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丝醒过来时,第一反应是眼前怎么会这么黑。
然后,好像也不能动弹了,试着挣扎了几下,发觉手脚果然被牢牢捆住了,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被口中塞着的一块布给阻隔了,脑袋还有点儿晕,不远处的水声使得她慢慢想起在这之前的一些片段:浓雾弥漫,她一路奔至河边,阳光落在河面,摇曳起一堆碎金光芒,在这晨光里往事翻涌,最后是那个船夫的诡异笑容。
不好,她被算计了!
手脚虽然不能动弹,但身子可以在地上慢慢挪动,不一会儿,肩膀就碰到了结实的墙壁,她又试着触碰了几下,的确是硬实的墙壁。
这就说明,眼下所待的地方,并不是船上。而刚才能够听到水声,说明这里又距离界河不远。
她试着把反剪的手腕举到墙壁上,就算慢慢磨,也得把绳子弄断,费了好大力气,多次尝试,还是失败了。这时候,肩背处突然一疼,然后一股湿热蜿蜒而下,她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声音,被那块布给阻断了。墙壁上应该有一根钉子,刺破了她的皮肤,温热的血还在不断地淌下来。剧烈的疼痛使得她脑海更清醒了一些,那种因为药物所致的晕眩在一阵阵痛苦里渐渐散去。
她有了一个想法。
她努力挨着墙壁站起身来,经过多次努力,才用脸摸索到那根钉子的位置,然后试着把嘴里的布块往钉子上蹭,不知道过了多久,布块被钉子挑出来,她大口呼吸了几下,然后用尽最大的力气喊着“救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喊了多久,嗓子由干涩直到火辣辣的疼,然而也没有喊过来一个人。这屋子有一个小小的窗户,但是安装得较高,她又反剪着,根本无法打破窗户逃出去。
但是,似乎唯有这个窗户,才是她求救的希望。
屋子里很空很暗,基本上没有什么可用的东西,绿丝看着自己宽大的衣袖和裙摆,顿时有了一个念头。
重新看到外面的天光,已是黄昏了,夏日明烈的晚霞从远方层层延绵而来,不远处的界河,各个渡口都十分热闹,此时他们收船回家吃晚饭了。晚霞也照着旁边小伙子黝黑微胖的脸,他的眼睛里满是重逢的喜悦。
他是福盈。
绿丝一面跟着他快步走着,一面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会发现我呢?那么蹩脚的求救信号,我还以为不会有人发现呢。”
福盈从短衫衣袖里取出一方灰绿的碎布来,在绿丝面前晃了晃,“我认得你的这个,绿袖子。”
绿丝的逃跑之计是,把她的衣袖放在墙壁那钉子上撕破,然后扔出窗外。此时她的两只衣袖,皆已残破不堪,绿丝记得,大概撕了六七块衣袖碎片扔出去了。据福盈说,他在卸货回家时,偶然发现一片绿袖子,感觉眼熟,又发觉了上面的一点血迹,他便四下寻找着,晚风卷着那些绿袖子四处走,他过了很久才找到囚禁绿丝的那间破屋子。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绿丝便将自己从那宅子里逃出来之后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福盈沉默半晌道:“你知道你为什么突然会被人算计吗?我天天在界河两岸跑,这儿消息灵通,也听说过,黑泽正找你呢。”
绿丝一怔,“我不过是昨晚才开始逃出来的呀,他的消息竟然这样快?”
福盈摇头,“不,早几天就开始找你了。”
绿丝美如妖目的眼里,闪烁着无数疑惑,那个心思阴晴不定的平界王,为什么一面把她送到另外一处地儿软禁着,又对外发布寻找的命令呢?
“所以,你们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绿丝摇头,“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又疼又累又饿,你先找个地儿,我要喝水和歇息会儿,然后我再把之前的事给你讲一遍。”
福盈停下脚步,有点难为情,“姑娘,我现今是一个奴隶,我住的地方,旁边也都是役夫,基本都是男人,那儿的环境很不好,姑娘如果不嫌弃,我就带你过去。”
绿丝心下一凉,觉得福盈这是在婉拒,她嗫嚅着,“那好吧,我告……”
“辞”字还没有说完,福盈赶紧道:“姑娘,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只要姑娘不介意,就请跟我来吧。”
进了屋之后,福盈去找了一身灰旧长衫来,一看就是男人穿的,不仅宽大无比,料子粗糙,还带着几块洗不掉的污迹,他一脸歉意,“姑娘的裙子破了,不如先换上这件,暂时没有更好的了,赶明天有空的时候,我再去集市上帮你买件好看的来。”
绿丝倒是满不在乎,“没事的呀,只要是干净衣衫,就不错了。”
福盈挠挠头,“我的衣衫比较破旧,又太宽大了,只是目前也没有好的,姑娘也只能将就着点了。”
绿丝摇头,“什么样的衣衫我都不会计较的,有一衣可蔽体就好。”然后环视了一下四周,屋子一共仅三间,一间厨房一间堂屋一个房间,外面还有乱糟糟的脚步声,应该是役夫们散了工回家来了,她道:“能不能把门窗都关严一点,我后背受伤了,得擦点药,哦对了,还得劳烦你给我弄点药回来。”
福盈道:“这个你倒是放心,我们役夫每天劳作,擦伤割伤是难免的,皮肉伤一类的药家里一般都备着的。姑娘先把这沾了血污的衣裳脱下来,我先去关紧门窗,一会儿来给你上药。晚上呢,姑娘安心睡这床上,我会在外面的堂屋打地铺。”
一切都忙妥当以后,福盈兴冲冲地跑到灶间开始生火。
灶台边上是一方窗户,有暗黄的窗纸,从上面可以看到天色由明黄的晚霞,变成了淡淡的暮色,最后变得漆黑一片。他心里有淡淡的喜悦,从前的绿丝,无论是界河岸边还是王宫里的花奴,都是他无法靠近的,然而今天,他们可以这么近地待在一起。摸了摸袖兜里还有一点钱,此时去菜场恐怕不妥,让绿丝一个人待在家里总感觉不放心,于是走到外面,问不远处的一户人家买了点菜,那人家里一个老太婆探出头来,“哟,小伙子,总算带个媳妇回来了。”
福盈脸一红,“可不能乱说啊奶奶。”
老太婆道:“刚刚你带那姑娘过去时,我们都看到了,啧啧,真是个美人儿呢。”
福盈慌忙拿了菜就回来了。晚饭有四碗菜,两素两荤,一碗腌制的春笋丝儿,一碗辣豆腐,一碗鸡蛋炒大葱,一碗腊猪肉,福盈非常细心,摆菜的时候,把荤菜都摆放在绿丝的面前,“姑娘被关了那么久,一定饿坏了吧?赶紧吃,别客气。”
之前一直在那华丽的宅子里,被当成小雀儿一般精心养着,顿顿锦衣玉食,再之前就是在王宫里面,衣食更是精细无比了,但是好像从来没有一顿饭,有眼前的饭菜这么美味可口,绿丝大口大口地吃着,忍不住想道:“这次住进我身体里的寿命,大概是一个很能吃又常常饿肚子的人吧?”
看着绿丝吃得那么欢,福盈也很高兴,“姑娘多吃点,不要着急……”
晚饭后,福盈像个勤快的丈夫一般,主动收拾了碗筷,绿丝则搬过一只小凳子,坐在门边看星星,蓝黑色的天幕低垂着,无数晶亮星子悬挂闪烁,附近有狗吠声,还有晚间未断的炊烟,以及饭菜的香气,还有大人训斥孩子的声音。眼前的一切,从眼睛到耳朵到气息,都是绿丝喜欢的。师父的性格,肯定是喜欢人间烟火的。
绿丝知道福盈与雍和的关系,所以这件事情,她有意隐瞒了前半部分。此时此刻,她看到福盈为她忙前忙后的,突然又有点不忍心,至少月华和那个老狱卒夫妇两人,是无辜的,但是如果把事情告诉他,自己的处境不知道会怎么样。
“你看!”
福盈的声音把绿丝吓一跳,然后顺着福盈手指的方向看去,外面蓝黑的夜色里,居然有了一点一点光芒浮动,小小的轻盈透亮的模样,她顿时也很高兴,“是萤火虫呢。”
福盈圆润的脸在夜色里有点可爱起来,“姑娘想要吗?我去捉一些来给你玩儿。”然后不等绿丝回答,一头扎进门外的夜色里,绿丝仍然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福盈拖着微微肥胖的身子,去捕捉那些萤火虫,他的动作有点笨拙,但也不失机灵,好像比王宫里那个严肃的黑泽,多了一些真诚和温暖。想到这儿,绿丝自己也吓一跳,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地把这两个人放到一起对比呢?
“姑娘,快过来。”
绿丝从胡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看到福盈半举着左手往房间里跑去,冲到床前停下脚步,把左手伸进床帐中,然后甩动衣袖,许多只萤火虫纷纷从衣袖中跑出来,盈盈流动在床帐中。
他回过头来,“姑娘,这些萤火虫,将陪伴你度过今晚,喜欢吗?”
绿丝欣喜地朝着床边走去,美目里映着点点萤火,她对着福盈笑了笑,“我非常喜欢,谢谢你。”
“那,姑娘就早点歇息吧。我去找干草铺地,我会在外面的堂屋里打地铺,到时候姑娘有什么事儿,喊一声就成。”
“那个……”看到福盈准备走出房间,绿丝突然叫住了他,本来在这一刻,她很想把月华的消息告诉他,即便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她也觉得月华是无辜的,但是说出来以后,就等于告诉他,这一切,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呀。
“姑娘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绿丝慌忙摆手,“没有了,你辛苦这么久,也早点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