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丝躺在那株老梨树下,仰起头看到一树的青梨黄梨沉甸甸悬挂着,她在等待黑泽的归来。那一袭浅绿衣裙映衬着她纤瘦的身段,远远看去,美好的身影如同一根柔软的水藻。
绿丝在做梦。
她和黑泽分别坐在石桌两对面,旁边的那树梨花开得正盛,他们头顶上方横着几截花枝,有花朵擦着她的发丝,谈笑间不知谁碰了一下那花枝,细白花瓣纷扬如大雪,一时间落满了他们的头发和衣袍。彼此相视一笑,然后举起手里的白瓷酒杯,轻轻相碰,杯中清酒摇漾,一杯酒饮尽,他们才想到拂落身上头上的花瓣,却惊讶地发现,在拂掉头上所有落花之后,头上仍是一片雪白。
黑泽揉着眉头仿佛在回忆什么,然后缓缓说道:“绿丝,我们已相伴百年,你看如今我们都满头银丝了。”
睡梦中的女子嘴角浮起一丝笑容。
一阵凉风把她从梦里唤醒,多么美好的一个梦啊,在梦里,梨花树下,他们已过百年时光。这时候她闻到了梨花香,此时满枝熟梨,为何有花香呢?想来是旁边树底下埋着的酒散发出来的香味,她忍不住站起身来,掘了一坛,然后放在旁边的小石桌上。
她觉得应该准备一坛酒,来为黑泽接风,以及迎接他的凯旋。
酒坛的封口已被撕掉,绿丝把两只空酒杯摆好,两对面各放一只,她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很快就会回来,所以并不急于喝那酒,只是撑着脸颊望向天空。她清亮的眸子里映出一片灰暗的色彩,那是天空的颜色。
不久以后,那片灰暗里蓦然出现两团火焰。而且火焰的形状越来越大,颜色越来越深,不多时,绿丝的眸子里被火红的颜色填满。
那是来自天空的大火,是死亡之焰。
大火熊熊,被烧的东西有黑色模糊的轮廓,绿丝从那轮廓可以看出来此时燃烧的是什么。那两样东西,与她分别并不久,刚刚还在她的脑海里出现过,而她还在等待着它们的回来。却不想是带着一身烈火回来的。眸子里的火焰旁边开始出现大片水光,两道清亮的泪痕从她的双眼淌下来。
她又回忆起那个梦境,满树梨花在他们头顶灼灼盛开,纷繁美好,她以为是祥梦,却忽然想到,在民间习俗里,梦里有白色是凶梦,预示着丧事。
“嗵”的一声巨响,那片巨大的火光从天空摔落下来,就在花园不远的地方,粉身碎骨,无数带着火焰的碎片四下迸溅,烈火迅速四下蔓延开来。无数宫人流水一样从各个屋子里涌出来,他们奔向那些烈火,一面高声叫喊着“走水了,走水了……”
绿丝的目光从大火处移回来,她不仅没有跑过去,甚至这么远的距离也不敢多看一眼,她的眼里泛着泪水,“你说你很快就会回来,你并没有失约,所以……我不怪你。”
这时候,绿丝突然想起了她的师父离苦老人,“师父,你以为我们是巫术人,我们什么都不缺,只要不断地获得了寿命便可生生世世活下去,我们不从世间伦理中来,便不会有七情六欲之伤,可是师父,但凡来到这世间的人,有哪一个谈得上是真正安然无恙地来去?”
死去的白陆和黑泽都不知道一件事:就在他们厮杀最激烈的时候,白陆留下北岸的势力,在其楠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渡河而去,占领了南岸王宫。
这刚好应征了红线的占卜,“北方无恙,有祸在南。”
接下来,其楠取得了王印,并且趁着两岸到处一片混乱之际,让父亲从前留下的那部分势力迅速攻取了南岸几个大城,后来其余诸城听到黑泽被大火烧死的消息之后,根本没有应战,一律归降其楠。
平界一年九月二十三日,短暂的平界王朝因为黑泽的死亡而覆灭。
南岸王宫里。
其楠站在大门外迎接从那场战争里幸存下来的人,虽然早就得知了他父亲死于战场的消息,目光从那一群人身上反复扫过,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时,内心还是涌起巨大的悲痛。他安顿好了所有人,最后才站在月华和福盈的面前,“你们两个跟我来。”
在王宫里的一个房间门外,其楠停下脚步,声音低沉下来,“你们的雍和哥哥就在里头,他……身上有伤。”
月华和福盈只道是寻常的伤,这么久没有雍和的消息,他们便迫不及待地跑进去,一面喊着“哥哥”。房间里的大床上躺着一个人,裹着一床薄棉被,但是第一眼看到那个人时,无论月华还是福盈,都不相信那个人就是雍和。他一头长而乱糟糟的头发张开在枕头上,脸色是那种醉酒式的红,双眼死鱼一样瞪着,嘴巴张开,“咿呀咕噜”不知道说些什么。走近了,从那依稀还英俊的轮廓可以看出,这正是他们最亲的那个人!月华从被子里抓到雍和的手,“哥哥,是我啊。”
但那双手是软绵无力的,甚至比从前的手要小,仔细一看,皮肤暗淡无光,仿佛是萎缩了,接着月华又发现他的脚也是一样。月华猛地抬起头来,她的双手抚过雍和的脸,“我哥哥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能够回答。
福盈把脸侧过去,不忍心去看。
月华伏在雍和身上大哭起来,“哥哥,你醒醒……”
这一哭,床上的人轻轻动了一下,混沌的眼睛里,一双眼珠艰难地转动着,然后嘴里又发出一连串“咕噜噜”的奇怪声音。
福盈掩面走出去,向其楠询问雍和的事,两人说了很久,末了其楠才说:“其实这阵子,他一直是由风和园的澡雪少主照顾的,只是最近她有重要的事,就把他送到这儿来了。我最近也有一桩非常重要的事,那便是与对岸的月隐最后一战。所以你们便安心住在这儿,我会让人把你们的房间安排在雍和的旁边,多派一些御医和宫人给你们使唤。”
北岸王宫。
所有人都陷入了恐慌。黑泽已死,月隐又是这副样子,群龙无首,众人涣散,从前忠心耿耿的大臣,此刻多半都没出现,南岸诸城已基本被其楠占领,剩余几座城虽然也有未降的,但大势所趋,恐怕也帮不了什么忙。而且因为黑泽之死,北岸这边人心动摇,从上到下各种流言不断。
王宫里的月隐,仍然不知世事一般,每天与小清棠一起写字画画逛花园。黑泽从前的几个心腹大臣一直住在王宫里,处理日常政务,他们跟随了黑泽很多年,从前每次黑泽有事要出宫一段时间,都是由他们代理政务。有一天晚上,他们在一处,拆各城飞来的信件,然后回复着,隐约听到外面月隐与小清棠一起从花园回去,一路的谈笑声。其中一个大臣以极低的声音说道:“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如今我们辛辛苦苦,为的是什么呢?”
另一个大臣立即附和,“这句话我也想说,我们追随的,为之效力的,即便是一个寻常人也好啊。”
两天之后,月隐和小清棠正在喝茶聊天,听到有宫人小声嘀咕着“那是少主的朋友呢,为什么不放进来?”
小清棠留了个心眼,她没有直接询问,而是拉着月隐的手一起去了王宫大门处,一看原来是织雪城的红线来了,他背着一只硕大的木箱,从他脸上的疲惫愤怒可以看出,守门的侍卫为难了他很久。小清棠代替月隐斥退了侍卫,把红线带了进来。
回到房间以后,红线示意众宫人都退下,月隐和小清棠皆是一怔,不明白他要做什么,月隐结结巴巴地说道:“他们得罪你了,别生气。”
红线却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看着月隐,“我是替你担心,你有危险了!”
小清棠一惊,月隐虽然仍是那副无知无忧的表情,但他的笑容冷却下来。
红线接着对月隐说道:“昨天夜里,我替你卜了一封,显示有灾厄。于是我连夜出发赶过来了。”接着红线便把背上一木箱卸下来,放在桌子上,打开了箱子,里面正是他常用的那只木架子,无数细小的铃铛水花一样轻轻响动,“你放心,我会一直住在这里,无论谁想谋害你,我都能第一时间察觉到。”
事实上,那天晚上的王宫里的几个老臣,在秘密商议着另立新主的事:目前的月隐理所应当接替黑泽的王位,只是他这样的王,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是不能接受的,眼下还要面临与对岸其楠的一战,最后确定分疆事宜,他们几个是跟随黑泽多年的老臣,亦是全心全意维护这片来之不易的疆土。
他们讨论的结果是,“把月隐送走,另择明主而立。”
红线住在月隐的外间,他们之间有一扇从不关上的门,红线把木架子放在桌上,任何一个方向的动静,都能被他准确捕捉到,这个人的复生几乎是他拿性命换来的,他觉得自己有理由去守护他的安全。