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丝的猜测没有错,黑泽给她新安排的地方,确实是另外一座华丽的金笼子。
不过还好,地址在帝都之外。
黑泽给她安排了二十多个仆人,衣食起居样样打理得极其精细,独一样让她满意,那就是不能出门。之前在王宫里,逢着黑泽王外出,或者郊游或者狩猎,都会带着她,即便次数有限,那也是隔一阵子就可以外出透透气。可眼下,自己虽然离开了帝都,但生活得更封闭了。况且,这儿的宅子再大再华丽,也比不上王宫啊。
有个晚上,她趁着仆人们都睡着以后,悄悄溜了出来。
满天星光闪烁,如同饱含着泪水的眼睛,星星底下是一方蓝黑色天幕,她仰起头来,拼命地呼吸了几口气,感觉到那一刻的自由如同新生般。身后有仆人惊慌的叫喊声传来,“姑娘,姑娘你快回来……”
而茫茫夜色里,那看不见的黑暗深处,有更加美好的召唤,每一个声音都仿佛在说,“你不属于一座牢笼,你属于这广袤天地间。”于是,她撒腿就跑,专挑那狭窄小巷子,拼着她平生最大的力气,一路狂奔而去,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的叫喊声再也听不到了。
天亮的时候,透过薄薄晨色,她看到一条灰蒙蒙的带子侧卧在视线深处,更远的地方是模糊得快消失的远册,而近一些的景物则是渡口和民房。
她眼里有欣喜的光芒,这是界河。
去年这个时候,她还是这儿的一个女船夫呢,每天摇着小船往返界河两岸,那生活是清贫的,而且为了不让自己太惹眼,她甚至用一张假面来扮丑,像她这样的人,一生注定不会平淡平凡,所以短短的一年时间,她的人生就经历了寻常百姓一生都没有过的传奇。也许,她的传奇故事,还在继续。
绿丝走向最近的一处渡口,那儿有两个早起的船夫,她走向其中一个,“船家,我要渡河。”
晨雾尚浓,正聊天的两个船夫停止了说话,其中一个带着惺忪的睡眼,回过头来,淡淡地问道:“姑娘一人渡河吗?”
“对,我一个人渡河,麻烦快点。”想了想,绿丝又补充了一句,“我去对岸有一件重要的事,急需渡河,所以烦请船家快点。”
绿丝并不知道,黑泽在安排自己离开王宫时,尚有另外一桩计划,既然澡雪少主已经将雍和被调包的事情闹大了,坊间传闻不少,更有甚者,说绿丝搭救雍和是因为他们曾是一对恋人。对风和园的惩罚已经足够了,那儿的财富,已经剩下不到十分之一了,而且都是不足以构成威胁的东西,比如名贵花木。四方有扼制不住的流言蔓延而来,得慢慢平复,在没有抓到雍和之前,绿丝最好也不要露面了。在绿丝住进另外一处宅子之时,黑泽已假意让人张贴寻人告示了。
绿丝上船不久,晨雾开始变淡。
船夫一边划船一边报怨,“以前这船还是自家的时候,早起也不精神,划起船来也有劲,现在这船是公家的了,怎么感觉浑身都不得劲。”
对于这项改革,绿丝也有所耳闻,她便淡淡答道:“是你一个人有这样的不得劲,还是各渡口的船夫们,都有这样的不得劲?”
船夫摇船的动作突然用力了,像是带着一股子愤怒一般,船桨击打起一片水花,“姑娘我问你,一样好东西,你愿意仅仅使用它,还是拥有它?”
绿丝反问道:“既然这么多人不满,为什么不向上面反映呢?”
船夫“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里满是苦味,“姑娘,你觉得我们可以向谁反映呢?”
绿丝不假思索,“平界王啊。”
船夫惊讶地回过头来,他想看看这个口出狂言的年轻女子,到底是何模样,在散开的晨雾里,他看到一张绝美的脸,而他的第一反应是,这张脸曾在哪儿见过,而且是不久之前,他回过头继续摇桨,心里却在默默回忆着,然后就想起来了,这张脸在两天前街角的一张告示上出现过。
“发财了。”他身后的绿丝,不会看到他脸上的欣喜表情。
朝阳破开晨雾,一笼淡淡的金色悄无声息把天地间最后一抹混沌融化,旁边不断有船只经过,绿丝感觉自己的神思突然被点亮,水面浮动着细碎的金色光芒,那一刻她想起自己与红线出生之初的情景。一座不知名的深山里,破旧的散发着奇怪味道的小木屋中,她与红线在有意识的第一刻,是耳旁一个苍老的声音,“我离苦得乐,愿意把余生的寿命,平分给红线和绿丝。”
那句话仿佛带着一股魔力,它钻进耳朵里,依次唤醒了大脑、脖子、肩膀、心脏、四肢百骸……
然后他们同时睁开了眼睛。
木屋不大,并且仅有一间,里面包含了厨房堂屋以及房间,因此放眼望去,依次可以看到挂着脏兮兮床帐的小木床,床边是一只矮脚柜,黢黑的灶台,灶上两只铁锅都有半锅散发着奇怪味道的药汤,除此之外,还有一只铁炉子,上面的小铁罐子里似乎也在煮着什么药,屋子里还堆放着树皮、草根、各种药草以及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奇怪的东西。而绿丝自己则在一只巨大的陶缸里,她的对面还有一个人,他们都是以一种坐卧的姿势,大缸里除了他们两人,还有一缸黑糊糊的浓稠药水,散发着刺鼻的味道,他们两人齐脖子以下都浸泡在药水里。
“成功了!”
苍老的声音来自大缸旁边,绿丝和红线看到了离苦得乐老人,他们的师父。他苍老的左手掌心上,有黑红的已干涸的血迹。她与红线两人的脑袋皆靠在大缸的边沿上,两片乌黑秀发柔柔垂落至地面,她的发丝里有一根是绿色的,而红线的头发里有一根红色,这两根头发都沾着血渍。
那是他们生命里的第一场借寿仪式,来自于师父的实验,然后它成功了,师父剩余的寿命就一分为二注入了他们的身体当中。
他们虽然有着人的身体面貌,但通身上下的器官,无一不来自各种非自然生命材料的拼接,比如他们的皮肤,是一种极柔韧又柔软的树皮,它的颜色是灰褐色的,离苦得乐老人采集了许多,用药水整整浸泡了四年,才洗濯净它们原本的颜色,使得它们变成了如今白皙滑嫩的模样;他们的骨骼,是一种硬木的树干,离苦老人请了最好的雕刻师,来打造他们从头到脚的每一块骨头;他们的头发则取自一种大蜘蛛的丝,用药水反复浸泡,使它变得粗壮坚硬,然后被离苦老人整理切割成类似长短……
但是,他们的每一个器官,都是离苦老人精心挑选和拼接起来的,皆是最美的模样。他们拥有一副,集中了世间所有美人优点的,最精美皮囊。
离苦老人吩咐道:“你们赶紧起来穿好衣服,我有些话要说,我的时间不多了。”
两人从药缸里起来,走到屋子里的清水缸,拿水瓢舀水冲洗着身上的药水药渣,然后穿上了师父给他们准备的粗布衣衫,绿丝走到离苦老人旁边时,红线还在对着一盆清水照着自己的模样,他甚为满意,不免多看了几眼。
离苦老人说:“你们拥有这世间最精美的外表,当我把寿命注入到你们身体的时候,我这毕生的学识、智慧、阅历、巫术等等,都会出现在你们的意识里。每一方面都是世人需要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学习才可以得到的。现在这些东西你们通通拥有了,唯一没有的,便是寿命。我年过八十,不知剩余多少光阴,所以你们得赶紧到人世中去,向世人借寿,才可以继续活下去。虽然你们没有寿命,但有一点好处就是,如果你们可以一直借到寿命,就可以永远活下去。现在我想听一听你们的打算,在人世间,你们将怎样去做,使得世人愿意把宝贵的生命赠送给你们呢?”
红线照过水镜,对他那张脸非常满意和自信,他轻轻捏起一缕颊边的黑发,说:“我会成为人世里的惊鸿一瞥,我会美好到,有人甚至愿意用生命来挽留我的离去,使我可以在红尘中继续灿烂绽放。”
离苦老人点头,“这样很好。”
绿丝想了想,说:“我会去付出,去爱别人,用这些来换取人们的爱,直到他们愿意用寿命相赠。”
离苦老人又点头,“这样也很好。”
红线又说:“我会去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那里得有美景和清静,我会选择与我一样美好的人为伍。”
绿丝说:“我会去烟火气息旺盛之地,我觉得那儿人多,我可能碰见的机会也就越多。”
离苦老人微笑,“你们的性格里,果然有与我相似的地方。”
绿丝问道:“师父可有什么好的建议给我们吗?”
离苦老人摇头,“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建议给你们,我能给你们的,已经全都给你们了,包括我仅剩的寿命。以后的人生之路,无论坦途还是荆棘,就只有你们自己去面对了。”
绿丝沉溺在回忆里,她觉得即便她在王宫里待过,享受过最顶级的富贵生活,骨子里还是喜欢这鱼龙混杂的地方,这儿人多烟火气息浓烈,她喜欢看一幕幕的生活百态。此时的自己,如同一条重新放归水里的鱼。
只是,眼前水面浮动的波光,为什么越来越动荡晃眼呢,而刚刚还在抱怨生活不易的船夫,此时脸上竟然有诡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