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异妖传·化妖丹
飞天灯笼2020-07-31 13:3920,105

  题眼:你想要一颗化妖丹吗?它可以让你恃强凌弱,为所欲为呢。

  烈日灼灼,尘土飞扬。

  莫心儿满头大汗地走在一条官道上,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一身满是补丁的旧衣裳,看起来像是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

  “心儿,你一定要离开白水村,留在这里是没有活路的。”

  莫心儿的母亲临死前抓着她的手殷切叮嘱,她和白水村的其他村民一样,因为太过饥饿,吃了观音土,这种被人们称作“仙泥”的土,瓷白细滑,犹如白面,然而人吃多了会肚子鼓胀,最后活活胀死。

  一年前,莫心儿的家乡白水村发生旱灾,粮食颗粒无收,百姓没米吃,便去田野里挖野菜,吃完了野菜吃树叶,最后连树皮也被剥光了。实在没东西吃的村民为了不被饿死,便吃起了观音土。虽然每次都只吃一点点,以求减轻腹中的饥饿感,但观音土吃多了终是会要人命的。

  世世代代生活在这个小村落的人们眼见亲人相继死去,无奈之下纷纷背着行囊外出逃难。莫心儿的母亲把能弄到的吃食都省给了她,自己却背着女儿偷偷吃观音土充饥,等到莫心儿得知真相时,已经为时已晚。莫心儿大哭一场,草草安葬了母亲,跟着逃难的村民离开了白水村。

  在十五岁的莫心儿心中,天底下最惨的事莫过于没有粮食吃,活活饿死。

  然而当她走出白水村,眼前所见才让她真正体会到什么是人间炼狱。

  饿殍载途,白骨盈野。

  老天爷惩罚的何止是小小的白水村,整个龙牙山一带的村落都难以幸免。

  莫心儿想起濒临绝望的村民们朝着天空跪拜,痛哭流涕的样子。他们说自己错了,不该向老天爷索取无度,肆意砍伐神木,以致昔日郁郁葱葱的龙牙山变成荒山秃岭,惹怒上天,降下天罚。

  村民口中的神木是龙牙山特有的一种树木,其木料纹理密实,气味芳香,用来打造的家具可历经百年不朽不腐,香味不散,故而深受人们的喜爱。从皇宫到民间,无数达官贵人竞相追捧,为了得到一件神木打造的家具,那些贵人们出的价钱一次比一次高。据说闽州城有位大商贾,眼光独到,发现了龙牙山得天独厚的水土可以生长出品相极好的神木,派了人来到龙牙山,以极其有诱惑力的价钱向龙牙山的村民购买神木。世世代代生活在小山村的人们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银子,他们疯了似的上山伐木,砍光了笔直通天的大树,便砍矮小稚嫩的小树。

  人心的贪婪如何等得起一棵树的成长?神木砍光了,人们便砍其他的树木鱼目混珠,等到龙牙山被砍光了最后一棵树,青山绿水变作荒山黄土,一切向着不可挽回的地步发展。

  一场天灾,饿殍遍地。

  然而这还不是最惨的,在饥饿的威胁下,最惨无人道的事还是被莫心儿遇上了,她被两个面黄肌瘦的饥民堵住了。

  看到对方诡异的眼神,莫心儿想到这些日子以来见过的可怕场景,骨瘦如柴的孩童被架在篝火上烤,旁边坐着几个饥肠辘辘的饥民……

  莫心儿吓得浑身哆嗦,转身便想夺路而逃,却被对方眼疾手快地拽住。

  “小丫头想去哪儿?”矮一点儿的饥民目光紧紧盯着莫心儿道。

  “两位大哥,你们放了我吧,大家都是逃荒的,何苦为难我?咱们只要一直往南方走,等到了闽州城的地界,那里繁华富庶,咱们一定会有活路的。”

  高个子饥民嗤笑一声道:“活路?从这里到闽州城少说还有一百多里的路,只怕小爷我还没走到闽州城就已经饿死了。”把莫心儿上下打量一遍,挑剔道,“看你这丫头面黄肌瘦,跟只猴儿似的,浑身没几两肉,不过有的吃总比饿死好。”

  两人不顾莫心儿的高声呼救,一左一右架了她便要往偏僻的野地里去。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莫心儿惨白了一张脸,绝望地呼救。

  “省点力气吧,这里是荒郊野地,除了我们就没有活人了,就算让你侥幸唤来什么人,也不过是我们的口中粮,腹中餐罢了。”两个饥民亮着白森森的牙齿威胁道。

  话音刚落,天色忽变,一阵妖风刮过,半人高的野草高低起伏,草丛间似有活物游动而过,隐约有一声“呵呵”,似是有人在轻笑。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高个子饥民问。

  “我听到有人的笑声,可这里除了我们三个,并无其他人啊。”矮个子饥民一脸疑惑。

  “呵呵。”又是一声轻笑,两个饥民只觉眼前一花,一个紫袍男子便出现在了眼前,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只见这男子头戴紫金冠,修眉俊眸,五官俊美阴柔,一身紫袍玉带尊贵非凡,再配上一双狭长细眸,只轻轻看人一眼,便有种说不出的邪魅。

  不像个凡人,这是两个饥民此刻心中冒出的相同看法。

  似是要印证二人心中所想,男子开口了,声线清凉冷冽,如同地底最阴寒刻骨的泉水,冻得人浑身直哆嗦:“自古只闻妖物吃人,倒没听过人能将妖物变成自己的口中粮,腹中餐的。你二人在我家门口猖狂,这般挑衅于我,是不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此君毫不避讳,一开口就承认自己是妖,这就有点不给人退路了。两个饥民两股战战,恨不得夺路而逃,“扑通”一声双双跪倒,求饶道:“大仙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此地是大仙的地盘,打扰了大仙清修,小人罪该万死,小人这就速速离去。”

  二人说罢,便互相递了一个眼色,再也顾不得莫心儿,爬起来便想跑,心中只盼离这妖物越远越好。

  袍袖甩动,一阵妖风刮向二人,那二人顷刻间便如同被定身咒定住,动弹不得,只瞪圆了眼惊惧地看着紫袍男子缓步踱到自己面前。

  “急什么?怕我吃了你们不成?”紫袍男子神态悠闲,愈发衬得那二人惊骇欲绝。

  “大、大仙,求求你不要吃我们。”二人祈求道。

  “人类真是奇怪,人吃天下万物生灵,便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万物吃人,便是危害人间,为天地所不容。你们人啊,做什么事都占理。你们吃其他生灵就是对的,生灵反过来吃你们就是错的。对和错都由你们人类来定,是不是太蛮横了一点?”紫袍男子一脸淡嘲。

  “猪狗牛羊,鸡鸭鱼虫,生来便是注定要被人吃的,普天之下都是如此。人是万物之灵,自然凌驾于万物之上。我们人将这些牲畜宰杀烹煮,嚼食入腹,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了。”二人顶着紫袍男子诡谲难辨的眸光,战战兢兢为自己开解,“我们二人和千千万万的凡人没什么不同,若我们有错,那千千万万的凡人便都有错。若大仙认为芸芸众生无罪,那我们二人便也无罪,请大仙放我二人一条生路。”

  “真是能言善辩啊,连我这舌头分叉的妖都快要辩不过你们了。”紫袍男子阴冷柔和的声线仿佛毒蛇吐信般令人心悸,“就算你们说的在理好了,可是你们不仅吃天下生灵,你们还吃人啊……”

  你们还吃人啊。短短六个字,从紫袍男子的口中淡淡说出,犹如千钧之石瞬间压在二人心上,压得二人口不能言,心惊胆战。

  阴冷的视线慢慢扫过面无人色的二人,紫袍男子叹道:“都说妖怪可怕,我看人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妖怪吃人是妖的天性,你们人吃起人来,那才叫灭绝人性,残忍至极。”

  两个饥民此时再也想不出辩驳之言,自知今日遇到这妖物,自己难逃一死,恐惧之下不由涕泪横流,丑态百出。

  “人吃其他生灵,全然不顾无辜生灵的哭泣哀嚎,怎么轮到人类自己被吃,却是如此惊骇欲绝呢?”紫袍男子轻拂衣袖,叹道,“唉,好没意思。你们两个又脏又臭,我委实没什么胃口,你们去罢!”衣袖一挥,二人只觉原先禁锢自己的一股无形力量瞬间消失,意识到手脚恢复自由后,顿时发一声喊,连滚带爬地逃了。

  “你这小孩怎么不跑?”紫袍男子打发完两人,见莫心儿居然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真是一个胆大的人类。

  “小孩,他们都走了,你怎么不走?你不怕我吗?”

  莫心儿被他那双狭长的妖目看住,不禁一慌,这才后知后觉感到害怕,哆哆嗦嗦道:“我怕啊。”

  紫袍男子一愣之下,忽然笑出声来:“真是个有趣的小孩,你怕我干什么?害你的是人啊。”

  莫心儿目光茫然地看着对方,听他问道:“小孩,你想不想活?”

  废话,谁不想好好活着?莫心儿觉得对方的问题莫名其妙,她迷茫地看着他道,“这天底下的每一个人都想好好活着,不是吗?”

  “是啊,这世上每个人都想活,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活。弱肉强食,自古不变。你这样弱,在这个恃强凌弱,弱肉强食的世界,你要怎么活下去呢?如果下一次你再遇到今天的这种情况,你能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变成他人的盘中餐吗?”

  莫心儿脸上的恐惧一闪而过,声音不由尖锐了几分:“不,我不想被人吃掉!”

  紫袍男子微微一笑,狭长的妖目顾盼间更添了几分邪魅,从袖中掏出一颗鸽卵大小的褐色丹药道;“我这里有一颗化妖丹,吃了它你就会变成妖,往后只有你吃别人的份儿,再也没有人能吃你了。既然做人那么苦,不如从此以后做妖吧。妖强大邪恶,令人惧怕,所到之处人人退避,威风得很。”

  莫心儿的目光紧紧盯着对方手中的丹药,犹豫道:“可是我不想吃人。”

  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紫袍男子妖目中闪过讥讽:“傻孩子,这本来就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啊。你不吃人,别人就会来吃你。”

  这本来就是个人吃人的世界。莫心儿心中犹如迷雾散尽,把心一横,毅然接过了对方手中的化妖丹。

  三个月后——

  熙熙攘攘的闽州城街头,一个布衣少女被染坊的管事赶了出来。

  “走走走,都说了多少次了,没有保人,谁敢雇你这样不知底细的人?”中年管事一脸凶相,不耐烦地挥手驱逐,像在赶一只苍蝇。

  “管事的,求你行行好,留下我吧。我能吃苦,自小在乡下长大,种庄稼是把好手,我有的是力气。”少女正是三个月前逃荒的莫心儿,她一路风餐露宿来到闽州城,只为找一份工,好安顿下来。此刻她顾不得管事一脸的不耐烦,苦苦哀求道,“我吃得不多,不吃也行,我只想有个落脚的地方。你们就留下我吧,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活都能干,多辛苦都不怕。”

  “你这乡下来的丫头怎么听不懂人话呢?你没有保人,整个闽州城的商家都不会有人雇你的,你走吧!”那管事一张脸拉得比驴还长,砰的一声把莫心儿关在了染坊的门外,任由她在外面求了半天,始终闭门不出。

  莫心儿又累又乏,心灰意冷地靠着染坊旁边的墙根坐在了地上。她满怀希望地来到闽州城,以为到了这个离白水村最近的城就有了活路,只要自己手脚勤快,总能寻到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可是现实却让她失望至极。

  衣食住行是人最基本的需求,再与世无争的人都不可避免。她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能在青山绿水的白水村粗茶淡饭度过一生,可是这么简单的心愿老天都不成全她,要让她无家可归,无衣可穿,无食可吃,无路可走。

  究竟是谁把她害到今天这般境地?十五岁的莫心儿人生阅历有限,她苦苦思索,却始终想不出答案。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如果再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她只能去闽州城外的一处榆树林露宿了,就像前几天一样,在夜里化为妖物,睁着一双血色妖瞳,袭击夜行的旅人,神不知鬼不觉吃掉这些倒霉鬼。

  莫心儿站起身在街上慢吞吞往城外的方向走,由于心事重重,不留神便撞了人,只听“哎哟”一声,一个穿金戴银的美貌女子用手指着莫心儿,尖利的指甲几乎戳到莫心儿的眼珠子上:“哪里来的野丫头,走路不带眼睛吗?撞了我阮三娘连句道歉都没有就想溜?”

  莫心儿回过神来,见对方穿戴华贵,气势凌人,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撞你的,我只是没留神。”

  阮三娘嗤笑一声,伸出一只手道:“对不起可不是嘴上说说的,你撞伤了我,我还得去看大夫,汤药费你不该赔一点吗?”

  莫心儿苦着脸道:“可是我身上没有一文钱啊。”

  “什么!”阮三娘立刻拔高了嗓音,怒瞪莫心儿,“你当我是白痴啊!”

  在阮三娘的疾言厉色下,莫心儿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再三解释自己家乡闹了饥荒,自己逃荒出来,举目无亲,身无分文。

  “在闽州城,还没有人能在我阮三娘眼皮子底下玩花样的。你既拿不出钱,在闽州城又无亲朋好友,那就跟我回牡丹坊,我正好缺一个丫鬟,你不干满三个月别想走。”阮三娘心思一转,一把拽住莫心儿。

  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并没有挣扎,居然乖乖让她拽着走。阮三娘觉得奇怪,斜乜着眼道:“你居然不逃跑?”

  莫心儿小心翼翼地询问:“你们那儿管饭吗?”

  阮三娘不明其意地嗯了一声。

  “那管住吗?”

  阮三娘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道:“进了牡丹坊的姑娘,是不会有机会露宿街头的。”

  “我做了你的丫鬟,你能给一套丫鬟的衣服我吗?我听说大户人家的丫鬟都有专门的丫鬟服的。我身上这件衣服已经很旧了,你会给一套新衣服我吗?”

  莫心儿期期艾艾地问,一脸的小心讨好。在得到阮三娘肯定的答复后,莫心儿幸福得几乎要流泪。就在前一刻,她还在为了衣食住行发愁,下一刻,阮三娘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瞬间解决了她所有的难题。

  莫心儿脸上的表情全部落进了阮三娘眼中,阮三娘白眼已经翻不动了,她看着莫心儿一脸向往的神色,像在看一个傻子:“你知道牡丹坊是什么地方吗?”

  有的吃有的住,还有新衣服穿。莫心儿活了十五年首次进城,不知人间险恶,顾名思义地把牡丹坊想成了一座大花园,她脑海中冒出一座种满牡丹花的园子,她穿着丫鬟服走在园子里,周围花团锦簇,鸟语花香,简直美好得不能再美好。想到这里,莫心儿的目光流露出三分无知,三分迷茫,还有四分的向往,最后通通汇聚成了由衷的赞美:“我想牡丹坊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看着对方一脸向往的神色,阮三娘无言以对。

  莫心儿就这样稀里糊涂进了闽州城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牡丹坊。

  阮三娘是牡丹坊最红最美的花魁娘子,然而花无百日红,再美的花也终有衰败的那日。所以这些倚栏卖笑的烟花女子都会未雨绸缪栽培几个年纪小,容貌标致的小女孩,好在自己年老色衰时有年轻美貌的姑娘供自己驱使,维持自己过惯了的奢靡生活。

  她们也曾经被人拐骗,被人恐吓,被人殴打,不得不强忍欢笑堕入风尘,成了供人赏玩取乐的美丽玩物。而当她们习惯了这种纸醉金迷夜夜笙歌的奢靡生活后,她们摇身一变,变成当初自己痛恨的刽子手,用同样坑蒙拐骗的手段诱骗良家女子,使得这些女子变成下一个可怜又可恨的自己。

  把莫心儿带回牡丹坊后,阮三娘随意挑了两身素净的旧衣给莫心儿换上,又从首饰盒中捡了几根成色老旧的素银簪子送了莫心儿。

  把这个黄毛丫头梳洗打扮一番,莫心儿原本清稚秀气的容貌就显露了出来。

  阮三娘心中自有一番算计,先好吃好喝地将对方笼络住了,再慢慢用精美的衣服,漂亮的首饰,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享用不尽的山珍海味,让对方一点点习惯这种安逸的生活,等她离不开这种生活时,即便赶她走,只怕她也离不开牡丹坊了。

  可惜阮三娘的如意算盘打空了,才过了几天,得知真相的莫心儿便闹将起来, 执意要离开牡丹坊。

  “原来牡丹坊是青楼女子卖笑的地方。”顶着阮三娘威压的目光,莫心儿鼓足勇气道:“我、我是好人家的姑娘,我不会留在牡丹坊的。”

  “好人家的姑娘?”阮三娘嗤笑一声,审视的目光将莫心儿从头到尾打量一遍,“你错了,你只不过是穷人家的姑娘。听过‘人穷志短’这句话么?”

  “穷怎么了?再穷我也不会待在这里的。”莫心儿忿忿不平道,“你骗我,那天在街上我根本没有撞伤你,你诓了我来当你的丫鬟,实际却是要我学弹琴跳舞,将我训练好了去取悦客人。”

  阮三娘被戳破谎话,脸上半点羞愧也没有,“是又怎样?你一个逃荒出来的落难丫头,要不是我,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流浪呢。是我收留了你,给你吃给你住,你该感谢我才是真的。”

  阮三娘混迹风尘,早已练就一副伶牙俐齿,颠倒是非的本领。她可以把死的说成活的,把黑的说成白的,应付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眼皮子都不带掀的。

  莫心儿果然词拙言穷,一时想不出辩驳的话。

  阮三娘见状循循善诱道:“你一贫如洗,食不果腹,衣不避寒,居无定所,能有什么好的出路?身为穷人,从一出生起,你就输了。穷人家的女儿,姿色好的,不是堕入风尘以色侍人,便是嫁给他人为妾。姿色差的,大多为奴为婢,任人差遣,好一点的境遇也不过是嫁作庸人妇,一辈子操劳苦役,在清苦的岁月里熬尽自己的青春。莫心儿,你无父无母,无家可归,一无所有,如今我让你有口饭吃,有个栖身之处,你就知足吧,不然你还想要什么好的出路?”

  莫心儿被阮三娘的一番长篇大论说得头晕脑胀,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小兽,又迷茫又愤怒。她明明可以不这样的,她有家乡,有亲人,有栖身之所,有安居之地。她原本可以在青山绿水的白水村粗茶淡饭平平淡淡度过一生,究竟是背后哪一只黑手将她一把推了出去,把她推到今天无家可归,无亲可依,无路可走的地步?

  莫心儿想不明白,那只看不见的黑手究竟藏身何处?它不止害得自己无家可归,还害得她成了吃人的妖物,不容于世。

  莫心儿看着牡丹坊里来来往往周旋于客人身边的莺莺燕燕,鼻子里闻着酒香和脂粉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耳朵里听着女子与男子的调笑声,咬着唇道:“反正我不会出卖自己身体的。三娘,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你就不能放我离开呢?”

  阮三娘无动于衷,坐在桌前悠闲地喝了一口茶,这才抬眼打量莫心儿,看着眼前盈盈十五的少女,容貌还未长开,但胜在青春年少,纯稚秀气。似乎想到了什么,阮三娘恍然大悟:“你有心仪的人了?所以不愿留在牡丹坊?”

  莫心儿一愣,随即摇摇头。

  阮三娘哼了一声道:“那就是想留着好名声,妄想将来飞上枝头变凤凰。”索性站起身,绕着莫心儿转了一圈,啧啧道,“莫心儿,真看不出来,原来你的心这么大。”

  莫心儿觉得和戏太多的阮三娘说不清,她艰难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阮三娘斜睨了她一眼,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道:“唉,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心里在想什么,我可清楚得很,毕竟我也是过来人。”

  两年前,阮三娘曾邂逅一个有钱公子,两人一见钟情,情投意合,花前月下,情意绵绵。阮三娘想和这位公子结为连理,双宿双栖,哪怕是自己赎身也行。可那公子听说阮三娘要嫁给他,却对她说,他和她只是逢场作戏,他恋她青春美貌,她贪他富贵权势,这一场看似郎情妾意的感情,本质上不过是各取所需的交易罢了。

  那位公子还说,他家在闽州城也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怎么可以娶一位青楼女子回家呢?他说,三娘,我腻了,今后便银货两讫,两不相见吧。

  这一场虚情假意的男欢女爱,阮三娘输得彻底,既输了人又赔了心。

  “银货两讫”四个字从此便如一把刀扎在阮三娘心上,每每想起,便觉锥心之痛。阮三娘娇媚的脸上闪过一丝怅然,一丝淡嘲,“莫心儿,我用自己的例子提醒你,这闽州城的确有不少世族大家的公子,但那是你能肖想的吗?他们家世显赫,年轻俊美,有涵养有学识,他们娶的女子必然是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而不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穷丫头,更加不会是青楼里卖笑为生的女子。”

  莫心儿道:“我从来不会妄想不属于我的东西,我只想离开这里。”

  阮三娘放低身段,对莫心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得口干舌燥,哪想到这个乡下丫头看起来呆呆笨笨毫无主见,拧巴起来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她,一怒之下沉下脸来,指使牡丹坊的打手要将莫心儿绑了,好好教训一番。

  牡丹坊豢养了一批凶悍的打手,专门用来对付不听话的姑娘和寻滋闹事的客人。阮三娘一声吩咐,几个大汉轻车熟路一拥而上,要去绑莫心儿。

  莫心儿瞪大了眼睛,惊恐地后退,一双黑漆漆的瞳仁隐隐闪现殷红色的光芒。在被大汉抓住的瞬间,莫心儿尖叫一声,手臂一甩,几个大汉便如纸做的风筝一般轻飘飘飞了出去,狠狠撞向墙壁,又摔落在地上,痛得嗷嗷直叫。

  莫心儿愣了一下,发足狂奔,像一只灵活的小豹子从牡丹坊逃了出去。

  阮三娘气得七窍生烟,看着一地摔成棉花的大汉,喝道:“牡丹坊白养你们了么?连个小丫头都拿不住,还叫丧呢?还不起来追!”

  闽州城的街上,莫心儿一路没头没脑地奔逃,生怕再被阮三娘抓回去。她一边往前冲一边不时回头看,而在街的另一头,一个青衣车夫驾着一辆马车正朝这边快速驶来,莫心儿只顾着看阮三娘一行人,没有留意马车,等到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双方几乎撞在了一起。

  那青衣车夫大惊之下,立刻扬鞭“吁”了一声,奋力拉住缰绳,高大的枣红色骏马高高扬起了马蹄,发出长长一声嘶叫,两只碗大的马蹄便狠狠踏在了莫心儿小小的身体上。

  莫心儿被马蹄踢到,顿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尖叫一声,呕出一口血便倒在了街上。

  那车夫虎口火辣辣疼,好不容易勒住了马,此时见莫心儿被马的两个前蹄踢中,口吐鲜血倒地不起,也不知是死是活,不由得脸色惨白。

  “成魏,发生什么事了?”马车里一个男子的声音清清冷冷问道。

  “公子,有个小丫头被我们的马车撞了。”成魏紧张地握着缰绳道。

  一只修长秀气的手掀开帘子,一个冷面俊俏的锦衣公子端坐在车中,面色冷漠地瞥了一眼昏倒在地的莫心儿,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大概在他眼中,莫心儿跟一只蚂蚁没什么两样。

  碾死一只蚂蚁需要愧疚吗?不需要。所以锦衣公子很快放下帘子,冷声道:“不必管她,继续赶路。”

  成魏怔了怔,有些不忍地看了一眼莫心儿,扬起马鞭便要驾车离开。

  一直站在街上不远处的阮三娘看着马车就要离开,一双美目中忽然迸发出狠厉。一旁的大汉欲言又止道:“三娘,是霍公子。”

  阮三娘冷笑一声,自暗处走出,金钗步摇云鬓花颜,纤腰楚楚云袖轻摆,待走到马车前,她美目流转,声音又清又脆:“霍公子,你的马车撞了人,你没瞧见吗?”

  马车里的人再次掀开帘子,一双黑眸望向浅笑盈盈堵在当街的女子,冷面俊俏的锦衣公子忽地一笑,笑意不达眼底:“三娘,故人相见,别来无恙?”

  阮三娘抬手拂了拂被风吹乱的鬓角:“霍公子,这时候就别忙着叙旧了,救人要紧呐。众目睽睽的,你要是见死不救,多难看啊。”

  围观人群窃窃私语的声音传入锦衣公子的耳中,后者目光紧紧盯着说话夹枪带棒的阮三娘,暗暗把一口白牙咬碎,起身走下马车,在围观人群的注视下俯身抱起了莫心儿。

  成魏深知主人秉性,见状大惊道:“公子,你身份何等尊贵,怎么可以……”

  “众生平等,没有谁比谁高贵的说法。何况是我们的马车撞伤了这位姑娘,本就十分过意不去,又怎能丢下她在街上不闻不问?”锦衣公子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围观的人群,再看向阮三娘的目光却仿佛钢刀剐肉一般。

  莫心儿被抱进了马车,锦衣公子坐在车上掀开帘子,目光如冰地看向又美又嚣张的阮三娘:“三娘,你很好,本公子会记住你的。”

  阮三娘仰天一笑,声线如金石相击,迸发一股杀伐之意:“闽州城首富‘九千万’的嫡子,霍家如今的家主,即便霍公子会忘了三娘,三娘也不敢忘记霍公子!”

  马车渐渐行远,阮三娘将心头翻涌而上的忿恨不甘狠狠压下,领着人径直回了牡丹坊。

  马车一路朝霍府行去,霍公子坐在车里,厌恶地看了一眼昏迷的莫心儿,取出一块手帕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手,起身掀开帘子将手帕丢出车外,吩咐成魏:“不必回霍府,绕道去城外,寻个偏僻的地方。”

  成魏不明所以:“为什么,我们不是回霍府么?何况公子不是要把这个丫头带回府救治吗?”

  霍公子冷嗤一声道:“你几时见过本公子有这等善心?若不是阮三娘逼迫,本公子现在何至于跟一个半死不活的丫头坐在一个马车里?休要多话,去城外便是。”

  霍公子说完,坐回车里,又厌恶地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莫心儿,心道,若将这个半死不活的丫头带回霍府,万一她死在霍府,坏了自己的财运,岂不晦气?自然是到城外寻个偏僻无人的地方丢了省事。阮三娘,你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如此逼迫于我,令我颜面尽失,你且等着,本公子自会连本带息还给你。

  闽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马车七拐八拐到了城外,天色也暗了下来。一处偏僻的树林里,成魏按照霍公子的吩咐把莫心儿从车上抱下,丢在了林子深处,可不多一会儿,他便脸色煞白地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公子,那个丫头没气了。”

  见霍公子没什么反应,成魏忐忑道:“公子,我们这样做是不是过分了点?这个丫头没气了,我们把她丢在此处不管,若是被野兽吃了岂不是糟糕?我们要不要挖个坟墓好好把她安葬了?”

  “只挖个坟墓怎么行?不如再立个碑,刻上字,再敲锣打鼓办一场法事,你我披麻戴孝为她守丧七日,你看如何啊?”霍公子冷冷扫了一眼成魏,后者便不敢再言。

  天色已晚,主仆二人打算打道回府,这时幽静晦暗的林子里忽然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好一个冷心冷面的霍家家主,霍公子始乱终弃的事做多了,怎的越来越心狠手辣,这一回居然连杀人灭口都敢做,此等灭绝人性的狠劲儿,真是令在下大开眼界。”

  说话间,便有十来个黑衣蒙面人从林子各处持刀走出,个个来者不善,将霍公子主仆二人围在中间。

  霍公子自视甚高,认为自己无论是相貌还是身价,在闽州城都是数一数二的尊贵不凡,便是想睡女人,也是挑选貌美的妙龄女子。来人甫一出现,便毫不客气将“始乱终弃杀人灭口”这么一顶大帽子“哐啷”一声扣到他头上,更可气的是,言下之意他始乱终弃的对象还是像莫心儿这样既无美貌又无身段的黄毛丫头,简直不能忍!

  霍公子黑着一张脸,说话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看各位这般藏头露尾,黑衣蒙面的样子,各位也不是来惩恶扬善,伸张正义的吧?”

  为首的黑衣人冷笑一声道:“霍昀,你一个人就把闽州城的生意都做绝了,青楼、赌坊、丝绸、米面、木材、茶叶、典当……所有的生意你恨不得自己全部一口吞下,胃口堪比饕餮。这些年你不给别人留条活路,可有想过今天?”

  霍昀了悟道:“原来是我生意场上的老朋友。各位是接了谁的买卖来杀我?不管对方出多少价钱,我都出双倍,只要你们能帮我把对方的人头提来。”

  那黑衣人大笑三声,用刀指着霍昀,目光森然:“你以为所有人都是见利忘义的小人么?这一次,恐怕你要失望了。”

  霍昀道:“我半生商海沉浮,从未见过钱财收买不了的人,如果这个人用钱收买不了,那一定是雇主给的价钱不够。我现在出十倍的价钱,买对方的人头,你接不接我这桩买卖?”

  黑衣人口气森然道:“真不愧是霍家的家主,好手段好魄力。不过可惜,今日是天要亡你!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不想想,你死了,别人得到的岂止是十倍报酬?天底下的钱是永远赚不完的,只要先铲除了你!”

  话已至此,霍昀明白用钱财已经无法笼络对方,多说无益。他方才借着与对方说话之际早已悄悄退向马车,此时忽然伸手飞快触动了马车上的一个机关,黑衣人察觉不妙立即持刀向他攻来,只听“砰”的一声,自马车底下喷出一股猩红色毒烟,毒烟古怪难闻的气味在空中迅速弥漫,黑衣人中有人不慎吸入了一些,顿时七窍流血倒在地上,状似疯癫,神情痛苦异常,不住打滚哀嚎,片刻之后便没了声息。

  剩下的三个黑衣人瞧着同伴惨死的模样,再看向霍昀的目光不由愈发凶狠,纷纷提刀而上刀刀致命。霍昀丝毫不惧,自马车底下抽出一柄锋芒毕露的宝剑,与对方斗在了一处。

  双方狠斗片刻,胜负未分。黑衣人不由暗暗心急。眼前这个平时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居然是个会武的,而且身手还十分高明。平日里装出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原来是为了使人放松戒心,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果然什么底牌都露了出来。

  三个黑衣人闭气已久,久战不克,已成强弩之末,此时把心一横,拼着自伤八百也要将霍昀毙于刀下。霍昀性情阴晴不定,睚眦必报,只要他安然返回霍府,那么闽州城必有一番腥风血雨。

  双方殊死狠斗之际,林子深处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活物游走于草丛。那声音渐渐朝霍昀这边逼近,就在黑衣人一刀刺伤霍昀腰腹,将他一脚踹倒的瞬间,一条斑斓大蟒蛇从半人高的草丛间猛然窜出,水桶粗的蛇身盘踞于地,簸箕一般的蛇首高高扬起,一双殷红色的铜铃大眼阴森森地望住霍昀等人,口中嘶嘶地吐着信子,仿佛择人欲噬。

  一个黑衣人的刀掉在了地上,发一声喊转身欲跑,那起先盘踞不动的蟒蛇仿佛有了目标,阔口一张,獠牙毕现,水桶粗的蛇身灵活游走于地,追上黑衣人,一口咬住了对方半边肩膀,蛇首狠甩,将拼命挣扎的黑衣人甩断了骨头,然后犹如吞吃一只无骨的章鱼一般,将黑衣人吞吃入腹。

  剩下两个黑衣人互看一眼,知这妖物凶险,也顾不得劫杀霍昀,立刻抽身后退,岂料那蟒蛇似是饿狠了,一个活人吞吃入腹,还不够它塞牙缝似的。它殷红色的两只眼仿佛两盏幽冥鬼火,在林中追着逃跑的两人。

  先前打斗激烈的林中此时只剩下霍昀主仆二人。一番厮杀,两人都身受重伤,还以为自己今日定然要丧命于此,岂料事情又有了转机。

  成魏撕下一片衣角,替霍昀包扎腰部的伤口,道:“公子,属下第一次见巨蟒吞吃活人,委实吓人。这巨蟒不知会不会去而复返,我们快走。”

  说话间,便听林子里几声惨叫,想是那两个黑衣人也入了蛇腹。

  成魏扶起霍昀朝马车走去,焦急道:“那巨蟒又吃人了,公子,我们快上马车。”

  霍昀腰部被刀刺中,伤得不轻,此时捂着流血的伤口咬牙爬上马车,成魏见马四肢瘫软,跪在地上怎么拉都拉不起来,自知这马定是被巨蟒所吓,不由得心中暗暗叫苦。

  马车是坐不成了,成魏焦急道:“公子,这如何是好?”

  霍昀今日算是倒了大霉了,祸不单行福无双至。他一向谨慎,知道自己坐拥金山犹如置身烈火之上,多的是人眼红,故而他在闽州城各处都布下了暗卫,一旦自己在城中任何一个地方遇险,片刻之间便有暗卫赶来援救。

  这一次冒然出城,是他大意了。

  霍昀忍着伤口的疼痛道:“我们步行回去,等入了城便会有人接应。”

  林深似海,寂静无声,主仆二人相护搀扶着,高一脚浅一脚行走在林中。不料巨蟒去而复返,蛇身盘踞,挡住了二人去路,两只殷红色蛇眼仿佛两盏幽冥鬼火,幽幽望住二人。

  双方一度僵持,霍昀与那巨蟒对视,忽然觉得对方似乎在辨认自己。这条巨蟒难不成还认识自己?霍昀想想都觉得荒唐,一定是自己太恐惧的缘故,导致胡思乱想。那巨蟒望了他片刻,忽然阔口一张,朝他袭来。

  霍昀飞快从怀中取出一串佛珠朝巨蟒狠狠砸去,那巨蟒被佛珠砸中,嘶吼不断,水桶粗的蛇身在地上狠命翻滚,蛇尾扫过四周的树时,那力道把树皮都抽打得木屑纷飞。

  巨蟒翻滚一阵后,转眼间变化了模样,赫然是死而复生的莫心儿。

  原来这莫心儿因伤重一时闭气,却没死透,反而因化妖丹的缘故彻底变成了妖物,她重伤之下急需吃人恢复元气,那三个倒霉的黑衣人便凑巧成了她腹中美食。

  她吃了那三个黑衣人后,见林中还有活人,便想要一并吞食,岂料霍昀的佛珠有高僧加注了法力,可以降妖伏魔,她被佛珠一击之下重新又恢复了人身。

  成魏指着她恐惧道:“你、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莫心儿从地上爬起,嘴角还有一缕新鲜的人血,看起来分外骇人。她没有理成魏,目光却看向捂着腰部的霍昀,用小女孩清稚的声音道:“我认得你,你就是撞伤我又想把我丢在林子里自生自灭的那个人。”

  原来变成妖物的莫心儿会感应到生前经历的一切,那么霍昀在她被马车撞伤后的所作所为,如今她都知晓了。

  霍昀从商数载,也是见过风浪的人,面对眼前的局面,他并不十分惊慌,暗自镇定道:“姑娘这是在怪我见死不救?可你为什么不想想,是谁害得你被我的马车撞上?当时你跑得慌不择路,是有人在后面追捕你吧?与其追究我,你为什么不找那个追捕你的人?她才是罪魁祸首啊。对了,当时阮三娘怎么那么巧也在?她出身青楼,拐卖幼女逼良为娼的事想必也做了不少。”

  莫心儿用手擦掉嘴角的血迹,冷笑道:“你以为这么说,你就可以撇清自己?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是那么自私卑劣,大家都在吃人肉喝人血,仗着自己比别人强就可以肆意欺凌别人。那个紫袍人说得对,这本来就是个人吃人的世界,我不吃人,别人就来吃我害我,我受够了。”

  莫心儿变成巨蟒后连吃三人,妖性已生,即便恢复人身,性情已与妖物无异。她双目中满是凶光,狠狠望住霍昀道:“霍公子,任你能言善辩,巧舌如簧,今日你也救不了自己性命。你们一个个欺我辱我,我今日就要你们通通葬身蛇腹!”

  莫心儿受佛珠一击,无法变成蟒身,但剩余的几分妖力已经足够杀死霍昀这样的凡人了。

  莫心儿五指成爪朝霍昀咽喉处抓来,霍昀没了佛珠,只得硬着头皮横剑一挡,只听一声金石相击之声,那削铁如泥的宝剑竟然被莫心儿徒手折断。霍昀大惊失色,只当自己这一回定然不能活命,千钧一发之际霍昀身上一道流光四溢开来,那流光冲上天际化作一只白羽丹顶的仙鹤俯冲而下,对着莫心儿狠狠一啄,莫心儿一声尖叫,捂着眼睛倒退两步摔在了地上。

  “孽障!你连害数人性命,你可知罪?”仙鹤落在树梢,化作一名和尚,披着袈裟宝相庄严,凌空立在树梢对莫心儿厉声呵斥。

  莫心儿捂着眼睛半晌才睁开眼来,她似是极惧怕立在树梢的和尚,坐在地上畏惧不言。霍昀见和尚模样,认出是法金寺的虚尘大师,来不及思考虚尘大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霍昀催促道:“虚尘大师,你来得正好,这妖物会吃人,你赶快收了她!”

  虚尘大师从树梢御风落于地面,看着莫心儿道:“莫心儿,你本是人,却为了活命,甘愿变成妖邪,不惜谋害同类性命,你可知错?”

  莫心儿坐在地上,仰面望着虚尘大师,目光倔强道:“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为了活命,变成妖邪并不是我的本意。我也想做个好人,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好人,可是谁给过我这样的机会呢?”

  莫心儿双目流下两行血泪,她努力看清对方的身影,讥诮道:“我娘是个自食其力的好人吧?可是老天是怎么对待她的?降下天灾让她粒米无收,为了不饿肚子不得已吃下观音土,最后腹大如鼓活活撑死。

  还有白水村的村民,他们原本淳朴勤劳,在远离城嚣的小山村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粗茶淡饭却也平凡幸福,可是利欲熏心的商人发现了龙牙山的神木,这些眼里只有钱的商人对村民诱之以利,让村民们不停地进山砍伐神木,直到砍光龙牙山最后一棵树,把昔日的青山绿水变成荒山秃岭。

  这些唯利是图贪得无厌的商人,他们的一己之私毁掉了白水村村民赖以生活的地方,害得他们承受上天的惩罚,没有安身之处,没有粮食果腹。你看,这个世界是多么不公平,没有错的人总是为罪行累累的人承担罪过,而犯下罪恶的人却过着锦衣玉食骄奢淫逸的生活。”

  莫心儿瞥了一眼目光闪烁的霍昀,对着虚尘大师道:“我只不过吃了几个人,你便说我是妖邪,可是这世上的有些人,他们的所作所为比之妖邪,明明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贪得无厌,唯利是图,肆意破坏人类生存环境,不顾同类死活,吸着同类的鲜血享受奢华生活的人才是吃人的妖魔,怎么没见你替天行道收了这些人呢?”

  虚尘大师静静听完莫心儿的控诉,目光悲悯道:“六界自有秩序,你有你的罪,他们亦有他们的孽,天理循环,谁也逃不掉最终的审判。”

  一道法力打在莫心儿身上,后者吐出一颗化妖丹后气绝身亡。虚尘大师掌心一翻,化出聚魂瓶收了莫心儿的魂魄,道:“你作恶人间并非自己的本意,乃受了异妖柳胤的唆使,贫僧现在用聚魂瓶收了你的魂魄,囚你十年,你且在瓶中好生悔悟,十年后你若戾气散尽,贫僧便放你出来,你自行转世投胎去罢。”

  莫心儿差点害得自己葬身蛇腹,霍昀哪肯善罢甘休,他恨不得她魂飞魄散,永世不再为人,此时立刻道:“虚尘大师,这妖邪害了不少人的性命,你该打得她灰飞烟灭才是,怎能轻易饶恕?”

  虚尘大师淡淡瞥了一眼锦衣华贵的公子,道:“霍施主,你在闽州城经商,唯利是图,不择手段,若你觉得莫心儿罪不可恕,那么你呢?你暗地里经营的青楼为了赚更大的利益,调教出更多的卖笑女子,不惜逼良为娼,用骗的,用坑的,用拐的,用吓的,用尽下作的手段逼迫姑娘入了娼籍,害了多少清白女子的一生?你开设的赌坊害得多少人因你家破人亡?你经营的木材生意害得龙牙山的树被砍伐殆尽,多少无辜百姓被迫背井离乡外出逃荒?人为财,鸟为食,本是天经地义,可你求财之心贪得无厌,永不餍足,可有想过‘害人终害己’这句话?”

  霍昀不以为然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追逐利益是人的本性,女子不贪慕虚荣又怎会被骗入娼籍?赌徒想不劳而获自然就会一赌再赌,直到输光所有钱财;龙牙山一带的村民若不是贪图小利,又怎么会争先恐后进山砍树?是有人拿刀子逼他们了吗?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无辜之人,人之所以受灾受难,都是源于人自身的贪欲。欲念横生的世道,可说是无人不冤。”

  虚尘大师原是法金寺的得道高僧。多年前霍昀来到法金寺,捐献了一笔善款建了一所慈善堂,用于救助无人奉养的孤寡老人。虚尘大师感念霍昀的善举,又算出这个年轻人命中有一劫,故而在赐了他一串加注了法力的佛珠后,还在他身上施了一缕自己的神识,若霍昀面临生死关头,他即便远在千里之外,也能立即知晓,并在千里之外施法救助。

  可令虚尘大师想不到的是,在欲念横生的世道浸淫数年,当日那个心中尚存一丝悲悯,肯捐出善款救助孤寡的年轻人,居然变成了今天这幅唯利是图的模样。

  听完霍昀的辩驳之言,虚尘大师知他并无悔改之意,淡淡道:“霍施主,你大可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辩解开脱,但贫僧劝你一句,求财之路适可而止,给他人留一份余地,便是给自己留一份余地。否则物极必反,你种下的恶终有一天会反噬到你自己身上,盼你将来不要后悔。”

  虚尘大师说完,见霍昀不置可否,便不再多言,披着袈裟的身影如水纹般晃了晃,淡若无痕般消失了。

  成魏搀扶着霍昀,主仆二人一身是伤地回到了闽州城。霍昀伤得不轻,忍痛等大夫处理伤口时,一张脸阴沉得近乎狰狞。

  大夫走后,房间内只剩下成魏一人。霍昀这次吃了那么大的亏,岂肯善罢甘休,烛光莹莹衬得他一双黑眸诡谲莫测,他忽地冷笑一声道:“前些日子我便听说闽州城外有异乡人无端失踪,官府查不出所以然来。如今看来,定是被那蟒蛇妖连人带骨头吞吃了。如此甚好,我正愁如何神不知鬼不觉除掉那几个眼中钉,眼下就是最好的动手时机。”

  成魏表面上是霍府的车夫,实则是霍昀的心腹,听了霍昀的计谋,毫不意外,道:“在这闽州城与公子做对的生意人,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这次公子遇袭,跟这几个商贾也脱不了关系。既然他们中有人先动手了,公子也不必和他们客气。”

  霍昀道:“谁强谁生,谁弱谁死。生意做得越大,遇到的竞争对手就越难缠,两虎相争,只能有一人为王,一山不容二虎。斗了这么多年了,我早已没了耐心。这几日你便将闽州城外有蛇妖吃人的传言散播出去,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传言说上一千遍,不是真的也成真的了。到那时候闽州城失踪几个人,想必也没人会怀疑到本公子头上。”

  成魏道:“公子妙计,蟒蛇妖已被虚尘大师所除,这一次让莫须有的妖物替我们背锅,简直杀人无形,滴水不漏。”

  霍昀得意道:“钱能通鬼神,即便让官府查出点蛛丝马迹,本公子马上十万雪花银抬进衙门,难道还不能压下这事?这世上就没有不贪的官。”

  这之后,闽州城很快在有心人的煽动下,把蛇妖吃人的传言闹得沸沸扬扬。

  而在这则人心惶惶的传言下,闽州城几个商贾的失踪便显得不是那么突兀了。

  这一天,牡丹坊的坊主备下酒宴宴请霍昀,说是自从阮三娘前几日留书一封出走后,至今杳无音信。没了这位当红的花魁娘子坐镇,牡丹坊的生意最近清冷不少。霍昀是牡丹坊背后的大老板,坊主的意思是牡丹坊的兴旺衰败,霍昀于情于理也要关照三分。

  宴席上,霍昀一边欣赏舞姬的翩翩舞姿,一边品尝珍馐百味,一番推杯过盏后,他眸光潋滟,酒意盎然道:“说来这阮三娘还曾与我有过一段情。两年前坊主将她引荐给我时,那模样,那身段,都是极好的。只不过再美貌的女子,容颜总有衰败的一天,如果我没记错,那阮三娘今年也有双十年华了吧?”

  坊主应了声是。

  霍昀指点道:“世上男人没一个不喜欢青春貌美的年轻女郎,而女子最好的年华也不过那几年,容颜再美也无法永葆青春。那阮三娘走了也罢,你大可以再物色年纪小的女孩仔细调教,调教好了又是一棵稳赚不赔的摇钱树。”

  坊主犹有些可惜:“那阮三娘这棵摇钱树,真的不用找了吗?”

  霍昀目光闪动,转瞬恢复正常:“不必找了。”

  坊主便惋惜道:“这阮三娘好不晓事,当初我将她引荐给你,不过是把她当一件美丽的玩物送给公子赏玩罢了,她倒是敢痴心妄想,居然想做公子明媒正娶的妻,她也不想想公子是何等身份,怎么会娶她一个青楼女子为妻?”

  霍昀道:“说这些做什么?左右不过一个粉头,没了这个还可以有下一个。你可从人牙子手里买些容貌标致的小女孩仔细调教,三年五载后又是一个令男人神魂颠倒的阮三娘。”

  坊主心领神会道:“多谢霍公子指点。届时在下一定会物色一个百里挑一的美貌女郎献给公子,还请公子笑纳。”

  霍昀放下酒杯,与对方会心一笑:“那么,本公子就等着坊主进献美人了。”

  坊主笑道:“一定一定。”将霍昀恭送出门。

  可怜阮三娘至今下落不明,还不知道两年前与心上人的一场邂逅,不过是心怀鬼胎的两个商人之间的一场交易,一个把她当成可以巴结贵人的礼物恭送出去,一个把她当成美丽的玩物欣然笑纳。

  霍昀走出牡丹坊,望一眼外头碧蓝的天色,觉得分外神清气爽。解决了几个处处与自己作对的生意对头,从今往后闽州城就是自己一人独大,再也无人敢与自己争利。至于阮三娘,他本来没有杀心,留着她还能替牡丹坊赚不少银子。可惜,阮三娘不识好歹,偏要与他做对,害得他差点葬身蛇腹。

  三娘,别怪我心狠手辣,我本有心放你一马,是你自己偏要自寻死路,怨不得我。

  霍昀回头看了一眼莺歌燕舞的牡丹坊,拂袖离开。

  街上行人寥寥,清冷空寂,大概是蛇妖的传闻闹得人人自危,个个惶恐,以至于不敢在街上走动。

  霍昀自然心知肚明,他若无其事地走着,然而走了一段路,周围人声渐无,先前街上尚有几个行人,偶尔还有人说话的声音,如今却通通没有了。

  整条街上空无一人,天色晦暗,迷雾渐起,风声瑟瑟,卷起一地落叶飘零在霍昀眼前。

  霍昀想起传说中的鬼打墙,下意识取出佛珠握在掌心,喝道:“是谁装神弄鬼?滚出来让本公子瞧瞧。”

  没有人回答他,霍昀手握佛珠镇定心神继续往前走,然而绕来绕去始终走不出这条空无一人的街,他终于起了一丝惶恐,说话的语气也恭敬了几分,道:“是哪一路的神仙拦住在下去路?请赏脸现身一见。”

  这才有人轻笑一声,迷雾退去,街心立着一位相貌阴柔的紫袍男子,一双狭长的细眸正似笑非笑地望着霍昀:很随意地招了一声招呼:“霍公子,你好啊。”声线清凉冷冽,一开口便令人觉得阴寒刻骨。

  霍昀见此人神态邪魅,目光不善,壮着胆子道:“你是何人?为何拦住我的去路?”

  紫袍男子慢条斯理道:“在下柳胤,住在闽州城外二十里的柳家庄。霍公子贵人事忙,我原本是不该来打扰的,只不过我最近遇到了一个问题,有些想不明白,故而想来向霍公子讨教一二。”

  闽州城外哪里有什么柳家庄?他怎么没听过。霍昀按下心中疑惑,道:“你想不明白什么?我不过一介商贾,又不是学堂里的夫子,恐怕解不了你的疑惑。”

  柳胤道:“霍公子话何必说得这么绝对。有人做了恶事,却甩锅给我,我好好宅在自己家里,什么都没做,莫名其妙背上了一口黑锅,甚是冤枉。我想请问霍公子,你认为那个嫁祸于人的卑鄙小人该得到怎样的惩罚?”

  霍昀握紧佛珠,道:“天下蒙冤不白的人岂止你一个,被人嫁祸而冤死牢中的也大有人在。谁强谁生,谁弱谁死,是普天之下所有生灵都要遵守的生存之道,原本没什么道理可讲。阁下也用不着这般忿恨不平,你若强过对方,必然能有一百种手段令对方受尽酷刑而死,你若弱于对方,那对方要对付你,你也只能受着了。”

  柳胤一双妖目转动,一副颇为受教的样子:“霍公子的意思我听明白了,谁强谁生,谁弱谁死,实力弱的一方便只能任人屠戮。可是我尚有一事不明,人间不是有律法吗?律法规定人必须遵守一定的规则,譬如不得恃强凌弱,不得奸污妇女,不得拐卖幼童,为官者不得贪污受贿,从商者不得以次充好,读书人不得剽窃抄袭……”

  霍昀仿佛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嗤笑一声,打断对方道:“律法只是强者制定,用来约束弱者的工具罢了,制定律法的人可从来不受律法约束。所谓太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只不过是骗骗那些无知的老百姓罢了,自古以来,你见过哪个皇亲国戚因触犯律法被杀头的?”

  柳胤恍然大悟,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果然还是霍公子有见地,那依霍公子之见,我该怎么对付那个嫁祸于我的小人呢?”

  霍昀道:“如果是谁要嫁祸于我,我一定饶不了他,剥皮抽筋都是君恩浩荡。”

  柳胤仰天大笑:“说得好,甚合我意。霍公子,我这就将你剥皮抽筋,你也不必谢我君恩浩荡了。”

  霍昀诧异道:“你我素不相识,我何曾得罪过你?”

  柳胤提醒道:“你这么快就忘记了?前些日子你暗中杀了几个人,却将罪名推到我头上,让我白白替你承担恶名,委实可恨。”

  霍昀似是想到什么,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满脸惧意道:“你……你是……”

  柳胤眯起一双妖目,阴恻恻道:“霍昀,往日你在闽州城坏事做绝,坑同行坑朋友,我原也管不着,但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坑起妖来。你既有胆招惹我,便该想想今日!”

  见对方一双妖目冷冷盯住自己,霍昀惊惧之下将手中佛珠向对方用力砸去,岂料柳胤不躲不闪,接了佛珠在手中,轻蔑道:“这串佛珠上的微末法力也就只能对付那些没有修为的小妖,你还真当它是降妖伏魔的宝物了?还给你!”

  佛珠带着强大的妖力击中霍昀的左腿,只听一声骨头断裂的闷响,霍昀惨叫一声跪在地上,神色痛苦哀嚎不止,哪里还有半点贵公子的翩翩风度。

  柳胤慢条斯理走向霍昀,俯下身道:“霍公子,断腿的滋味如何?”

  霍昀痛得几乎晕过去,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想嫁祸他人却被人找上门来,如今被这蛇妖盯上,他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霍昀原本以为这次自己遇险,虚尘大师会如同上次一样出现救自己于危难之中,可这次任凭他喊了无数声大师的法号,那道披着袈裟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霍昀心如死灰,满头冷汗,脸色苍白,倒在地上犹如丧家之犬。

  柳胤满意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挥一挥衣袖,准备再下杀招,但霍公子的求生欲很强,他忍着断腿的剧痛问不可一世的蛇妖:“柳胤,你是妖,我是人,你仗着自身的强大恃强凌弱,有意思么?你若不嫌弃,我愿将家中钱财尽数奉上,只求你高抬贵手,饶我一命。”

  柳胤对金银钱财并不感兴趣:“我一个妖,要这些俗物做什么?谁强谁生,谁弱谁死,这话出自霍公子之口。我如今杀你害你,霍公子可不该有怨言啊。”

  霍昀抚着自己的断腿,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表。

  柳胤冷笑,吐出蛇信,妖相毕露,摇身一变化作一条长达数丈的紫色巨蟒,瞪着血红色的一双妖目朝霍昀嘶吼不断,长着獠牙的口中流下腥臭的涎液,显然是想将眼前的人类活吞了。霍昀惊惧之下忍痛拖着断腿朝隐蔽处爬去,不料那巨蟒摇首摆尾,尾巴一扫,竟然将他扫中,霍昀登时如一只破布袋般飞了出去,撞上街边一家店铺的墙壁,只听“咔嚓”几声,几根肋骨齐齐断裂,霉运冲天的霍公子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便喷出一口血,晕死过去。

  霍昀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人救回了霍府,当日柳胤在街上现出原形,正要活吞了霍昀时,有仙门弟子出现,斩杀了蛇妖,霍昀得以死里逃生,让人给救了回来。只是醒来后人便傻了,大概是被巨蟒尾巴扫中,摔的那一下,不但摔断了肋骨,头部也受到撞击,摔傻了。

  往日风度翩翩有财有势的霍公子,如今甚是凄凉,人也残了,脑子也傻了。听大夫说霍公子的后半辈子就要在疯傻中度过时,霍府的下人树倒猢狲散,一个月都不到,便纷纷卷包袱另谋出路去了。更有胆大心黑的,见霍昀今时不同往日,便合起伙来盗了府中不少钱财,逃之夭夭。

  也不怪这些下人落井下石,实在是霍昀平日里为人过于凉薄无情,不得人心。所以他一失势,立刻便面临墙倒众人推的局面。

  如此两三个月下来,昔日仆役成群,钟鸣鼎食的霍府,很快就衰败了。

  到最后,连偌大的宅院也没保住,说是有人告发霍昀曾经用十万两银子贿赂官府,如今正逢新官上任,严查贪腐,霍昀便撞在了刀口上。霍府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的一座宅院便被官府查封了。

  霉运冲天的霍昀身边只剩下了一位忠仆,成魏。可惜成魏坚持了一个多月后也不得不弃他而去。霍昀昔日在闽州城树敌太多,如今落败,几乎无人肯伸出援手。他被赶出霍府,流落街头,在寒冬腊月里,又瘸又傻的霍公子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弥留之际,霍昀有片刻的清醒,临死前悔悟道:“谁强谁生,谁弱谁死。我被这句话误尽一生。世上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利,跟强弱又有什么关系呢?从前我不懂,如今懂了,却是迟了,大错已成。我重金购买神木,害得龙牙山变成荒山,害得莫心儿无家可归;我排挤打压闽州城其他商贾,断人财路,逼得对方与我斗得你死我亡;我暗中经营青楼赌坊,害了阮三娘的一生,也害得无数清白女子坠入风尘,更害得无数人在赌桌上输得倾家荡产;我贿赂官府企图掩盖自己的恶行,最终惹火烧身,连家产都被人夺去。我霍昀这一生,罪孽深重,落得如此境地,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霍昀说完这番话后,永远阖上了双目。天空飘起了细小的雪花,那雪花越下越大,最后变成白茫茫一片,遮住了雪地里渐渐冰冷的人,也遮住了人世间的纷纷扰扰,恩怨纠葛。

  自霍昀死后,闽州城有蛇妖吃人的传闻非但没有淡去,反而甚嚣尘上,传得沸沸扬扬。

  有茶楼的说书人根据道听途说编了一出《斩蛇记》,册子在坊间流传,居然颇受欢迎,众看客争相传阅。那册子中说,闽州城外的柳家庄有一条紫色巨蟒,长达数丈,平日盘踞在洞穴里,伺机吞吃路过柳家庄的人畜。后修炼出了人形,便化作紫袍人唆使凡人吃下化妖丹,把人变成蛇妖,吞吃活人无数。

  正当闽州城的百姓被这条紫色巨蟒搅得人心惶惶,寝食难安时,有仙门弟子及时出现,斩杀蛇妖为民除害。

  据说蛇妖被斩杀前还曾大放厥词,说:“人即是妖,妖即是人,妖吃人和人吃人,有何分别?若不是人把人逼入绝境,那被逼之人又怎么会想要变成妖呢?”

  又说:“不过一颗化妖丹,便能使人同类相残,可见人的心中本来就住着妖魔。”

  又说:“人做起恶来,与妖魔有何不同?不过是披上了人皮,就能逃脱天道的惩治,何其可笑。”

  众看官看到册子中蛇妖的这番话,纷纷感叹,这蛇妖不愧是舌头分叉的妖,巧合如簧,能言善辩。然而蛇妖被斩杀前的这番说辞,究竟是蛇妖所说还是说书人杜撰,就不得而知了。

继续阅读:第九章 异妖传·采生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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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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