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眼:你想要一本生死簿吗?它可以让你起死回生,寿与天齐呢。
顾鹤轩是一名籍籍无名的大夫。
他开在巷子深处的慈心堂店面狭小,门可罗雀,比不得开在主街上的回春堂来得财大气粗,门庭若市。陈州城的人若患病,首选便是有纪神医坐堂问诊的回春堂,实在穷得没钱看病的人,才会揣着几个铜板光顾慈心堂。
顾鹤轩自幼痴迷医术,立志成为一名悬壶济世妙手仁心的大夫,愿倾尽毕生所学救死扶伤,解世人病痛之苦。二十岁那年毅然放弃科考,凛然道:“官场黑暗,朝廷腐败,贪官污吏横行,苛捐杂税繁多,百姓水深火热,为官者权贵者却只顾自己享受,不顾百姓死活。我顾鹤轩不屑与之同流合污,此生愿行医救人,坚守内心一方清净之地。”
其后便不顾母亲卢氏的反对,坚持开了一家小小的医馆,清贫度日。遇有无钱看病者,顾鹤轩便慷慨赠医施药。如此过了一年半载,其母卢氏愁道:“轩儿,学医救人是好事,可人总不能一辈子活在理想之中,不顾眼前的日子啊。那市集上的王屠户年纪还比你小上三岁,媳妇都娶上了,娃儿都抱俩了。”
卢氏叹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的儿,你何时能让娘抱上孙子哩?”
顾鹤轩微微一怔,随即道:“娘 ,娶妻生子固然重要,可再重要能越过一个人的理想吗?能做一名悬壶济世妙手仁心的医者,这才是我的理想。我如今这个年纪正是潜心钻研医术的好年华,怎能把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上呢?”
卢氏见说破了嘴皮子儿子都油盐不进,只好作罢。
这一天顾鹤轩正守在慈心堂替人看病,忽然一个身着粗布衣的壮汉闯了进来,一脸焦急道:“顾大夫,你救救我爹吧,我爹整日咯血,眼瞅着快不行了。”
“你爹现在何处?”
“就在慈心堂门外,我用板车拉过来的。”
顾鹤轩连忙出门查看,见医馆门外停着一辆破旧的板车,一名老者正仰卧其上,时不时虚弱地咳嗽两声,手中抓着的一块帕子上满是刺目的猩红色血迹。
顾鹤轩蹙眉,这是时下极难医治的咯血之症,得此症者十有九死,非常凶险。两人蒙上浸染了草药汁的巾帕,把老者抬进了医馆,放在一张简易的竹榻上。顾鹤轩用一只大锅煮上黄芪、川芎、当归,待药气充满整间屋子,散发的药气把屋子里消毒之后,他取了银针替老者施针,又煎了汤药喂对方喝下。
忙乎了好一会儿,那老者恢复了一些精神,对顾鹤轩感激不已,看了一眼一旁的壮汉,愁眉不展道:“都是我这把不争气的老骨头,每日要花掉不少汤药钱,连累我儿子把家底都掏空了,连儿媳妇都回了娘家一去不回。大牛,顾大夫是个好人,你就替你爹跪下向他磕个头吧。”
丁大牛应了一声,立刻就要下跪。顾鹤轩连忙阻止:“老丈说笑了,行医救人是我杏林中人的本分,我不能受你儿子这个礼。”
老者干瘪的嘴角一撇,不以为然:“好一句‘杏林中人的本分’,不过别人可没有顾大夫这般的医德和人品。那回春堂的纪襄人称‘纪神医’,人人都说他医术超群,医德贵重,我看不尽然啊。”
对方说的是鼎鼎大名的纪神医,顾鹤轩不禁目露询问之意:“老丈为何这样说?”
老者还未说话,一旁的丁大牛忍不住道:“之前我带爹去回春堂看病,那纪神医说我爹这咯血症治起来极难,需要好几个疗程,要用到好几种珍贵的药材。他每开一服药,都要收一两银子的诊金。我砸锅卖铁东拼西凑给我爹凑足了银两,才堪堪能在他那儿买到药。为此,我媳妇还跟我吵架,说老东西生了病怎么不早点死,半死不活的还要连累她。你说这是人说的话吗?我气不过就揪着她的头发扇了她几个耳光,这婆娘立刻撒泼哭闹着回了娘家。”
老者叹气:“都是我这老东西不中用,连累我儿子。我儿子是个极孝顺的人,性子有点鲁莽,谁若对我言语不恭,必要狠狠上前教训对方。如今家底也空了,儿媳妇也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丁大牛道:“爹,你千万别这么想。顾大夫是个好大夫,他一定能治好你的。”
顾鹤轩点点头道:“老丈放宽心,这咯血症虽然难治,但未必就是不治之症,我一定会尽力治好你的。”
老者感激地看着他:“顾大夫,同为医者,你与纪襄的医德简直就是云泥之别。那纪襄诓得我儿耗尽了银两,见实在榨不出半点油星子了,就改口说这咯血症属于疑难杂症,治好的可能性非常渺茫,他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三言两语便把我们打发了。我儿气不过,便到回春堂与他理论,谁知他却避而不见,反而指使回春堂的人把我儿打了出来。”
顾鹤轩讶异道:“还有这样的事?回春堂是个医馆,怎的行事有如匪类?”
老者愁眉不语。
顾鹤轩抓了几味药,对丁大牛道:“这些药你回去后每日煎成药汤,让你爹早晚服用。家中用具需用艾草煮过,避免传染他人。”
丁大牛谢过,掏出一只皱巴巴的钱袋,摸出几枚铜钱窘迫道:“顾大夫,我这几个铜钱恐怕连买药的钱都不够,可我实在没办法了……”
顾鹤轩打断对方的话:“你家中困难,诊金我不收了,至于药钱,你现在急需用钱,可暂时缓一缓,等你家情况好一点了,你再过来把药钱给我就是。”
丁大牛父子二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一天卢氏回到家中,当晚见到顾鹤轩回来,听说了此事,顿时又是一阵埋怨:“我的儿,你总是赠医施药,怎么不看看我们住的地方?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娘以为我们才是需要被捐赠的人哩。”
顾鹤轩安慰怨气冲天的卢氏:“娘,医者父母心,丁大牛父子付不起诊金,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卢氏嘀咕道:“也没见回春堂那个纪神医‘医者父母心’来着,就你瞎操心。”
再说丁大牛父子回去后,丁老爹用了顾鹤轩的药,咯血的症状不再加重,精神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每隔几天丁大牛便带着丁老爹来慈心堂,顾鹤轩会为丁老爹扎上几针。
虽说这咯血症难治,但也不代表不能治好。丁大牛见丁老爹的病情不再加重,觉得只要再治上一段时间,丁老爹便能康复,不由心中高兴。他想起曾在回春堂被人驱逐的经历,怨怼道:“纪神医啊纪神医,陈州城可不止你一个大夫,你诓骗他人诊金在前,袖手病人生死在后,这一次我要让你神医的光环不复往昔。”
丁大牛很快就将想法付诸行动,街头巷尾慢慢开始有了传言。人们在私下热切期待地议论着一桩奇事——
听说乌衣巷的丁老爹前些日子得了咯血症,被回春堂的纪神医判定为不治之症,谁知丁老爹后来被一名籍籍无名的大夫治好了。可见所谓的神医,也不过是虚有其名医术平庸的庸医罢了。
还听说这纪神医给人看病,若遇到病入膏肓之人,纪神医常常用药性极烈的药吊着病人一口气,然后狮子大开口诓骗对方的诊金,等到对方倾家荡产被榨干钱财后,纪神医便会假惺惺表示自己已经尽力,将垂死的病人和其家人糊弄着打发走。
民间的习俗历来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样的传言越传越烈,自然传到了纪襄的耳中。一身锦衣穿戴华贵的中年男子面有怒容,目露精光,看了一眼侍立一旁的徒弟阿海,忍着怒气道:“还有呢?把在街上听到的通通给我道来。”
阿海小心翼翼看一眼满面怒容的师父,垂着头道:“这些人还说,师父的诊金要得太高,不像个悬壶济世的大夫,倒像个追名逐利的商人。比起慈心堂那位菩萨心肠的顾大夫,师父您老人家差远了。”
纪襄冷嗤一声:“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也敢跟我争日月之辉?”
阿海心有疑惑,鼓足勇气问道:“师父,既然咯血症能治好,为何您不治呢?若您出手,还有姓顾那小子什么事儿。”
纪襄道:“咯血症是疑难杂症,十有九死,治起来很费神。我如今名气地位都有了,随便给人看看头疼脑热的病,大把的诊金就收入囊中,何必劳心劳力去治这咯血症?”
阿海奇道:“那师父为何先前收了丁大牛的诊金,给他百合、麦冬、玄参、生地等根本没用的药?”
纪襄一双精光内敛的眸子看着阿海,意味深长道:“你跟着师父学了这么久的医,也知医书艰涩难懂,草药种类繁多难以记忆,学得这么辛苦,为的是什么?”
阿海迟疑了一会儿,道:“行医救人是其次,但首要的是徒儿想像师父一样受人敬仰,日入百金,像个贵族一样过豪奢生活,享尽人间繁华。”
纪襄紧绷的面皮缓和下来,唇角浮现一丝嘉许的笑意:“孺子可教。说什么悬壶济世医者仁心,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法。人性本自私,世人逐利,无论是考功名、经商、行医、打铁、亦或要饭,那都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没有人会舍己为人不求回报。”
纪襄缓缓道:“病入膏肓之人,药石罔医。但人皆有求生之意,这时候你开几服药,无论多昂贵的价钱,对方都会毫不犹豫买下。何况我开的药,虽然不能令对方痊愈,但可以吊着对方半条命一些时日。人生如蜉蝣,短暂又脆弱,多活些日子总是好的。”
阿海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迷茫,纪襄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学医岂是只看医书这么简单?学问多着呢,慢慢学吧。”
阿海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慈心堂最近因为有了那则传闻,前来看诊的人变得多了起来,这一幕瞧在卢氏眼里,喜得她眉开眼笑。上市集买菜总是不光顾猪肉摊的卢氏这一回破天荒地买了一块猪肉回来加菜。
这一天顾鹤轩刚送走一位病人,医馆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纪襄一身锦衣,表情倨傲地走进来,居高临下看着顾鹤轩道:“你就是最近在陈州城出了些小小风头的顾大夫?”
对方神情倨傲,言辞不善,顾鹤轩起身道:“不知阁下是……”
纪襄扬一扬下巴:“回春堂的纪襄。”
顾鹤轩揖了一揖,做足礼数道:“原来是纪神医,幸会。”
纪襄冷淡一笑:“顾大夫,明人不说暗话,陈州城所有的大夫都会卖我纪某几分薄面。从我手中诊断过的病人,我若言他无药可医,那就是‘无药可医’,你明白吗?丁老爹得的是咯血症,十有九死,你不必治了。”
原来是为了丁老爹的事而来。顾鹤轩脸上的表情丝毫不变:“纪大夫的话恕在下听不明白。身为大夫,只要病人还有一丝救治的机会,就不该轻易放弃。纪大夫又不是神仙,怎么还会给人算命?能断言人的生死?”
纪襄脸上的肌肤抽动了一下,咬牙道:“你一个小小的大夫,在这陈州城没背景没靠山,也敢这么跟我说话?”
顾鹤轩凛然不惧:“纪大夫这是何意?在下说错什么了吗?能断言人生死的只有冥界的阎王,听说他手中有一本生死薄,专门断人生死。可纪大夫是医者,几时取代了阎王,难道你手中也有生死薄?”
纪襄多年前凭借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在这陈州城处处受人敬仰,所收弟子更是对他言听计从,几时受过这等奚落?他气得发抖,指着顾鹤轩骂道:“好个不识抬举的无知小儿,我好心来这里指点你,你却给我难堪。咱们走着瞧!”
纪襄气愤离去,顾鹤轩摇摇头,重新坐回了椅子里,心中感叹:“救死扶伤的医者变成草菅人命的魔鬼,说来说去无非是一个利字。”
纪襄一路怒气冲冲回到回春堂,坐在桌案前怒拍了几下桌面,震得桌上的汝瓷茶杯哐当哐当响。
“这个无知小儿,仗着会几分医术便在我面前如此嚣张!可恶!”顿了顿,又道,“还有那个丁大牛,竟敢在外面造谣生事,抹黑我回春堂。如今那些话传得满城风雨,回春堂这几日的诊金收入是越来越少了。”
纪襄目光阴鸷,冷嗤一声:“我纪襄走到今时今日,当我是吃素的?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丁大牛,你的所作所为,我已容你不得。”
阿海见师父这副模样,有些害怕地站在一旁。纪襄看了他一眼,忽然扬声道:“阿厉!”
一名目露精光走路无声的灰袍男子走进来,对着纪襄抱拳道:“师父有何吩咐?”
纪襄冷冷道:“那丁老爹不能再活着了,你知道怎么做了?”
阿厉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阿海知道师父收的徒弟分为两种,一种是像他这样跟着师父学医治病的,另一种就是像阿厉那样替师父解决一些麻烦,用一些背地里见不得光的手段。
虽然早就知道师父手下养着很多个像阿厉这样的弟子,但第一次亲耳听见师父要阿厉去杀人,阿海还是觉得内心震动,难以置信。为了维护自己神医的名声,就要杀害一个无辜的人,实在有些残忍。
“怎么?觉得师父很残忍?”纪襄睨着自己徒弟的神色。
阿海连忙摇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只好一声不吭。
纪襄冷笑:“阿海,你还是太年轻了。记住师父的话,你不对别人残忍,就是给了别人对你残忍的机会。”
阿海默默点了点头。
没过几天,传出了丁老爹去世的消息。当天丁老爹在自己家中喝过药之后便呼吸急促,眼珠暴突,挣扎几下便口吐鲜血气绝身亡。丁大牛急疯了,抱着丁老爹又哭又喊,引来了不少围观的乡邻,聚在门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丁大牛是个孝子,这时候看了一眼丁老爹摔碎在地上的药碗,眼珠子就红了,加之有乡邻在门外指指点点,说是八成是这药有问题,毕竟是个没有名气的年轻大夫。纪神医都说没的治了,那肯定就是没的治了,那顾大夫执意要医治丁老爹,果不其然治死了人。神医毕竟是神医,那慈心堂的顾大夫就是个庸医,能跟神医相提并论吗?
丁大牛是莽汉,被嚼舌根子的乡邻嚼了几句,红着眼就冲出了门。一路大步流星赶到了慈心堂,一进门就大吼道:“顾鹤轩,你这个庸医,还我爹的命来!”顾鹤轩吃了一惊,丁大牛红着眼睛说道:“我爹吃了你的药,口吐鲜血死了。你这个庸医,杀人凶手!”
顾鹤轩难以置信:“不可能,我给丁老爹开的几味药药性温和,而且这几天丁老爹吃了我的药都好好的,怎么会今天就突然出事呢?煎药的药渣还在不在,你快带我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丁大牛一拳砸在顾鹤轩面前的桌案上:“人都死了,你假惺惺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爹就是吃了你的药没多久就出事了,当时我就在一旁。顾神医,难道我还能诬陷你吗?”
顾鹤轩听出对方话中的讽刺之意,他诚恳道:“你让我去看一看丁老爹,等我见到了药渣,丁老爹因何而死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医馆内的争吵引来了围观的行人,纪襄也在其中。此刻他微微一笑,站在门口朗声道:“顾大夫,庸医误诊害人性命,自古以来也不是没有。你治死了人,爽爽快快承认下来,我倒对你还有几分敬重。你如今想要靠一堆药渣为自己脱罪,是在欺负丁大牛不通医理吗?”
纪襄带来的几个人也隐藏在围观的人群中,此时纷纷挑拨起来——
“咯血症是疑难杂症,十分难治。这年轻的小大夫一定是急功近利,想要出名,对病人用了烈性的药,没想到医术不精,反而害死了丁老爹。”
“若说医术,在这陈州城,我只服纪神医一人。”
“现在的大夫啊,都没什么医德,庸医一个,治死人是迟早的事。纪神医就不一样了,你去打听打听,这么多年他可曾治死过人?”
“对啊,所以说,看病还得找名气大的回春堂,不要找这种听都没听说过的小医馆。”
丁大牛是个极易冲动的人,此刻听到这些挑拨,越发气愤,挥着拳头就狠狠砸向了顾鹤轩。可怜后者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哪里禁得起丁大牛铁锤一般的拳头,才挨了几下便头破血流,鼻青脸肿。
见动起了手,人群哗然,早有与卢氏母子相熟的人飞毛腿一般去通知了卢氏,等卢氏赶到慈心堂时,只见医馆内桌倒椅倾,药柜上的药材散落一地,自己的儿子头发散乱,浑身是伤地倒在地上,而丁大牛依然狠狠地一脚又一脚踹他,像踹死狗一样。
卢氏像护崽的老母鸡一般,瘦小干瘪的身子猛地扑过去,揪着丁大牛就死命撕咬。丁大牛痛得嗷了一声,奋力甩开了卢氏,到底也停了手。
从地上爬起来的卢氏耳中听着旁人零零碎碎的话语——
庸医……
治死了人……
死者家人来闹了……
卢氏“呸”一声吐掉口中的血水,指着丁大牛,两只满是皱纹的老眼狠狠盯住对方:“慈心堂是我儿子的心血,你是哪里跑来的东西,在这里闹?说我儿子治死了人,证据呢?”卢氏一个字一个字咬着牙道,“拿出证据来!你拿得出证据,我老婆子赔了这条命给你!”
丁大牛瞪着眼道:“我爹死了,吃了你儿子开的药。这就是证据!我要你的命干什么?我要顾鹤轩杀人偿命!”
卢氏看了一眼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儿子,心痛又焦急,对丁大牛道:“你爹的咯血症原先是由纪襄诊治的,后来他说治不好了,你才来慈心堂的。我儿子不收诊金,免费施药,好心给丁老爹看病,还看出仇了?丁大牛你自己说,当时要不是我儿子医治你爹,你爹当时只怕就要咽气了。我儿子若是庸医,能把你爹从鬼门关拉回来吗?”
“这……”丁大牛迟疑。
纪襄使了个眼色,人群中立时有人喊道:“丁大牛,你真是怂啊,庸医把你爹治死了,你还不报仇?”
“顾鹤轩就是个庸医,治死了人还有理了?”
“庸医杀人,伤天害理!”
顾鹤轩虚弱地靠着药柜坐在地上,见人群中的纪襄正看着他,犹如看着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纪襄在笑,他在笑他被逼入了绝境,被冠上了庸医的骂名。
顾鹤轩心中清楚,自己的药绝对没有问题。此时看到纪襄的笑,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对方想要借丁老爹之死整垮他,逼得他在陈州城无法立足。
顾鹤轩一眨不眨地看着纪襄:“丁大牛,你想要为父报仇,就该报官。让衙门的人给你爹验尸,看看究竟是我误诊,还是有人存心加害。”
顺着顾鹤轩的视线,丁大牛自然也看到了纪襄,他有些狐疑。
纪襄气定神闲道:“丁大牛,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丁老爹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地死,我支持你报官验尸。不过,仵作验尸都是要开膛破肚的。”假惺惺叹息一声,“丁老爹真是可怜,死了也不得安宁,尸身都留不全啊。”
纪襄眼光很毒,早已看出丁大牛是个孝子,还是愚孝的那种。做儿子的连爹的尸身都留不全,不如一头撞死了事。
果不其然,丁大牛恶狠狠道:“报什么官?我说你治死了我爹,你别想赖。”
卢氏见此事闹得过大,这个丁大牛又是个莽汉,认定了是顾鹤轩治死了丁老爹,既不同意查看药渣,又不同意验尸。眼见着自己儿子被这情势逼得陷入绝境,把心一横,面向医馆门外围着的人群道:“诸位,我的儿子我最清楚,他一心想悬壶济世,做个救死扶伤的医者,又怎么会害人呢?我儿子绝对不会治死人的,我老婆子敢以性命担保!”
纪襄的人藏身在人群中,阴阳怪气道:“治死了人,发个毒誓说两句狠话就算完了?这么轻巧?”
那卢氏目光中闪过一丝犹豫,但爱子之情胜过一切。她忽然高声疾呼:“我老婆子今日舍了这条命,以证我儿清白!”说罢以头撞墙,血溅当场。
人群再次哗然。
丁大牛也呆住了。
纪襄的人也神色有变,想不到这卢氏当真撞墙,一时之间也噤了声。
奄奄一息的顾鹤轩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叫喊,挣扎着爬起,扑向卢氏:“娘——”
卢氏睁着一双老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只说了一句:“何苦学医,世人豺狼虎豹,忘恩负义,医他作甚”,就气绝身亡。
一场闹剧,惨烈收场。
人心惶惶,各自散去。丁大牛也不知何时离开了。
纪襄回到回春堂,坐在圈椅中喝了一口茶,假模假样叹道:“我只想让顾鹤轩背上庸医的骂名,退出杏林而已。想不到那卢氏自己要寻死,唉……”
一旁的阿海垂首侍立,默不作声。
几日后,顾鹤轩办完了卢氏的丧事,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天色晦暗,风雨欲来,丁大牛打他时留下的伤还未好,顾鹤轩鼻青脸肿,浑身疼痛。当大雨滂沱而下时,他终于体力不支地倒在了泥水里。
凄风苦雨,寒气入骨。路上行人稀少,偶有几个行人撑伞经过,冷淡一瞥,漠不关心从他面前走过。也有认出他的人,指着他对同伴道:“这不是那个医死人的庸医吗?”
同伴道:“啧啧,医术不精,庸医害人不浅啊。”
那人道:“被人打成这副德行,活该啊……”
两人肆无忌惮地对着他指指点点,然后在雨中走远。
大雨如注,倾盆而下。顾鹤轩仰天大笑,笑如呜咽,脸上的水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娘临终前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世人豺狼虎豹,忘恩负义,何苦学医,医他作甚?
顾鹤轩笑着笑着就哭了。曾经一心学医以救死扶伤为己任,以悬壶济世为理想的自己是多么可笑。
泼天大雨中,一个披着黑色大氅的男子撑着伞走到他面前,垂眸看着雨中狼狈的他,淡声道:“身为医者,不能拥有令人起死回生的医术,又怎么能算是神医。”
顾鹤轩漠然看着对方,男子生得高大俊美,面容英挺,一头暗夜般浓黑的长发显得整个人邪魅狷狂。他修眉入鬓,眸若星辰,站在那儿仿佛便将外界隔绝开来,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有种孤独阴郁之美。
顾鹤轩语气漠然道:“神医又如何?医术再好也医不了腐烂败坏的人心。”
男子讽刺一笑:“人心?那是天底下医术最高明的神医都医治不了的东西,你何必为此耿耿于怀?你只需知道,世人渴求长生,你若拥有令人起死回生的本事,你就会拥有一切,名气、地位、财富……所有的一切,你都唾手可得。”
顾鹤轩冷淡道:“我要这些有何用?”
男子道:“有了这些,你才可以活得有尊严。一个人活在这个魍魉横行的世上,若无名气、地位、财富傍身,难免会活得受尽委屈。你爱的,护不了;你厌的,躲不开;你恨的,斗不过。莫非你希望自己今后的人生,还要活得如此卑下低微,如尘土一般任人践踏?纪襄如此折辱你,更害死你母亲,杀母之仇你不想报吗?”
顾鹤轩的目光微微动了动。
一本宝蓝色线装的册子递到他面前,男子道:“这是生死薄,只要用冥界水浸过的朱砂笔在生死薄上写下一个人的名字,便可令他起死回生,百病全消。”
顾鹤轩不由自主地接过了生死薄,男子临走前道:“这本生死薄,可助你达成心愿。”
自那个雨夜后,顾鹤轩便消失了。起先还有人议论几句,说是这个姓顾的庸医治死了人,自觉无颜再留在陈州城,必然是远走他乡了。后来陈州城又有其他的新鲜事,人们的注意力便被其他事吸引,渐渐便忘了顾鹤轩这个人。
半年后,就在人们已经渐渐淡忘他的时候,顾鹤轩再次走入了陈州城百姓的视线。这一次,他有备而来,在回春堂门前的空地上,众目睽睽之下治好了一名已经被纪襄判为药石无医的病人。
所有人都亲眼目睹,那个病得只剩下一口气的人,在顾鹤轩替他扎了几针后,便如濒死的鱼一般又活了过来,原本毫无生气的眼珠子也重新焕发出了生命独有的神采。他的家人感激涕零,跪在地上对顾鹤轩连连磕头,跪谢他的救命之恩。
人们挤在一起,对着眼前发生的奇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真是奇怪啊,这个人明明都病得快死了,被他的家人抬着到回春堂求纪神医医治。纪神医也明明说了,这人病入膏肓,没的治了,让他的家人把人带回去,等着准备后事。可为什么眼前这个半年前被人骂得在陈州城无法立足的顾鹤轩居然出现了,轻而易举就治好了这个性命垂危的病人?
顾鹤轩不是庸医吗?
纪神医给人看病可是从无差错的,半年前他说丁老爹得的是不治之症,结果丁老爹后来的确是病死了,而那个不自量力要医治丁老爹的顾鹤轩也因丁老爹之死,在陈州城身败名裂,远走他乡。
可见,纪神医是不会出错的。他说谁无药可救,谁就无药可救,从无例外。
而顾鹤轩打破了纪神医的“从无例外”,这是多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啊。人们看向顾鹤轩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早已听闻外面动静的纪襄就站在回春堂的门口,此刻冷冷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见顾鹤轩被病人的家人千恩万谢,眼底闪过一丝阴沉,
察觉到有人正阴沉地审视自己,顾鹤轩朝纪襄看了过来,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锋,迸射出无形的火光。须臾,顾鹤轩错开目光,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待回春堂门前的人渐渐散去,纪襄回到医馆内怒气冲冲坐下,百思不解道:“方才那人患的是腰子病,得此病者全身浮肿,脸色发黄,虚弱困乏,最后会因为腰子全部坏死而丧命,这种病绝没有治愈的可能。那个顾鹤轩随便扎上几针,就把人救活了,这怎么可能?”
侍立一旁的阿海道:“师父,现在说治愈为时过早。那个顾鹤轩说不定是用特殊的针灸之术暂时令那病人的病情缓解,就如同回光返照,众目睽睽之下糊弄人罢了。得腰子病的人必死无疑,我就不信顾鹤轩的医术能神奇到令人起死回生。”
纪襄想了想,舒展眉目道:“阿海言之有理。传说华佗的医术出神入化,他著有一本青囊书,是他毕生的心血凝聚。这本青囊书里记载了各种匪夷所思的神奇医术,比如剖腹换肾,开颅取瘤,开胸割肝,妇人难产时剖腹取子。这些医术都需开膛剖腹,方才那个得了腰子病的病人,如果顾鹤轩真能救活他,那也应该是按照青囊书上记载的方法,剖腹割下病人坏了的腰子,再把健康的腰子换进去,断没有扎几针就把人治好的。此事太过古怪,我行医数十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阿海道:“何况青囊书早已失传,这世上的任何医者都不可能会这种开膛剖腹的医术。”
纪襄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他手指轻轻叩着桌面,沉吟道:“腰子病无药可医,除非顾鹤轩用的不是医术,而是妖术……”
就在纪襄对顾鹤轩诸多猜测时,顾鹤轩正坐在昔日狭小破落的慈心堂内,目光复杂地看着手里的一本宝蓝色线装册子。这册子正是半年前那个雨夜,披着黑色大氅的俊美男子赠送给他的生死簿。此刻,生死簿的第一页宣纸上,用鲜红的朱砂笔写着一个人名:孙永堂。
正是方才在回春堂门前,得了腰子病奄奄一息的那个人。
在孙永堂被家人抬着去回春堂的时候,顾鹤轩早已摸清楚了这人的情况,他跟着孙永堂的家人来到回春堂,在纪襄断定孙永堂无药可医时,顾鹤轩在没人看见的角落悄悄在生死簿上写下了孙永堂的名字,然后现身,似模似样对孙永堂施以针灸之术,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治好了病得只剩下一口气的孙永堂。
这无异于狠狠打了纪襄的脸,让围观的人们对纪神医的医术产生了怀疑。
顾鹤轩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沉寂半年,一朝归来,他要纪襄这个杀母仇人身败名裂,从神医的神坛摔下来,像他当年那样,背负着庸医的骂名无法在陈州城立足。
生死簿上的名字鲜红欲滴,仿佛人血。顾鹤轩的手仿佛被火烫了一般猛地一松,那本世人梦寐以求的生死簿便从他手中掉在了地上……
就在顾鹤轩治好孙永堂的腰子病之后,慈心堂的名气再次响亮了起来,人们仿佛集体得了健忘症,大家都忘记了半年前自己是怎么冷言冷语对待顾鹤轩,众口铄金地把顾鹤轩骂作庸医,逼得他远走他乡。
善忘的人们奔走相告,大家都说慈心堂的顾大夫可是位医术高明的神医,什么样的疑难杂症到了顾神医那儿,只需要扎上几针,再吃上几副顾神医配的药,立马药到病除,生龙活虎。
顾神医有能令人起死回生的神奇医术,比回春堂那个虚有其名的纪襄厉害多了。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下,小小的慈心堂门庭若市,而回春堂的生意一落千丈,几乎无人问津。纪襄坐在空荡荡的医馆内,气得几乎将桌子都拍碎了:“妖术!这一定是妖术!”
顾鹤轩可听不到纪襄的咆哮,短短几个月内,他已经治好了九个绝症病人,有患头风症的,有得腰子病的,有得肺痨的,有得心悸哮喘症的,有肝痛症的。昔日狭小破落的慈心堂也已经搬迁到了陈州城最繁华的地段,医馆装饰得富丽堂皇,宽大明亮,门前挂着 “慈心堂”三个大字的金漆牌匾,医馆内人声鼎沸,客似云来,除了顾鹤轩坐镇外,另有十来个药童跑前跑后,忙碌不已。
一切都如那个神秘的男人所言,顾鹤轩凭着生死簿,轻易得到了名气、地位、财富,他被陈州城的百姓奉若神明。生死簿上九个鲜红欲滴宛如人血涂写的名字,成就了顾鹤轩的神医之名。
然而顾鹤轩并不快乐,他开始频频做噩梦。梦里总是有人如同冤魂索命一般纠缠着他,用怨毒的声音厉声指控他。有人头颅被劈开一半,露出里面病变的脑仁;有人腹部被剖开,露出里面两只坏死的腰子;有人胸腔被打开,露出灰白色的空洞肺部;有人胸口被挖出一个大洞,露出剧烈抽搐的心脏;有人肋下被剖开,露出两只硬如石头的肝脏……
这些人个个目光怨毒地盯着顾鹤轩,声音凄厉,在他身边旋转飞舞,犹如地狱幽魂:“顾鹤轩,你这个刽子手,你这个拿着屠刀的恶鬼,你还我命来!”
顾鹤轩满头大汗,大叫一声从噩梦中醒来。他坐起身掀开被子,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仰头喝下。
待他喝完茶,心情逐渐平复之后,猛然发现不知何时,那个赠给他生死簿的神秘男人居然出现在了房间里。看起来他似乎来了很久,也欣赏了很久顾鹤轩的失态。此刻他淡然地问道:“顾大夫,你刚才做噩梦了?”
顾鹤轩用袖子抹去头上的冷汗,口气疲软道:“伽夜公子,你曾说过生死簿每救活一个人,现实中必会有对应的一个人死去。我梦中所见的九个人,大概就是生死簿上那九个得了绝症之人的替死鬼吧?”
伽夜不以为然道:“怎么,才九个人,这就良心不安了?我劝你还是不要对那些愚蠢贪婪的人们心生怜悯。想想当初,这些人是怎么对你顾鹤轩的,是怎么对你母亲卢氏的?纪襄固然是始作俑者,可这些没脑子的蠢货们,当初也没少对你们母子落井下石。你怜悯他们,谁来怜悯你?”
想到母亲卢氏临死前的那句遗言:“何苦学医,世人豺狼虎豹,忘恩负义,医他作甚?”顾鹤轩知道,母亲是含恨而终,死不瞑目。想到母亲临死前的那番惨象,顾鹤轩原本还犹豫不忍的目光瞬间阴冷了下来。
这一切都没能逃过伽夜的眼睛,男子轻狂一笑,又说道:“这世上哪有什么起死回生的医术?不过是以命续命罢了。顾鹤轩,我助你成就神医之名,让你在陈州城备受尊崇,得享荣华富贵,你可要清楚,我伽夜不会白白助你,他日我会来找你收取报酬。”
顾鹤轩诚心诚意道:“公子助我,我感激不尽。不知公子要的报酬是什么?金钱,大宅,田地,美人,只要我顾鹤轩给得起,公子只管开口便是。”
伽夜转身离去,广袖宽袍风华万千:“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你且安心在陈州城当你的神医吧。”
这之后,慈心堂的生意蒸蒸日上,每日前来问诊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往日有纪神医坐镇的回春堂在慈心堂的打压下,已经再也没有一个病人光顾,看样子回春堂的生意只要有慈心堂存在的一天,就再也无法回春了。
一切都照着顾鹤轩预想的那样发展下去,纪襄在陈州城百姓的眼中,已经从当初医术高明的神医一落千丈,变成了欺世盗名的无良庸医,不但治不好病,诊金还收得特别昂贵。其实回春堂的诊金一向都比其他医馆贵,但今时不同往日,纪襄已经不再是人们眼中的神医了,所以就连诊金收得昂贵,也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为什么纪襄数十年累积的名望会在短时间内被彻底击垮呢?因为只要是纪襄断定无药可医的绝症病人,到了慈心堂,顾鹤轩总能神奇地令濒死之人药到病除,起死回生。
在这样毫无挑剔的事实面前,纪襄不被顾鹤轩斗垮,那才叫奇怪呢。
原本,按照顾鹤轩的预想,纪襄应该很快就无法在陈州城立足,只能灰溜溜避走他乡。可顾鹤轩还是把纪襄想得太简单了,当初丁老爹一事影响了纪襄的声望,纪襄都能干出谋害人性命的恶事,可见他并非善茬。
陈州城里,每天都在上演着一幕幕生老病死。有钱人固然可以千金买命,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以求保住自己珍贵的性命。而一些穷苦贫寒的人,生了病无钱医治,只能在家慢慢等死。这其中有一部分是陈州城内的孤寡乞儿,这些人无亲无友,一个人孤零零在陈州城的某个角落流浪,乞食为生。他们若是得病死去,绝对不会有人多看一眼,就像一只死在角落的野狗野猫,没有人关心,没有人过问,死得悄无声息。
可是这些被陈州城百姓遗忘的孤寡乞儿,从某一天开始,就被人注意到了。纪襄派出去的徒弟阿厉调查了很多天,终于查到了一些可疑的线索。
“你是说这些病死的乞儿,每个人患的疾病都与顾鹤轩医好的某个富贵病人曾经患过的疾病一模一样?一个乞儿对应一个顾鹤轩的病人?”纪襄的眼底闪过一丝锐利。
“是的。就说前几天,顾鹤轩医治好了患了肺痨的王员外,我监视的那批乞儿中马上就有一人咳嗽吐血,没几天就死了。还有一个月前,陈家少爷患有头风症,顾鹤轩把他治好后,乞儿中也有一人头痛不止,畏寒发热,没几天就死了。”
“这也太巧合了,世上怎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我总觉得这里面一定有古怪。”阿厉总结道。
“这世上根本没有人会这么出神入化的医术,顾鹤轩医治病人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医术,而是妖术。阿厉,从此刻起,顾鹤轩每治好一个绝症病人,你就去找对应病症的乞儿,等他死了你把他的尸体带回来,我要检查。我倒要看看,顾鹤轩到底在搞什么把戏。”纪襄眼底一片阴霾。
之后,阿厉果然陆陆续续带回了几个乞儿尸体。
密室里,纪襄用锯子锯开了一个尸体的头颅,看到了里面病变的脑仁,说明这个人患的是头风症。纪襄洗干净手,又用刀子剖开了第二个尸体的腹部,看到了尸体腹中两只坏死的腰子,说明这个人患的是腰子病。纪襄如法炮制,对其他几具尸体或是剖腹,或是挖心,一一进行验证。
过了许久,纪襄站在满室血腥味,满屋开膛剖腹的尸体中神情震惊道:“顾鹤轩居然把他医治的病人体内病变的五脏六腑,统统换到了健康乞儿的体内。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残忍,这么匪夷所思的医术?”
一个人倘若被开膛剖腹,必定会血流不止,而且那么大的伤口也很难缝合,又怎么能活下来呢?顾鹤轩到底是怎么把乞儿腹内的腰子换到病人腹内的?纪襄想,只要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就一定可以给顾鹤轩致命一击。
“去把那个名叫宋海的药人放出来,这段时间他的腰子已经被我用药毒损了。就让他去试试顾鹤轩的底细。”
原来这纪襄一直秘密在密室里养着一批药人,以供他研究药效,提高医术。纪襄能在陈州城众多医者中成为其中翘楚,也是因为他有这些药人可以一遍遍试药,一遍遍练手。
药人宋海被放出来后,因为长期试药的缘故,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宛如一具活尸。见到纪襄,药人的眼珠子才微微转动了一下,目光中露出一丝惧意。
纪襄道:“你去找顾鹤轩,请他治好你的腰子病。”
药人点点头,肢体僵硬地往外去了。
这天,慈心堂的顾鹤轩,再次翻开了生死簿,用朱砂笔在生死簿上写上了药人宋海的名字。
顾鹤轩不知道的是,虽然房间内只有他和喝了安神汤昏睡不醒的宋海,但是纪襄的徒弟,内功深厚的阿厉伏在屋顶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
“你是说,顾鹤轩什么开膛剖腹的手术都没做,仅仅是在一本册子上写上宋海的名字,就治好了宋海的腰子病?”纪襄不可置信道。
“是的,师父。弟子也觉得奇怪,这已经超出了医术的范围,就像是在变戏法一般。”阿厉道。
“哼,我早说过,顾鹤轩用的就是妖术。那个药人回来了没有?”
“已经回来了。”
密室内,服下麻沸汤的药人宋海静静躺在一张长方形木案上,纪襄用刀子剖鱼腹一般剖开了他的腹部,面不改色地掏出了药人腹中的腰子,仔细验看过后,目中闪过一丝精光:“果然是健康的腰子。”
纪襄将手中鲜血淋漓的腰子丢在一边,吩咐阿厉:“把尸体处理一下。”
阿厉这些年跟着师父,什么样血腥残忍的画面没见过,他早就见怪不怪,应了声,便开始熟练地把尸体处理掉,清洗干净密室。
纪襄回到回春堂的大堂内,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顾鹤轩手里那本神奇的册子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什么只要把病人的名字写在册子上,就可以治好对方的疾病?那本册子有令人起死回生的神奇能力,岂不是谁得到那本册子,谁就是当世独一无二的神医?”
纪襄想着想着,目光中渐渐露出狂喜。
当顾鹤轩在生死簿上写下又一个人的名字后,披着黑色大氅的神秘男人再次出现了。他将一本宝蓝色线装册子丢给顾鹤轩:“顾大夫,向你收取报酬的时间到了。我要你在这本册子上写下陈州城一百个人的名字,记住,这一百个人不能是老弱病残,必须年轻健壮。”
顾鹤轩目光狐疑地看着手中的册子,不解道:“这不是生死簿吗?”
伽夜坐在椅子上懒懒道:“这本的确是生死簿,不过这本是死册。生死簿其实有两本,一本是生册,一本是死册。生册可令人起死回生,百病全消。而在死册上写下一个人的名字,便可借走这个人的寿命。”
顾鹤轩惊诧万分,这世上居然还有能借走凡人寿命的册子?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他抬起头一脸震惊地看着面前不知是人是妖的男子:“公子既然有可操控人生死的生死簿,为何还要借助我的手?公子又为何要借走一百个人的寿命?”
伽夜一双俊眸微微转动,叹息道:“生死簿是天地之间邪气滋生的邪物,并非任何人都能操控它。只有人间医者的手,能断阴阳,决生死,方能操控生死簿。”
顾鹤轩奇道:“医者也是凡人,如何能决人生死,断人阴阳?”
伽夜慢条斯理道:“人得了疾病,只能求助医者。医者替病人把脉问诊,自然能判断病人是药到病除还是无药可救。医术高明的神医甚至能从阎王手里把病人的性命抢回来。所以自古以来,医者的一双手自然就能断阴阳,决生死,这是天理。”
顾鹤轩沉默片刻,终究道:“可是伽夜公子,你要我在生死簿的死册上写下陈州城一百个人的名字,岂不是害了他们的性命?”
伽夜嗤笑一声,一双妖目幽幽盯着坐立不安的医者:“顾鹤轩,从你在生死簿上写下第一个人的名字开始,你就没有退路了。”
没有退路了。
顾鹤轩悚然一惊,心头如被冰水浇过,凉彻肺腑。是啊,那个雨夜,从他生出心魔开始,他就已经不再是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的医者了,他一步步走入了伽夜精心布置的陷阱里,如今他想回头,已经迟了。一旦没有了生死簿,他就会从人人尊崇光芒万丈的神医被打回原形,甚至会被失望愤怒的人们唾骂,羞辱,被当成欺世盗名的庸医,再也无法在陈州城立足。
顾鹤轩面色苍白,双手在袖中紧紧握成拳,片刻后松开,他舒了一口气道:“陈州城短时间内这么多人不明原因地死去,一定会引起人心惶惶。再说这一百个人,我也需要时间想一想人选,还望伽夜公子稍安勿躁,多给我一点时间准备。”
伽夜转身,拂袖出门:“此事不急,且容你好好想想。三天后希望能让我看到满意的结果。”
伽夜走后,顾鹤轩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就辞退了慈心堂的所有药童,一个人收拾了包袱坐上马车离开了陈州城。他已经错了一次,不想一错再错。原本是妙手回春救人性命的医者,究竟为什么会一步步走到今天,变成醉心名利,手持屠刀的刽子手?
顾鹤轩觉得自己这几个月来仿佛做了一场可怕的大梦。
如今,梦也该醒了。
马车一路疾驰,渐渐远离了陈州城。
夜色里,往日人来人往喧嚣热闹的慈心堂大门紧闭。留下的一个药童遵照顾鹤轩的嘱咐,在第三天夜里,在慈心堂的四周倒上了火油,把大门紧紧锁上,然后一把火烧了慈心堂。
夜色笼罩下,昏暗的官道上,顾鹤轩总能听到咕咕声,似有飞鸟紧随在马车上空,若仔细听,还能听到飞鸟扇动翅膀的声音。
顾鹤轩掀开帘子往外张望,却见夜色浓厚,目光所及处只见道路旁的树木杂草飞速往后退去。车夫将马车驾得飞快,不知为何,顾鹤轩听到那阴魂不散如影随形的咕咕声,忍不住心惊肉跳,连连催促车夫加快速度。
就在马车驶过一座木桥时,一只巨大的人脸猫头鹰从天而降,挡在了桥中央,阻止了马车继续前行。
顾鹤轩刚掀开帘子,便听到车夫惊叫一声,接着是哗啦一声落水声,车夫已经掉进了河中,夜色笼罩下的茫茫水面,再也不见了车夫的踪影。
足足有一人高的人脸猫头鹰拍拍翅膀,口吐人言道:“人类真是言而无信的东西,顾鹤轩,你答应我的事呢?”
顾鹤轩瞪大了眼惊诧地看着对方的一张人脸,舌头都打结了:“你、你是伽夜公子?”
人脸猫头鹰重新化为人形,不耐烦道:“顾鹤轩,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他侧身一扬手,岸边凭空多了一百个手脚被绑的人,“看见这些人了吗?只要你在生死簿上写下一百个人的名字,我就放了这些人。否则,一命抵一命,这些人也统统活不成!”
顾鹤轩被逼得无路可退,他知道只要在生死簿上写下一百个人的名字,他们就会立刻被伽夜借走寿命。如此,就算救下了眼前这一百个人,又有什么意义?何况,生死簿被他留在了慈心堂,此刻恐怕已经被大火付之一炬。思及此,顾鹤轩语气坚定道:“我不会写的。”
伽夜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张狂大笑:“顾鹤轩,你说什么?你已经没有退路了,你若不听命于我,我即刻收回生死簿,叫你再也当不成神医,从此身败名裂。”
谁知顾鹤轩淡淡道:“我已经把慈心堂连同生死簿一把火烧了,从此以后陈州城再也没有顾神医这个人。”
伽夜怒极反笑,衣袖一扬,将生死簿抛到顾鹤轩脚下:“生死簿不是凡物,你以为放一把火就能烧毁?”一双妖目朝岸边的一百个人看去,伽夜的唇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他手指一点,一个人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到了河面上空。
“顾鹤轩,从此刻起,我数三下,你若还不肯在生死簿上写下一百个人的名字,那么,我每数三下就往河里扔一个人。这些人手脚被绑,一旦被扔进河里,只有淹死的份。顾神医,身为大夫,你忍心看着他们死吗?”
伽夜气定神闲站在桥上,见顾鹤轩没什么反应,伽夜唇角勾起,手指轻点,在那人惊慌失措的求饶声中,任由他落进了河中。
“没想到顾神医居然是这么铁石心肠的人,眼睁睁看着别人死去也无动于衷。”伽夜对剩下的九十九个不停求饶跪拜的人道,“你们都求求顾神医,让他救救你们。只要他肯答应我的条件,我保证不再把你们扔到河里。”、
慌得六神无主的人们忽然醒悟过来,纷纷对着顾鹤轩又跪又拜。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自己一觉睡醒,便被这个会妖术的黑衣男子抓到了这里。
此刻不知内情的人们纷纷对着顾鹤轩大声叫道:“顾神医,你救救我们吧。你究竟在犹豫什么?只要你答应他的条件,他就会放过我们了。我们不想死啊……”
顾鹤轩见这些人苦苦哀求,他心中痛苦万分。答应这个妖物,陈州城中一百个无辜的人就会死。不答应,眼前这一百个人也会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伽夜唇角勾起,手指一点,很快,第二个人又被扔进了河。
人们更加恐慌了,有人已经忍不住对着顾鹤轩骂起来:“顾神医,你不是救死扶伤的大夫吗?你为什么会这么冷酷绝情地看着我们一个个死去?”
咒骂声中,第三个人被扔进了河。
顾鹤轩痛苦地闭上了眼,忽然一道清冽的声音传入耳中:“把这妖物的名字写在生死簿上。”
顾鹤轩紧闭的眼皮微微颤了颤,再睁开眼时,他看向一身黑色大氅的俊美男子,确定他没有听见那道奇怪的声音,顾鹤轩便假意道:“请伽夜公子停手,我答应你就是。”
伽夜邪气一笑,衣袖一扬,毫不怀疑就将浸了冥界水的朱砂笔抛给了能断阴阳,决生死,操控生死簿的人间医者……
一年之后,九州大地出现了一名不知来历的医者。他医术高明,云游四海,走遍天下为穷苦百姓治病,并且不收分文诊金。有被他治好顽疾的人问他姓名,想答谢恩公,他总是不肯相告,只说自己满身罪孽,如今是在用一生的时间去赎罪。
这名医者自然就是顾鹤轩。
当日用密音术教他在生死簿上写下妖物名字的人正是昆仑仙山的一名仙门弟子,那弟子奉师命出山诛妖,来到陈州城,见异妖伽夜用生死簿操控凡人生死,借凡人寿命,添自身修为,妄图与天地同寿,便将计就计,让顾鹤轩在生死簿上写下这妖物名字,借走了妖物自身五百年的修为。
异妖伽夜好不容易修得的五百年修为尽数散尽,当场现出原形,被那弟子就地诛杀。
再说那一年的陈州城,昔日人来人往的慈心堂一场大火后,烧得面目全非,只剩断壁残垣。人们从废墟中抬出一具不辨面目的焦尸,以为这不幸葬身火海的人便是顾神医,大家都对这位年纪轻轻就遇难离世的大夫感到遗憾难过,便一起出力安葬了他,把他葬在了陈州城郊外的鹤山上。
那场大火后,回春堂的纪大夫也突然失踪了。人们提起他,纷纷摇头,说他医术平庸,跟顾神医相比,定然是自觉无颜面再留在陈州城,故而选择远走他乡。
一个清风习习的早晨,有人来到鹤山,在顾鹤轩的墓前摆下香烛、果蔬,然后跪下磕了一个头,轻声道:“师父,阿海来看你了。”
也许这世上只有阿海知道,纪襄当天夜里一个人去了慈心堂,接着慈心堂就起火,纪襄没有回来。为了得到那本能令人起死回生的生死簿,纪襄葬身在了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