仿佛听到了惊世骇俗的话,神情极为震惊,她结结巴巴道:“会、会有这么一天吗?”

  香云目光坚定:“会有这么一天的!只要我们坚持下去,总会有那么一天的。等到那时候,女人不会再是男人的附庸,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样读书写字,像男人一样从家门口走出去,到外面做事谋生,有自己的收入,实现自己的价值。从此以后,女人就可以活得像个真正的人一样,拥有尊严和骄傲。”

  香云说的话句句惊世骇俗,石破天惊。贞娘闻所未闻,恍惚地想,这些从姑婆屋走出来的女人都是这般惊世骇俗,离经叛道的么?与香云告别后,贞娘一个人安抚着震惊的心神离开了观音庙。

  回到家中,吴氏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但一大早生的气也算是消得差不多了。贞娘赔着小心说了几句好话,吴氏便放她进了门。

  贞娘大半天水米未进,又饥又渴,来到灶上只见冷锅冷灶,吴氏刻薄惯了,哪里会给她留饭?贞娘起火烧水,抓了一把荞麦面下锅,面煮熟了胡乱对付一顿。

  因挂念着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小女儿三丫,贞娘急急忙忙回屋查看。进得屋来,安静无声,贞娘以为三丫睡着了,轻手轻脚走近摇篮一看,大吃一惊,摇篮内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三丫的影子?贞娘心急火燎,转身出门去找吴氏。

  “婆婆,三丫呢?”

  吴氏在自己屋内安然坐着,手上正在缝补一件衣裳,闻言眼皮都不掀一下:“送人了。”

  贞娘急道:“为什么要把三丫送人?她可是你的亲孙女啊!”

  吴氏停下手里的针线,一双老眼抬起,目光阴冷如蛇:“你是什么东西,敢对我这样大呼小叫?一连生了三个赔钱货,我都没叫我儿子休了你,你倒朝我嚷嚷起来了?”

  贞娘瑟缩了一下,香云说过的话音犹在耳,贞娘鼓起勇气,顶着吴氏威压的目光不依不饶道:“虎毒还不食子呢,三丫可是你的孙女。”

  吴氏硬邦邦道:“可我只想要孙子。”

  贞娘强忍住心头一口怨气,好话说尽,想从吴氏口中问出三丫被送去了何处,可吴氏却打定主意不告诉她。

  贞娘心急火燎,顾不上与吴氏理论,转身冲出了门。

  住在附近的街坊碍于吴氏的泼辣蛮横,当贞娘问他们三丫被吴氏送去哪里时,都推说不知。一个街坊见贞娘实在可怜,便悄悄告诉她,今早上看见吴氏抱着三丫往城西的方向去了。那人分析道:“城西那里有个乱葬岗,常有野狗在那里啃食死人尸骨。你婆婆看样子不像是把三丫送人,弄不好三丫是被丢在了那儿。你赶紧过去看看吧,运气好能捡回一条命,去迟了只怕三丫尸骨都找不到了。”

  贞娘惊呆了,千恩万谢谢过那人便匆忙赶去城西的乱葬岗。

  还未走出两条街,便见一名穿着藕色道袍的美貌道姑手里抱着一名女婴,守候在贞娘必经的路上,见了她微微一笑:“夫人走得这般匆忙,可是为了贫道手中的这个小女孩?”

  贞娘见三丫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被道姑抱在手中咧嘴微笑,不禁失声道:“三丫,这是我的三丫啊。”

  道姑的笑容很是友善,将女婴递给贞娘道:“原来你是这个小女孩的母亲啊?贫道经过乱葬岗的时候,听见一阵婴孩的哭声,发现了这个可怜的孩子。贫道想这孩子生得又健康又可爱,不像是生病的,所以肯定是被人故意遗弃。贫道心生不忍,便抱着这个小女孩进城,想要沿路寻找她的家人,希望能说服她的家人,不要遗弃这个可怜的孩子,毕竟她是多么幼小又无辜啊。”

  贞娘抱着三丫感激不已:“多谢女道长出手相助,若不是道长,恐怕三丫已经遭遇不幸。”

  道姑的神情既慈悲又端庄,她微微蹙眉,叹了一口气道:“世间受苦受难的生灵又岂止她一个?这些年贫道游历中原大地,沿途所见所闻若一一道来,委实令人痛心不已。世人重男轻女,男子金贵,女子轻贱,妇人生下男婴,则举家欢庆,大宴宾客;若生下女婴,则无人关心,备受冷落。更有甚者,女婴的亲人因担心女婴会阻碍男婴投胎到自己家中,为给男婴腾出位置,好让男婴投胎到自己家,不少女婴被自己的亲人溺死,扼死,或遗弃。”

  道姑说到此处,看了一眼贞娘惨白的脸色,又道:“因此贫道在心中立下誓言,愿走遍中原大地每一寸土地,解救万千受苦受难的无辜生灵。夫人若有什么心愿,可向贫道一诉,但凡贫道能帮得上的,必然不遗余力相助。”

  贞娘看着对方慈眉善目的样子,顿生亲近之感,毫不隐瞒地将自己的遭遇述说了一遍,最后道:“我的三丫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这对她不公平。”

  “夫人目前的困扰其实很好解决,只要你能生出男孩,那吴氏定然不会再兴风作浪。”顿了顿,道姑又道,“夫人今天遇到贫道算是遇对人了,要知道多少妇人左等右盼,只为向我求取一尊送子观音像。”

  贞娘又惊又喜,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就是妙姑?”

  妙姑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愈发真挚:“不错,贫道正是妇人们口耳相传的妙姑。”

  “多谢妙姑救了我的女儿,天色已晚,贞娘就不叨扰了,就此告辞。”想起香云说过的话,贞娘匆匆福了一福,然后抱着三丫离开了。

  望着贞娘匆匆离去的背影,方才还一脸真挚笑容的妙姑瞬间面罩寒霜,贞娘心思的转变哪里能瞒得过她?这憔悴的妇人,得知她的身份时,明明是惊喜的,可转眼间,又轻易放弃了令天下妇人都梦寐以求的观音像,这是为什么?

  贞娘回到家中,吴氏见三丫竟然安然无恙被贞娘抱了回来,面上吃惊,却并没有吭声,贞娘也不揭穿她。婆媳两个像是没发生过什么事一般,彼此相安无事。

  过了一段时间,吴氏提出让贞娘再生一个孩子,贞娘不冷不热道:“若再生一个还是女孩,婆婆又要把她‘送’去哪里呢?”

  吴氏被噎了一下,正要发作,想想到底是自己理亏,硬生生忍下一口气道:“贞娘,上次那件事是我想岔了,是我的不是。可你一天做人家的媳妇,一天就该为婆家打算。为自己的丈夫传宗接代,那是为人妻子的本分。婆婆我要求你为孙家生个男丁,这过分吗?身为女人,让自己的丈夫绝后,这可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吴氏说的不是没有道理。眼前的世道就是如此,做人媳妇的不生个男孩出来,在世人眼里就是罪过。香云说的那一天太遥远,至少现在的贞娘等不起。

  “媳妇该尽的本分自然会尽,不过生男生女媳妇如何做得了主?那得看老天爷的意思。如果第四胎依然还是女孩,婆婆不可再背着我偷偷遗弃她。”

  吴氏喜笑颜开:“那是自然。”

  贞娘的丈夫孙大自从上次夜里撞见了邪物,就一直待在家中,说什么都不敢在夜里敲更了。吴氏中年丧夫,拉扯大儿子,对儿子很是溺爱纵容,而孙大也是个对母亲言听计从的孝顺儿子,只要吴氏说东,他绝对不会说西。吴氏说月亮是方的,孙大绝对不会质疑,他只会说:“母亲说的对”。

  这一次吴氏背着贞娘把三丫抛弃在乱葬岗,孙大是知情的,但他吭都没吭一声。母亲做什么都是对的,母亲做的一切必然是为他好。一个女孩而已,能跟儿子比吗?吴氏让他多与贞娘亲近亲近,要让孙家开枝散叶,延续香火,他一一照做。

  一家人表面上的和煦维持了不多久,风波又起,原因是贞娘的肚皮迟迟不见起色,吴氏抱孙心切,一日从一些婆子们的口中听说男婴迟迟不来这户人家投胎,必定是因为这户人家家中有女婴,是女婴挡了男婴的路,男婴不高兴了自然就不会来投胎了。要破解此法,只需要在女婴身上扎上九根绣花针,男婴气消了自然就肯来投胎了。

  吴氏深信不疑,瞒着贞娘偷偷在三丫身上扎入绣花针。细如牛毛的钢针在体内游走,三丫不会说话,只是日夜啼哭。贞娘想找大夫,吴氏道:“小孩子哭闹不是很正常吗?值得你大惊小怪?”

  贞娘不敢太过忤逆吴氏,便偷偷让孙大带三丫去找大夫,吴氏在一旁听见了,尖声叫道:“不许去!最近亓州城有不少男子无故失踪,官府至今都没查出是何人作案。你个不省心的小蹄子,这时候撺掇我儿子出门,你想害死我儿子吗?”

  孙大想起那苏记绸缎庄的苏少爷,还有那会吐丝吃人的人脸怪物,猛地打了个激灵,拨开贞娘的手:“母亲说得对,小孩子哭闹再正常不过,贞娘,你休要小题大做。”

  吴氏母子都这么说,贞娘只好默默忍耐下来,以为就像吴氏所说是小孩子的正常哭闹。这般又过数日,三丫哭闹的次数少了,人却渐渐没了生气,仿佛一颗蔫了吧唧的青菜,在一个措不及防的夜里悄无声息死去了。

  贞娘发现的时候,心痛到发狂,深更半夜抱起三丫就冲出了门,不顾身后吴氏的叫骂。

  深夜的街上空无一人,贞娘抱着三丫寻到了一间医馆,敲了半天门才出来一个老大夫,贞娘上前一步急道:“大夫,我的孩子生病了,你快救救她吧!”

  那大夫打着呵欠十分不满,一边埋怨贞娘打扰了他的睡眠,一边慢吞吞替孩子把脉。

  片刻之后,那大夫的睡意被夜风一吹,清醒过来,仔细观摩了一下孩子冰冷苍白的脸色,不敢相信地看着贞娘道:“夫人,你抱着的这个孩子已经死了。”

  贞娘低头看了一眼三丫,目光中流露出无限不舍,恳求道:“我的三丫还没死,求求你大夫,你一定要救她。”

  那大夫立刻变了脸色,斥道:“你这疯妇,大半夜发什么疯?你的孩子早就死了,华佗再世也救不了她,你还是赶紧走吧,别抱着死孩子在我医馆门前发疯,没的晦气!”

  老大夫说完,转身回屋,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任由贞娘在门外苦苦哀求,再也不曾出来。

  贞娘低头看着三丫,凄然道:“你明明一直都很健康活泼的,怎么就突然生病了呢?死得不明不白,你让娘多心痛啊……”

  “贞娘,可否把你的孩子给贫道看看?”一道突兀的声音忽然响起,贞娘抬头看见来人,正是一袭藕色道袍的妙姑。她目光呆呆地看着妙姑道:“三丫已经死了,给你看又如何?你能让她活过来吗?”

  妙姑摇头:“贫道不能,但贫道精通岐黄之术,你难道不想知道三丫是怎么死的吗?是病故还是被人害死,你这个做娘的理应知道真相。”

  贞娘眼前闪过吴氏刻薄冷硬的一张脸,再不迟疑,将三丫小小的身子递给了妙姑。那妙姑一派慈悲端庄的气度,接过三丫仔细查看,忽然“咦”了一声,解开三丫的小衣裳,拿出一块磁石在三丫身上慢慢来回试探,忽听“叮”的一声细微轻响,一根绣花针在夜色中闪着泠泠银光,被磁石紧紧吸附住。

  妙姑不发一言,又拿磁石来回轻触三丫身体,然后又是“叮”的几声,磁石上总共吸附了九根银光泠泠的绣花针。

  妙姑抬头看向贞娘,目光怜悯:“这些绣花针在三丫体内游走,必定会有几根正巧刺破内脏,这就是三丫的死因。”

  贞娘双目睁大,一把抱过女儿小小的身体,神情极为震惊和痛苦:“是谁这么狠心要害我三丫,竟然刺了她九根绣花针?”

  妙姑叹了一口气道:“贞娘,你还不明白吗?传说在女婴身上刺入九根钢针,便能替这户人家招来男婴投胎。”

  贞娘忿恨道:“一定是我婆婆吴氏,她一直想让我生个男孩,为此还曾将三丫丢在乱葬岗!”

  妙姑露出推心置腹的表情道:“贞娘,三丫遭此劫难,就是因为你没有依照吴氏的想法生下男丁。你想想,如果你早一点生下男丁,三丫还会遭到吴氏如此毒手吗?”

  贞娘默然不语,妙姑察言观色道:“如果贫道所料不错,你还有两个女儿吧?如果你生不出男丁,无论你有多少个女儿,恐怕都不会被你婆婆善待。”女孩子不受重视,取名照着排行随意取的情况十分常见,是以妙姑才大胆推测贞娘还有两个女儿。

  贞娘猛然间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看着妙姑,脸上凄苦绝望的神情仿佛一只走投无路的母兽。妙姑取出一尊白玉观音像,一派心怀苍生的慈悲模样:“这是送子观音像,你把它带回家中供奉起来,便能如愿生下男孩。”

  贞娘迟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将观音像接了过来,福了福身子道:“多谢妙姑出手相助,贞娘感激不尽。”

  从那以后,贞娘在家中虔诚供奉这尊送子观音,早也上香晚也上香。吴氏最初还忌惮贞娘追究三丫的死,但贞娘回来后闭口不提,起居生活一切如常,吴氏渐渐便安下心来。

  没多久,贞娘果然有孕了。这可把吴氏高兴坏了,连道送子观音显灵。等到八九个月的时候,吴氏看着贞娘尖尖的肚子,眉开眼笑道:“肚子尖尖生男孩,肚子圆圆生女孩。贞娘这一胎必然是男孩,哎呦呦,我老孙家要添男丁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一转眼到了贞娘临盆之际,几个时辰过去了,贞娘肚子里的孩子还是生不下来。产婆满头大汗,跌跌撞撞跑出去喊道:“孩子生不下来,情况十分危急。吴氏,老身只问你一句,母子无法两全,你们孙家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吴氏和孙大站在院子里焦急万分,听产婆这么说,吴氏立刻责怪道:“都这种时候了,你竟然还有空问这些!若是我孙家的嫡孙有个好歹,你担得起责任么!还不快进去帮忙,我要我孙家的嫡孙平平安安生下来。”

  孙大站在一旁没有吭声,产婆见状,心里也明白了,立刻回身进了产房。

  吴氏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所以她说的话一字不漏地传到了产房,痛得死去活来的贞娘听在耳中,不禁眼中流泪。吴氏连说话声都不压低,分明是已经不在乎她是否听到了,毕竟一个注定要死的产妇有什么好忌惮的?

  产婆进入产房后,吴氏母子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吴氏已经不耐烦了,她怕她的宝贝孙儿憋死。就在吴氏等不及要自己进去看时,产婆又出来了,她一双手上满是鲜血,脸色难看:“流了一大盆的血了,可孩子还是生不出来。”

  吴氏眉毛拧得能竖起来,对儿子道:“孙子要紧,女人力气小,你进去拿把剪刀剪开贞娘的肚子,把孩子直接取出来。”

  吴氏这是要杀母取子了,连一向见多了血的产婆都惊呆了。孙大毫不迟疑走进了产房,来到了因失血过多脸色苍白的贞娘面前。

  “夫君,你……”贞娘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她看见孙大手中的剪刀,也听到了吴氏毫无人性的话,往日清澈的眼睛中流下泪来,“夫君,我为你生儿育女,你却想要杀母取子么?你和吴氏好狠的心啊……”

  孙大一言不发,举起尖利的剪刀就朝贞娘的肚皮上刺去,剧痛传来,贞娘躺在床上流下了生平最后的一滴眼泪,原来在婆家人的眼中,她只是一个容器啊,一个用来传宗接代的容器。

  可惜贞娘醒悟得太迟了,孙大割开了女人血淋淋的肚皮,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男婴,然而下一瞬,孙大就浑身一个激灵,失手将男婴掉在了地上。

  那是怎样的一个怪物啊,一张婴孩的脸,长着八条节肢,掉在地上也没能摔死它,反而伸展开八条节肢,仰着婴孩的脸天真又贪婪地看着孙大,一声细微如同婴孩啼哭的声音传入孙大耳中,孙大听到了此生听过的最毛骨悚然的话:“爹爹,让我吃了你吧……”

  一年之后——

  一处不知名的小镇上,一名穿着海棠色衣裙,头梳妇人发髻的年轻女子正领着两个小姑娘走在去私塾的路上。这个年轻女子正是香云,一年前她在观音庙遇见儿时玩伴贞娘,得知她的两个女儿被狠心的婆婆卖给了人牙子,她就一直留意打听,终于打听到了这两个丫头的下落,香云从人牙子手中将两个丫头买了下来,带着她们离开了被妖物吃人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的亓州城,来到了这个山清水秀的小镇。

  据说那一年的亓州城人心惶惶,坊间都在传言,有大如公牛的母蜘蛛精化作慈眉端庄的道姑,用藏了虫卵的观音像诱惑那些想生男婴的妇人。那些嫁入夫家想靠着生下男婴母凭子贵的妇人们,一旦将藏了虫卵的观音像拿回家中,那观音像里的虫卵便孵化出小蜘蛛,趁着妇人入睡时,通过肚脐眼钻入妇人肚子,十个月后妇人会因人脸蛛破腹而出导致大出血,血崩而亡。

  这人脸蛛邪得很,不但杀母,还会食父,据说苏记绸缎庄的苏少爷就是这么被这邪物吃掉的。那只大如公牛的母蜘蛛精利用凡间妇人想生男婴的愿望,把这些妇人当成她生子的容器,在亓州城害人性命,作恶多端。

  后来亓州城来了一位昆仑仙山的弟子,那弟子出手诛杀了妖物,这才令人心惶惶的亓州城重新安定了下来。

  女子本弱,为母则强。香云来到远离亓州城的偏远小镇,靠着一双勤劳的手养活自己,养活两个义女。在其他乡邻不解的目光中毅然将两个义女送去私塾读书。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香云一边走一边叮嘱:“大丫,二丫,待会儿你们到了学堂,见到夫子要有礼貌,见到同窗要好好相处。夫子教你们读书写字的时候,你们一定要用心学,知道吗?”

  大丫道:“娘,你已经说了不下五遍了。”

  二丫道:“娘,隔壁李家婶婶说,女孩子不用读书的,读了没用,会煮饭会做针线活,能给婆家生男孩就行。”

  香云沉下脸道:“别听李家婶婶胡说,女孩子只有读了书,才会有自己的主见,不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千千万万的女孩子都有了主见,有了本事,才会真正改变这个男尊女卑的世界。娘相信,以后的女人们都会有尊严地活着,骄傲地活着。”

  香云目光柔和又坚定地看着自己的两个义女:“就从你们开始。”

继续阅读:第八章 异妖传·化妖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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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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